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麵貌、故事和態度。
提起戰爭中的愛情,估計不少朋友們都能想起喀秋莎這首歌。
在很多國家的傳統的愛情文學範式中,有一個文學母題,就是“等待從戰場歸來愛人的女性”:
從歌曲《喀秋莎》,到描繪士兵妻子苦難與堅守的電影與宣傳畫,這種性別化的道德寓言,構成了生活在承平日久時代人心中的一種浪漫。

蘇聯時期的一部電影,著重描述了妻子的等待
戰火中的俄羅斯,延續了這種價值觀。
在現在的VK上,俄羅斯人正在發起一場文化運動,發起者建議士兵不要在退伍前結婚,因為他們說:
“愛你的女人會等你從戰場回來,而在之前跟你結婚的,都是盯著你撫恤金的婊子。”

在21世紀初,俄羅斯人把執行恐怖襲擊的車臣女性稱為“黑寡婦”。
現在,這個恐怖的稱呼籠罩在俄羅斯所有女性頭上,隻要你被質疑有為錢跟士兵結婚的嫌疑,就有被套上這個稱呼,在telegram頻道示眾的風險。
這場道德審判運動,起源於俄羅斯博主Anastasia Kashevarova。

Anastasia Kashevarova
2025年4月10日,她在自己的telegram上公開呼籲政府懲罰一名21歲的烈士遺孀,她聲稱該女子曾在一家陪侍機構工作,隻是貪圖金錢才嫁給陣亡士兵Georgy Kostyrko。
“當他在解放庫爾斯克州的時候,她卻在社交網絡上傳和其他男人的色情視頻。當他犧牲後,她立即申請領取所有的死亡賠償金,並要求分割本不屬於她的財產,然後就和情人一起去了埃及。”
“國家不該將錢支付給妓女,這不僅玷汙了軍隊形象,也玷汙了俄羅斯女性。我在此呼籲我們的法院、立法者、法律界人士:我們必須創造法律先例,來保護家庭製度,捍衛道德與價值觀...在蘇聯時代,這樣的女人早就會被開除、退學,並在正常社會中成為被驅逐的異類。”
“真正的俄羅斯女性,是家庭的守護者,是家族榮譽與祖國的保衛者。精致妓女,不是俄羅斯女性。”
這條20.7萬閱讀量的貼文,獲得了1.2萬點讚,並點燃了俄羅斯民族更廣泛的憤怒,或者說,是惶恐。


憤怒源自死亡,而惶恐出於金錢。
自俄羅斯發起對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以來,關於男人拿用命換錢的報道有很多。比如有人根據俄羅斯陣亡士兵的籍貫,發現陣亡士兵最多的地區是達吉斯坦和布裏亞特。
達吉斯坦地區失業率14.8%,高於俄羅斯整體的4.4%。當地14.7%的人生活條件處在貧困線以下,20%的人缺乏熱水供應。布裏亞特20%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50%的人缺乏熱水供應。
這是外界感知“俄烏衝突死亡經濟學”的一個觸手,但俄羅斯人對死亡經濟學的理解,當然更顯深刻,那就是“女性是掠奪者的敘事”被舊調重彈。
今年4月俄羅斯發生了一起重大輿情事件,托木斯克房產經紀人Marina Orlova在一檔視頻欄目中,當被主持人問及30歲女性該如何才能買得起房的時候,她發表了這樣的言論:
“很簡單,找個士兵,他死了你就能獲得800萬盧布...現在很多女孩都這麽幹。”

盡管Marina Orlova聲稱這是玩笑話,但她還是因為不當言論被托木斯克法院判處80小時的社區服務
罪名是 “煽動仇恨或敵意”
根據公開信息,俄羅斯陣亡士兵撫恤金由4部分構成,總統一次性補償金(500萬盧布)、國家保險金死亡賠償金額(約344萬盧布)、國家一次性補償金(約516萬盧布)和地方補償金(按地區100-300萬盧布)。
“一名35歲士兵陣亡,他的家人將從他死亡撫恤金中獲得約1450萬盧布(約18萬美元),這比他在某些地區工作一輩子所能掙到的總和還要多(2023年俄羅斯家庭月收入6.3萬盧布)。”
俄羅斯經濟學家Vladislav Inozemtsev說。

