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日，23歲的程莎在深圳一家位於CBD核心區的私立醫美機構，接受了小陰唇整形手術。她回憶，當時正值假期，機構大廳裏人流不斷，手術前還有七八位女性在排隊等候。
程莎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她的小陰唇自初中起就存在先天性肥大問題。走路時常因摩擦感到不適，同時伴有羞恥感，這也一度讓她自卑。成年後，這種不適愈發明顯，尤其在月經期，突出的部分容易引發疼痛，形態上也不美觀。權衡再三後，她決定接受手術。
這是程莎第一次接觸整形項目。大眾印象中，醫美多聚焦於麵部改觀，但據一位醫美行業從業者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目前有不少女性將私密部位整形作為醫美的起點。
“私密整形”最早由私立醫美機構提出，在正規醫學中被稱為“會陰整形”，涵蓋男性與女性。如今，這一概念更多指向女性。這一曾被傳統醫療體係邊緣化的領域正成為醫美行業的新賽道。
據和君谘詢發布的數據，2023年中國私密醫療美容市場規模已達420億元，預計2027年將增長至約1007億元。然而，這一快速增長的市場中，真實的醫療需求與商業營銷間的界限並不清晰。同時，技術的進步也伴隨著倫理、醫療規範等多重挑戰。
圖/視覺中國
小陰唇整形居首位
“醫生，你做手術動作要細致些，我之前做私密整形花了100萬，不能讓以前花的錢打水漂了。”同濟大學附屬上海東方醫院婦產科主任、婦兒生殖醫學部主任段濤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這是今年5月，一位產婦在上海一家私立醫院順產時，對婦產科醫生說的話。5月14日，上海一家高端私立醫美機構的谘詢師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僅當天，他的同事就簽下一筆價值百萬元的私密整形訂單。
私密整形涵蓋手術和非手術項目，以滿足女性緊致、年輕化、增敏等需求。目前，國內的私密整形手術，主要集中在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即“北京八大處整形”）、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院（以下簡稱“上海九院”）等大型三甲醫院，以及部分具備醫療資質的醫美機構。非手術項目大部分在私立醫院開展。
上海九院整複外科主任醫師劉陽從事私密整形臨床工作已有二十餘年，平均每周要完成10到15台手術。據她觀察，就診女性約八成在20—45歲，需求主要分兩類：一是外形修複類，涉及小、大陰唇整形，及陰蒂包皮環切整形等手術；二是改善功能類，涉及陰道緊縮、盆底功能修複等手術。
國內多名受訪的三甲醫院醫生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從私密整形的手術量來看，小陰唇整形排第一，隨後是陰道緊縮術和處女膜修複。北京八大處整形會陰整形與性別重塑科主任醫師李峰永所在科室共有9名主刀醫生，每年完成的上千例私密整形手術中，小陰唇整形手術數量超過一半。
不同手術患者的訴求各不相同。李峰永談道，做小陰唇整形的患者，早些年多出於美觀考慮。現在，更多人是為了改善生活質量，例如緩解運動或騎行時的摩擦疼痛等。
去年9月，成都市婦女兒童中心醫院開設了女性私密門診，由該院婦產科主任醫師查莉坐診。查莉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她所在的門診，選擇處女膜修複術的患者主要是為了滿足心理需求；尋求陰道緊縮術的女性，多是為提升性滿意度，也有部分女性為了解決產後撕裂、鬆弛問題。
私密整形市場的發展，與私立醫美機構的推動密不可分。一名業內人士指出，許多消費者最初到私立機構可能僅想做光子嫩膚，但之後被推薦雙眼皮、吸脂、隆胸等“進階”項目。多名受訪專家提到，私立醫美機構在介入私密整形領域之前，對身體其他部位的“開發”基本已趨於飽和，私密整形領域也成了新的利潤增長點。
