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這裏是真故·報道欄目。
毀掉一個女人有多容易?
造黃謠就可以。
當鋪天蓋地的謠言席卷而來,當悄無聲息的辟謠草草收場。
看不見的暴力過後,被構陷的女性,正在承受遠超肉體的精神淩遲。她們遭受的心靈重創難以愈合,對世界的信任轟然坍塌。而這場精神屠戮結束後,她們的生活該如何繼續?
死亡也無法製止的惡意
2022年5月,鄭靈華即將從浙江師範大學音樂係畢業,在夏天到來前,她把頭發染成了粉色。
發型師回憶,鄭靈華選擇粉色,是想拍畢業照時顯得與眾不同一些。“粉色很符合她的氣質,很少女,也很陽光。”


“閃閃發光的”的鄭靈華獲得了華東師範大學研究生免試錄取資格。2022年7月13日,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她,第一時間趕去醫院跟爺爺分享好消息。
鄭靈華曾說:“雖說我是單親家庭,但爺爺教會了我什麽是愛,高中開始學音樂也是他支持我的。”
看望爺爺的時候,她拍下一張照片留念。在照片裏,頂著一頭粉色短發的她,拿著錄取通知書,俯身在爺爺病床前。
她把照片發布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不曾想,這張溫暖的照片卻給她引來無妄之災。
僅僅因為粉色頭發,她遭受了大量的非議。
“粉發豈是正經人?”
“一看就是陪酒女夜店咖!”
“爺孫情深?怕是虛榮心爆棚的擺拍!”
還有很多營銷號盜用合照,包裝成賣“專升本”課程的廣告。越來越多陌生人開始跟風,用侮辱性的語言攻擊她,還有人把這張合影解讀為“老少戀”。
荒謬而聲勢浩大的網絡暴力,重創了鄭靈華的生活。
起初,她十分堅強,積極地嚐試維權,用法律手段反擊網暴,但過程十分艱難。
“鄭靈華承受的傷害,來自眾多‘鍵盤俠’一言一語的合力。但如果要追責,點擊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轉發數達到500次以上才能構成侮辱誹謗罪。單個言論很難符合當時刑法的構罪標準。”鄭靈華的代理律師金曉航說。
官司一波三折推進困難,惡意水軍換了無數小號圍攻她的私信,舉報電話一次次打入學校——漫長的網暴終將她拖垮。
她被確診為重度抑鬱,粉發悄悄染回了黑色,咬牙健身、專注學習。
2022年11月,她中斷學業返回杭州治療。2023年初的杭州病房,麵對記者,她燃起最後一絲微弱期盼——“我死後……或許社會能聚焦網暴?那些說話的人,會愧疚嗎?”
2023年1月,冬寒未散,鄭靈華選擇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留下一封遺書,列舉了內心創傷的原因,第一條就是網暴。
如果沒有發生這些,她的前途原本一片光明。她是聲樂老師周敏的得意弟子,周敏曾誇讚道:“她是我任教20年來最優秀的一個學生,拿了那麽多獎,涵蓋各個方麵。”
然而生命逝去,圍繞她的謠言仍未消散。她的名字最終被簡化成獵奇的網絡標簽,而惡意仍盤踞原地,不斷吐納著有毒的尾氣。
在這個23歲姑娘的訃告下麵,有句評論點讚量很高:“罵過她的人,會有一點愧意嗎?”
得到的回應則是:
“有什麽大不了的?”
“選擇結束生命?夠脆弱!”
“可見之前說她不是好人,也沒全錯吧?”
……
她不是被網暴傷害的第一個人,也必定不是最後一個,但她的結局卻是最悲痛的。
在鄭靈華之後,仍有年輕女孩飽受黃謠的折磨,慶幸的是,她們逐漸找到反擊的辦法。
反擊不當,我反而要道歉
“大一被造黃謠,又被老師誤會,做了衝動的事,尋求幫助。”
這事3月27日,林若雪發在小紅書上的求助貼。
2023年,她上大一期間,高校流行的匿名社交平台“表白牆”出現了一個長貼,大意是說一個女孩在有男友的情況下還與多人曖昧。帖子措辭惡毒,不僅踐踏對方品行,還進行外貌和身材攻擊,稱女孩是“坦克”。
起初,林若雪並不知情。
直到有一天,輔導員突然找她談話,試探性地詢問了許多隱私問題。
“她問我男朋友是哪裏的?還問我什麽時候交往的等等……”見林若雪一臉困惑,老師才無奈告知,有人在“表白牆”發帖子指名道姓罵她。
毫不知情的林若雪辯解,帖中描述的人並非自己,純屬惡意汙蔑。
老師走後,她找朋友分析,又向同學打聽,想找出誣陷者。
問了一圈無果,她又聯係表白牆管理員,“他們說會定期清理截圖,對這事有印象,但發貼會給個人信息打碼,按理不該知道是誰。”
林若雪也想不明白,老師為何說帖子中有她的名字,但她不敢去問。
尋找了一年多線索,始終無果。
大二,她搬校區更換了寢室和室友,至此才得知了真相。