隨著撫恤金發放規模的擴大,撫恤金已經成了俄羅斯老百姓討論的社會問題,屢現新聞頭條。
《共青團真理報》在2024年4月,報道了這樣一起案件:
在濱海邊疆區,一支駐軍被發現有完整詐騙團夥,他們專挑社會邊緣的孤男,勸說其簽約參戰。一旦成功,就安排與某個“黑寡婦”結婚,隨後將其送上戰場最高危的突擊隊。有傳言稱,這些士兵甚至被團夥成員親手殺害。

在這種離奇案件之外,還有更多因為撫恤金引發的家庭倫理案。
有的報道中提到,妻子趁著丈夫在前線被手榴彈炸暈了,肆意揮霍受傷補助金的同時,還以戰士的名義大肆貸款。還有的報道說,很多從戰場上回來的受傷士兵遭到了女性的閃電分手。


比這些更多的是針對軍人遺屬的詐騙案。
但遺憾的是,在俄羅斯“黑寡婦”現象出現之後,人們往往將遺孀被騙的敘事腦補成日式未亡人的劇情。
一個證據是,在留言區裏總能看見這樣的留言:“就是這樣的寡婦,俄羅斯的愛國主義才會消失。”



事情發展到6月,俄羅斯民眾在本國最重要的社交平台上開始發起針對“戰士撈女”的黑名單倡議。
在VK一熱門頁麵“前線密語”上,名叫Olesya的網友提醒士兵,不要在戰爭時期尋找愛情,愛你的人自會等待,在回複中,一位名叫Valentina留言說到:“列一份已經被抓包的拜金女黑名單吧。附上照片和信息。我這就有一個可以上名單的。”
她的評論獲得了幾十個點讚,許多女性用戶跟帖支持:“這樣男生們就能看清楚,不會上當。”
6月14日,一個名為“Черный список СВО -特別軍事行動黑名單”的賬號被建立,有兩位女性被指控為黑寡婦,在目前118位關注者中,女性用戶占了一半以上。

俄羅斯軍人向俄媒Lenta.ru透露,在“特別軍事行動”前線,“黑寡婦”現象的確是士兵閑暇時談論的話題。
在一位代號“野獸 - позывной Бист ”的排長看來,這是戰爭中的感情形態:“前線士兵健康有錢,但長期缺愛,他們知道很多人跟他們談戀愛就是圖錢...還有一種是他們處在多重關係之下,愛妻子,但需要放鬆放鬆...”
他也發現,現在不少陣亡軍人的遺孀更關注撫恤金,而不是丈夫的生死:
“以前家屬打電話都是問屍體在哪兒,現在九成問的是賠償。”他補充道,自己親眼見過某個女性一年內嫁給了兩三個突擊兵。

在這種現實下,一場更廣泛的蕩婦捕獵運動也在俄羅斯賽博世界進行著。
最具代表性的事件,發生在今年3月,34歲的Valeriya Beseda-Kalinochkina在丈夫陣亡40天後,在社交平台上發布了自己在馬爾代夫遊玩的照片,盡管她跟丈夫結婚12年,有一個11歲的兒子,但仍然被用戶指責為“黑寡婦”:
“沒人比我們國家的烈士遺孀生活得更幸福了,她是好演員,沒有悲傷。”
“她同意讓男人去打仗,然後他死了,她就能找個有錢人幸福生活了。”
“她擺脫了可憐的男人,拿到了錢,去過有錢人的生活了。”

