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最新的肺癌數據，中國新增肺癌患者突破100萬例。其中，一個反常現象引人關注：女性患者比例快速攀升，而許多確診者既不吸煙，也極少接觸二手煙。
研究顯示，這可能與“過度診斷”有關。目前國內外對過度診斷公認的定義為：“無症狀的人被診斷患有不會導致症狀或死亡的疾病，它可能會引起患者的焦慮情緒，並進一步導致過度治療和資源浪費。 ”
醫療技術的進步在提升早診率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命題：當高靈敏度檢測手段日漸普及，我們是否正在製造不必要的"病人"？
01
吸煙率不足5%，女性肺癌發病率為何激增
最新數據顯示，肺癌已成為中國發病率最高的癌症，不分性別。2022年，中國癌症新增病例約480萬例，其中肺癌占比高達22%，即106萬例。
經數據標準化處理後發現，男性肺癌發病率趨於平穩，而女性自2010年起顯著上升，2016-2020年間，女性肺癌發病率較五年前近乎翻倍，達到十年前的2.5倍。
吸煙是肺癌最主要的危險因素。一篇涵蓋1990到2021年中國肺癌疾病負擔的研究指出，肺癌的三大主要危險因素依次是：吸煙、空氣汙染和職業接觸致癌物。然而，隨著控煙政策收緊和廚房油煙的改善，這些因素難以完全解釋女性發病率的異常增長。
事實上，中國吸煙率一直呈下降趨勢。男性吸煙率由90年代末的63%降至2018年的50%左右，而女性吸煙率一直維持在較低水平，近年更降至2.1%。
由於導致肺癌的環境風險因素不變、患病率卻急劇增加，研究推測，原因很可能是檢測靈敏度遠高於X光的低劑量CT，正在被推廣使用。這意味著低劑量CT篩查出了部分終生都不會發展出症狀的早期腫瘤患者。研究觀察到，女性肺癌的早期患病率大幅上升，但是晚期患病率卻沒有變化，死亡率甚至還有所下降，這也符合過度診斷的定義。
該研究發現，2016-2020年間，一半女性肺癌和近九成女性肺腺癌都屬於過度診斷。肺腺癌是肺癌中最常見的類型，約占所有肺癌病例的40%-55%。
中國台灣地區數據也顯示，在CT設備數量翻倍期間，女性早期肺癌發病率增長超6倍。低劑量CT推廣很可能造成了12%到20.7%的女性肺癌過度診斷。
當前，低劑量胸部CT在體檢中的使用日益普遍。然而，這種檢查方式是否適用於健康人群，尤其是年輕人的體檢，仍存在爭議。
《知識分子》報道指出，新冠疫情後，CT檢查需求明顯增多。這包括疫情期間住院的必要檢測，以及許多人新冠康複後的複查。此外，中國CT檢查的價格相對低廉，最低200元左右，遠低於美國上千美元的費用，使其更容易被推廣。上海仁濟醫院胸外科主任趙曉菁表示，現在偶爾會遇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拿著體檢報告(CT報告)來詢問自己的肺結節是否會轉變成癌症。“這在國外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通常不會考慮為20多歲的年輕人做CT篩查。”
CT檢查本身的輻射風險同樣需要警惕。根據丁香園的整理，低劑量胸部CT的輻射劑量約1-1.5mSv，是傳統胸部X光（
這並非否定CT的診斷價值。低劑量CT能清晰顯示X光難以發現的小病灶（如早期肺癌、肺炎、支氣管擴張），可以有效識別新發肺癌病例，研究表明，低劑量CT使肺癌患者的死亡率降低16%。關鍵在於：需要謹慎評估CT檢查的必要性。
02