對私立醫美機構而言，私密整形的利潤率並不低。段濤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如果孕婦在分娩時出現陰道前後壁膨出的問題，公立醫院婦產科隻能按“陰道前後壁修補術”來收費，一台手術收費可能隻有幾百元，但一些私立機構把這類治療打包成“私密整形”項目，比如所謂的“幹細胞治療”，多個療程收費可能高達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元。
2000年後，國內私密整形開始興起。劉陽回憶，當時，她所在的科室開始接觸小陰唇整形的手術。大約十年後，國內私密整形的需求開始逐漸增長。前述業內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2007年前後，國內的私密整形推廣方式粗放，廣告浮誇。經過市場篩選，風險相對較小、並發症少的項目逐步被接受並推廣開來。
在國外，私密整形同樣最早在私立機構興起。2009年，劉陽曾在美國密歇根一所大學的附屬醫院做訪問學者。在此期間，她注意到許多私立診所已開始提供私密整形手術。除了手術治療外，各種激光和射頻設備也被廣泛應用於這一領域。
私密整形興起背後，是社會結構、文化、心理的綜合反映。中國性學會私密整形與產業分會主委、深圳大學總醫院泌尿外科主任孫中義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比如選擇外形修複手術的患者增多，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社會性心理和行為的變化。過去，人們性行為較為私密，對私處關注有限；如今資訊發達，男性在社交平台或媒體上看到的內容，會潛意識裏影響對伴侶的期待，女性也會因此產生焦慮與自我審視。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院整複外科。攝影/本刊記者 牛荷
被濫用和被忽視並存
查莉見過太多被焦慮驅動的私密整形求診者。
今年年初，查莉接診了一名來自外地的中年女性。對方因看到網絡宣傳，擔心陰道鬆弛，想谘詢做陰道緊縮術。做完體查和相關檢查後，雖然查莉給予了否定的答複，但對方仍追問是否還有其他整形項目可做。更讓她擔憂的是，有家長因看到網絡宣傳，認為自己家女兒的小陰唇“過於肥大”，希望為孩子做整形。查莉多次解釋，孩子仍處於發育期，盲目手術可能導致小陰唇失去功能以及成年後再次手術的可能性，家長才最終打消念頭。
在私密整形領域，部分女性主動或被動接受了本不需要的手術或治療。李峰永表示，非手術私密整形項目中，外陰漂紅和私處脫毛最為常見。中國女性私處脫毛的風潮可追溯至20世紀90年代，受西方文化影響而興起。私處脫毛後，陰部形態和顏色更加直觀，這也助長了關於“粉嫩外陰”的刻板審美，使部分女性產生不必要的自卑。甚至不知何時，有了“外陰顏色深或小陰唇肥大，意味著濫交或性行為頻繁”這樣廣為流傳的謠言。
5月9日，程莎到前述深圳私立醫美機構複查時，被推薦免費體驗一次“外陰激光粉嫩”，她抱著嚐試的心態接受了。“激光治療持續一二十分鍾，沒有做任何麻醉，非常疼。對方建議至少做6次，一個月一次，後續費用單次一千多元。”她注意到，該機構展示的案例中，不少女性外陰顏色並不算深，但仍選擇進行該項目。北京聯合麗格第一醫療美容醫院副主任醫師呂玲玲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外陰的“激光粉嫩”效果短暫，通常幾個月後，色素還會再次沉積。
事實上，無論男女，私密部位本就存在天然色素沉積，屬正常的生理現象。多名受訪專家表示，從醫學角度看，沒必要一味追求所謂的私處粉嫩或美白。段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懷孕期間雌激素水平升高，也會加深外陰等部位的色素沉澱，通過外在手段將其“美白”，違背了自然規律。
查莉表示，還有一些私立醫療機構被利益驅使，鼓動消費者做宮頸整形，聲稱能幫其將宮頸外觀恢複如初。“這是一種‘裹挾’，是對醫學信息的濫用。”段濤表示，私立機構推私密整形項目時，往往以“別人做了效果好，你也該試試”的話術誘導消費者。“這是目前這一行業中較大的問題。”