人們的憤怒與爭議,源自對“國家美德”的期待。
在蘇聯的戰爭敘事中,女性的忠貞與等待被升華為國家道德的象征。苦難是道德的代價,愛情則被重塑為對命運與體製的服從。電影、海報、歌曲共同構建了一個宏大的意識形態舞台,講述著同一個寓言:勝利終將歸來,女人必須忍耐——她們不提問,隻承擔。
這種以犧牲與忠誠為核心的性別道德觀,深植於俄羅斯傳統價值體係,成為國家政治文化的核心部件之一。因此,無論是嫁給士兵領取撫恤金的“黑寡婦”,還是與軍人共同生活多年後選擇離開的妻子,隻要偏離了“苦難中的守節”這一範式,就會被視為對整個體製性秩序的背叛。
當國家用戰爭來定義忠誠,而市場卻將愛情異化為一種經濟籌碼,在這雙重結構中,所有相關的人都是被審視的“嫌犯”,活著的女人若不主動占據道德製高點,便隨時可能從“烈士遺孀”淪為“全民公敵”。在這樣的氛圍下,宣講道德、表演犧牲,成為女性自保的手段之一。

敗壞的行為,使得很多懷著樸素正義觀的俄羅斯人,期待國家能對“黑寡婦現象”施以重拳。
據俄塔斯社報道,國家杜馬代表葉夫根尼·馬爾琴科和亞曆山大·博羅代伊在2025年5月提出了一項法案,他們認為麵對黑寡婦問題《家庭法》應規定,士兵在特別軍事行動中獲得的津貼、薪水以及其它報酬,不應視為夫妻共有財產,而應該屬於軍人個人財產,離婚時不可分割。
“我們指的婚姻是發生在2022年2月24日之後的婚姻,他們通常在領取撫恤金後快速辦理離婚手續,這踐踏了法律,也踐踏了戰士尊嚴和權益。”他們這樣解釋。
俄羅斯法律界,普遍對這項提案的效力持悲觀態度。
因為其實踐的最大難題在於靈魂不歸法律管,法律也沒法管:真心實意或者虛情假意,這些情緒都在於主觀判斷。而把道德問題變成法律問題,往往會引發更大的甚至係統性的問題。

某俄羅斯媒體策劃了一個討論,問人民群眾妻子的道德品行該由誰來監督
聖彼得堡律師協會副主席瑪格麗塔·阿卜德拉希莫娃認為,這項法案即使落地也不會解決黑寡婦問題的存在,因為這種情況的主要目標是賠償金,而不是共同財產。
“如果立法者不能明確說明特別軍事行動開始後的妻子的法律地位與權利,那麽黑寡婦也不會減少,因為遺孀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她說。
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國家杜馬代表、家庭、婦女和兒童委員會主席、全俄婦女組織“俄羅斯希望”領導人妮娜·奧斯塔寧娜表示,雖然議員們正在製定一項旨在在保護軍人的財產的新法案,但黑寡婦問題是無法解決的。
“道德缺失是無法用法律裁決的,如果存在詐騙,隻有法院才能判定,如果雙方是自願結婚,男子陣亡,即便是黑寡婦,我們也無能為力。”

Нин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Останина - 妮娜·奧斯塔寧娜
萬萬沒想到,針對戰爭、死亡、撫恤金,人們最興趣盎然的討論點是女人。
一群人、一群充滿道德感的人,圍繞著一個女人考量的她的穿著、言論和微表情,窺探她的社交媒體、生活和裙子的長短,探討她到底是不是死亡的投機客,又是不是蕩婦。
卻從不討論為什麽他們在默認士兵上陣就等於死亡,這條“征召-死亡-金錢”的路徑又為什麽會成立。

塔斯社報道,別洛烏索夫:約96%的俄羅斯聯邦軍人傷愈後可以重返現役
現在,他們隻想、也隻能要一個《奧德賽》式的世界:
“佩涅洛佩拒絕再嫁,在丈夫奧德修斯遠征特洛伊期間,以織布為借口拖延婚事,成為忠貞與耐心的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