過度診斷的，不止肺癌
過度診斷常見於惡性腫瘤的篩查，以及一些常見慢性病（高血壓、糖尿病等）、婦科疾病（如多囊卵巢綜合症）的診斷中。除了肺癌以外，國內容易過度診斷的惡性腫瘤還有——甲狀腺癌。
近年來，中國男性甲狀腺癌發病率以年均9.2%的速度攀升，女性甲狀腺癌增長率也超過8%。其中，35到64歲的女性中最為常見，研究推測，這可能與該年齡段女性因婦產科問題頻繁就診、從而獲得更多甲狀腺超聲檢查機會有關。
甲狀腺癌病例的增加，也與體檢中超聲的普及有關，超聲是檢測甲狀腺癌的主要手段之一。《中國新聞周刊》報道中，北京協和醫院普通外科主任醫師李小毅表示，在他的門診中，超過七成甲狀腺癌患者是通過體檢發現的。
中山大學研究發現，在經濟發達地區，甲狀腺癌的過度診斷更為普遍。可能與發達地區人們健康管理意識更高、醫療資源更發達有關。城市地區甲狀腺癌發病率是農村地區女性的4~5倍。人均GDP每增加1萬元，甲狀腺癌發病率就會幾乎翻一番。杭州、嘉興過度診斷率超90%，北上廣深亦達80%以上。
癌症的過度診斷非中國獨有。韓國、美國、法國、意大利等國家甲狀腺癌過度診斷問題也十分嚴重。在美國老年乳腺癌篩查中，70-74歲女性31%診斷為過度，而85歲以上群體則升至54%。
如果說癌症尚且隻與少數人相關，那麽體檢報告中頻繁出現、多為良性的結節，則更為普遍地帶來困擾。
數據顯示，國內超過半數的體檢者檢出了肺結節。其中，女性甲狀腺結節檢出率超過50%，男性近40%；女性乳腺結節的比例也達到35%左右。
如此龐大的結節群體，麵臨著患癌焦慮和對手術的恐懼。社交平台上，一位27歲女性因磨玻璃結節陷入持續恐慌，她懷疑自己得了肺癌，輾轉了很多專家線上問診，結論也不太一致，對癌症的恐懼卻始終縈繞在她的生活裏。
2016年一項針對美國結節患者的研究發現，78%的肺結節患者對病因困惑，73%擔憂癌變。
研究顯示，90%以上的結節都是良性且無症狀的，患者甲狀腺功能正常，通常也無需任何治療。
在2025年醫療保障局發布的《醫保違規典型案例分析》中，提及了醫院過度檢查，把CT、彩超作為常規檢查手段的問題，比如，“某醫院眼科將胸部CT作為眼科疾病必查項目”。
03
過度診斷的爭議
隨著醫療儀器的普及，如何在避免過度檢查與確保必要檢查之間取得平衡，也不僅取決於醫生的判斷和患者的選擇，更受製於目前醫學研究的局限性。
麵對疾病的複雜性，正如《癌症傳》所言，無論是過度診斷還是診斷不足，都將付出高昂代價。
長期以來，“早發現、早治療”的理念深入人心，被視為戰勝疾病的黃金法則，它無疑挽救了無數生命，提高了患者的治愈率。
然而，我們也正麵臨一個複雜的兩難困境：一方麵，早期篩查確實能夠捕捉到那些進展迅速、危害巨大的病變；另一方麵，卻也可能發現一些惰性病灶，它們終其一生都不會對患者造成實質性傷害，卻因被“診斷”出來而導致了不必要的過度治療，給患者帶來身體、心理和經濟上的多重負擔。正如香港中文大學流行病學榮休教授唐金陵在《中國新聞周刊》發文表示，醫學檢查的能力遠遠超過了它的醫治能力。
《人物》報道斯坦福大學醫學院教授林彥峰的親身經曆——一位從未吸煙的研究者，卻在50歲前被確診肺癌晚期——無疑警示我們，醫學的邊界遠未探明，許多疾病的奧秘仍待揭示。
這呼籲著醫學界在普及先進檢測手段的同時，更需深入探索疾病本質，避免將技術便利演變為無謂的負擔。唯有對醫學保持敬畏與審慎，方能更好地平衡早期發現與精準治療，真正減輕患者的痛苦與社會的壓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