行業過度商業化的同時，真實的醫療需求也在被忽視。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生殖內分泌科主任高綠芬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部分女性對自身症狀缺乏清晰認知。一些常見的私密健康問題，如漏尿、陰道鬆弛，甚至子宮或膀胱脫垂等問題，可以通過運動、局部物理治療、手術等來規範治療。
居住在湖南某城市的張露今年30歲出頭，先後經曆兩次分娩。二胎產後不久，她開始出現子宮輕度脫垂、陰道鬆弛和輕微漏尿等問題。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二胎產後出院檢查時，醫生也並未建議該如何修複，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尋求專業幫助。
查莉注意到，不少選擇陰道緊縮術的患者更關心術後性生活的滿意度。這種手術通過縫合因分娩等導致鬆弛的盆底肌肉筋膜，實現陰道收緊。“事實上，這種手術還有助於緩解因盆底功能障礙，引發的壓力性尿失禁、子宮脫垂、性功能障礙等。”
盆底功能障礙性疾病是許多產後女性、絕經後女性常見的問題。“這種疾病對女性身體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從如廁、行走，到生育、性生活等。”查莉表示，比如子宮脫垂會導致陰道變短變淺，引發性交疼痛，甚至無法正常進行性生活；膀胱脫垂最常見的並發症則是壓力性尿失禁，治療上有多種手術可選，也可以進行保守治療。
李峰永談道，針對產後出現盆底功能障礙的女性，手術幹預是關鍵手段。她所在團隊開展的陰道緊縮術，對所有可見的盆底肌係統進行縫合和複位，術後大多數患者的器官脫垂症狀明顯改善。
“遇到嚴重損傷的患者最痛心”
私密整形的手術風險不容忽視。“門診中最讓我痛心的，就是遇到那些本想‘錦上添花’，卻造成嚴重損傷的患者。”劉陽感慨。
李峰永曾接診過一位因消費誘導接受“大陰唇注射”失敗的年輕女性。她被私立醫美機構鼓動接受所謂“飽滿填充”，以遮住小陰唇。術後出現紅腫、灼熱、劇烈疼痛，甚至徹夜難眠，最終被診斷為肉芽腫性炎症反應。而她所注射的材料和操作者，均無正規資質。
“兩三年前，我們科室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接到私密整形手術失敗需要修複的女性。”李峰永表示，以小陰唇手術為例，不少失敗案例因醫生縫合不當或術後愈合不佳，導致小陰唇大麵積缺口、邊緣鋸齒狀，甚至整塊組織被切除，修複難度極大。該手術常見風險包括出血、水腫、感染、切口裂開等。隨著接診病例增多，李峰永發現，一些患者術後一兩年，小陰唇出現反複腫脹、變形，甚至在檢查正常的情況下，仍長期感到不適。
李峰永在門診曾遇到一名小陰唇整形手術失敗的患者，一側小陰唇被切除後，被粗大的縫線間距過寬地縫合，留下類似“蜈蚣腳”的瘢痕。這名患者的手術部位，長期感到莫名的牽拉感和不適。李峰永通過手術對疤痕組織進行修複，並嚐試重建小陰唇。她表示，患者術後反饋不適感消失。“不過很難判斷，是組織鬆解後真正緩解了症狀，還是患者心理上得到了安慰。”
不少產後女性，麵臨不同程度的陰道鬆弛問題。李峰永參與撰寫的《陰道鬆弛症診斷與治療專家共識（2020年版）》指出，在婦科體檢中，陰道鬆弛程度難以精準評估，醫生通常用手指粗略判斷：可容納2指為輕度鬆弛，3指為中度，4指及以上則為重度鬆弛。
李峰永表示，陰道是否會鬆弛，關鍵在於其兩側維持結構的肌肉是否有支撐力，常見的治療方法是陰道緊縮術。呂玲玲表示，這一手術的醫生需具備紮實的解剖知識和至少五年以上婦科手術經驗。
“這類手術風險並不低。”李峰永介紹，手術首先需切開陰道後壁黏膜，再逐一尋找並結紮可能出血的血管，最後進行逐層縫合。整個過程每一步都涉及重要結構，操作稍有偏差，可能帶來嚴重後果。
例如，黏膜緊貼直腸，若剝離時剪刀角度或深度控製不當，可能刺破直腸，造成陰道直腸瘺，這是一種嚴重的並發症。縫合過程中，每一針都必須精準掌控深度。縫合太深可能穿透直腸壁，最終出現相同並發症。
劉陽談道，一般陰道長度7—9厘米。“縫合的層次越深、範圍越廣，陰道恢複緊致的效果也越好，但手術的技術難度和風險就越大。”李峰永談道，她早期開展這類手術時，通常手術深度隻有距離陰道口三四厘米的長度，操作相對簡單。近幾年，團隊將手術深度向陰道內延伸了兩三厘米，延伸至盆底肌頂端位置。“正是這額外的兩三厘米，帶來了此前未曾遇到的問題，包括新的出血點、異常血腫，甚至術後長期疼痛和排尿困難。”
因技術要求高，目前能完成整段陰道緊縮術的醫生並不多。段濤表示，如今很多私立機構宣傳的“陰道緊縮術”，僅進行陰道口緊縮，未涉及整個陰道，很多患者術後不久陰道便會鬆弛。
除了陰道緊縮術，目前在不少私立醫美機構，一種名為“3D生物束帶陰道緊縮術”的微創手術，也被宣傳能用於改善陰道鬆弛。門診上，劉陽經常遇到前來谘詢該項目的患者。“作為被廣泛宣傳和使用的一種術式，它有微創、操作便捷、恢複快等優勢，但這種手術的適應人群相對有限。僅適用於單純陰道口鬆弛的女性。”劉陽分析，多數產後陰道鬆弛的女性，是全段陰道的鬆弛。這項微創手術的臨床應用須選擇好適應證，謹慎合理開展。
“三不管”狀態
如今，在私密整形領域，國內尚未有相關指南出台，僅有涉及小陰唇肥大、陰道鬆弛症的兩部共識出台。2022年8月，李峰永參與撰寫的《小陰唇增生肥大整形外科治療中國專家共識（2022版）》（以下簡稱《共識》）發表。“寫這份《共識》，就是為了規範小陰唇整形手術的臨床操作，減少不必要的二次修複。”李峰永表示。
該《共識》列出，小陰唇至少要保留1厘米的寬度、切除組織遵循“寧少勿多”原則等操作要點。李峰永表示，“小陰唇至少要保留1厘米的寬度”是在無數次臨床跟蹤和討論後才最終確立的。
共識雖然是規範化的嚐試，但其適用範圍、循證醫學證據、約束力都比較有限。“私密整形行業目前是‘三不管’狀態。”段濤表示，目前針對私密整形，政府相關監管部門、專業學會、專業指南都沒有相關的係統全麵的管理要求。他進一步表示，國內的私密整形整體還處於發展初期，不少醫生都還在“練手”階段，很多手術操作者並非經過專業培訓，技術水平參差不齊，市場魚龍混雜。
前述業內人士指出，失敗的私密整形手術，並非都由小型醫療機構或無資質醫生所做，也有公立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和整形外科醫生。劉陽表示，早些年，有的醫生邊參加聽課培訓，邊在臨床直接手術，由於缺乏深入訓練，導致了不少術後產生並發症的病例。
呂玲玲稱，有些從事私密整形的醫生並沒有掌握完整的手術流程和美學設計。以縫合技術為例，她看到不少患者手術縫合線頭淩亂、對合不齊，術後常出現疤痕增生、傷口裂開等問題。這些看似“小毛病”，實際上反映出操作者對解剖結構和愈合機理認識不足，是基本功不紮實的硬傷。
目前，做私密整形手術的，主要包括整形外科和婦產科醫生。對婦產科醫生而言，想做私密整形手術，首先要獲得整形外科的執業資質。劉陽表示，在公立醫院，一名醫生很難同時擁有整形外科和婦產科的執業醫師資質。
這讓婦產科醫生在私密整形手術操作中“束手束腳”。段濤表示，婦產科醫生完全有實力進行減少傷口張力的縫合，但因為缺少整形外科資質，無論醫生技術多好，都隻能為患者免費縫合。“這種製度性障礙，打擊了婦產科醫生的積極性。”他表示，理論上隻要是受過正規培訓，婦產科醫生和整形科醫生都可以做這種縫合。
近年來，國內關於私密整形的培訓課程開始增多，這些培訓由中國整形美容協會、中國醫藥教育協會整形美容外科專業委員會等主辦，培訓專家大多來自北京八大處整形、上海九院等權威醫療機構。劉陽表示，2014年前後，已有全國範圍內的相關培訓，參加培訓的，有原本就從事私密整形工作的醫生，也有婦產科嚐試跨界的醫生。
不過，段濤指出，這類行業培訓所拿到的證書並未得到國家相關部門認可。未來，這一領域需要明確的專科規範和係統培訓，才能真正保障患者安全。
目前，全國能真正將私密整形手術做好的醫生數量，遠遠無法滿足需求。今年，劉陽團隊開始在鄭州市中心醫院做私密整形手術。目前，她的團隊3名醫生輪流，每人每月過去一次，每次去1—2天。劉陽談道，現在不少地方希望開展私密整形的相關服務和醫生培訓。
規範化體係建設的另一大障礙，在於私密整形本身高度的跨學科屬性。孫中義表示，想要做好私密整形，不僅要懂性醫學，還要熟悉婦產科學、整形外科學、泌尿學、生殖醫學、心理學及社會學等領域，具備這種能力的醫療團隊在全球範圍內都是稀缺資源。“這種複雜性使得製定統一規範和培訓體係更加困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