新室友告訴她,貼子裏真正被罵的女孩,四處散布謠言,說表白牆上被罵的人是林若雪。但事實上,貼中諸多細節都指向了那個女孩本人。例如帖子上往返車票的地址,就是她當時男朋友所在的學校位置。
林若雪無比氣憤,“這事對我影響很大,學校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輕蔑,專業老師也知道了,全都誤會我。”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第一時間就去找輔導員澄清。隨後,她又私下找當事人對質,可女孩隻承認汙蔑林若雪,卻否認自己是被罵的主角。
林若雪又氣又委屈,將原帖和女孩的照片,經打碼處理投稿到表白牆,她隻想澄清帖中人不是自己。
“為什麽她往我身上潑髒水,我不能揭穿她。”發布還不到20分鍾,她就讓管理員刪除了。“當時覺得有點衝動,發了之後又覺得不太好。”
但這個衝動的舉動,卻讓林若雪從受害者變成了“惡人”。
當事女孩看見帖子,第一時間選擇了報警。警察見林若雪積極配合且態度良好,建議雙方和解,最終未予處罰。
可此事傳回學校,老師都知道林若雪“發帖汙蔑別人被警察立案”。
“他們對我的印象徹底不好了。”痛苦又迷茫的林若雪不知如何是好。她給老師寫了檢討書,“我知道自己很衝動,這件事做得不對,我接受批評。”
她把此事匿名分享到網上,希望網友能給點建議,該如何挽回老師對她的壞印象。至於曾經受到的黃謠傷害,她早已經顧不上了追究了。
我被汙蔑,老爸是最堅強後盾
璿璿就讀於一所國際學校,高一下學期,發生了一件讓她至今無法釋懷的事。
當時,班級轉來一個男生小A,起初璿璿與他沒什麽交集,她和班上一個叫小B的男生關係更好。
轉學來的小A與小B同宿舍,成了室友。很快兩人就鬧起了矛盾,璿璿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故事,但矛盾卻引到璿璿身上。
小A開始傳謠言,說璿璿和小B談戀愛,發生了性關係,還把肚子搞大。
謠言越傳越離譜,甚至添油加醋,變成璿璿綠了小B,還和小A發生關係。
沒過多久,璿璿就知道,謠言的始作俑者就是小A。小B和璿璿一起找了班主任,但處理結果卻讓他們很失望。
“隻是讓小A在辦公室說一句對不起,另外再寫一份檢討。”
璿璿無法接受這樣輕飄飄的處罰,別說在辦公室道歉,就是公開澄清,她也擔心根本沒人聽,也沒人信。
晚自習時,小B叫來媽媽,璿璿也叫來了爸爸,希望父母來幫他們討回公道。
“我爸一聽說,立馬就要來學校。”璿璿說。
那天晚上,璿璿爸一把推開教室門,以整層樓都能聽見的聲音怒吼:“誰是小A?!”那副要砍人的架勢,嚇壞了所有人。
他指著小A的鼻子吼道:
“你說我女兒什麽了?你是不是個男人?”
“誰把誰綠了啊?”
“要不是你是個未成年人,你現在這條腿已經沒了”
老師好說歹說,總算把璿爸請到辦公室。老師問璿璿想要什麽結果,璿爸直接攔住:“別問孩子,主要看我們家長想怎麽處理。”
最終,爸爸要求小A在全校同學麵前鄭重道歉。
遇到惡意中傷,身邊人的支持十分重要。在這場風波中,璿璿受到了傷害,但父親的愛和保護,沒有讓傷害擴大化。
成千上萬個敵人,我依然戰鬥
“別問女孩為啥化妝,該問偷臉的人渣為啥還活著!”
小梁第一次回懟惡評時,氣得渾身發抖。
這種憤恨難平又悲傷壓抑的日子,她已經熬了兩年。
而這一切,不過是源於一張自拍,那是一張對著鏡頭哭泣的照片。
2025年5月6日,小梁在微博公開了圖片的由來。
兩年前的某一天,小梁看了一本感人的書,淚點低又同理心極強的她,哭了一個晚上。“感覺自己哭得像悲傷蛙,就隨手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朋友,之後又發到了短視頻平台。”
可正是這張梨花帶雨的圖片,讓年僅19歲的她,再沒了平靜的日子。
有一天朋友突然發來一張壯陽藥廣告圖片,配文不堪入目,海報上用的就是小梁哭泣的照片。
小梁瞬間懵了,但此時的她還不知道,更糟糕的還在後麵。
此後,她開始頻繁收到此類圖片,親戚、朋友、同學都給她發過。有時走在路上,還會有人對她指指點點,“這不就是賣壯陽藥那女孩嘛。”
黃色網站廣告的評論區,也充斥著針對她的汙言穢語。
今年5月,更讓她崩潰的事情發生了。
粉絲告訴她,她哭泣的那張照片被掛在了黃色網站“高潮針”廣告上,甚至登上首頁。
那些惡心的廣告語,就印在小梁的臉蛋上。
這些密集的羞辱,讓她深受折磨。
短視頻裏,她對著鏡頭控訴:“我不知道,到底做錯了什麽?”
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自拍,卻讓19歲的她,被掛在黃色網站遭無數人“視奸”。這張造謠的圖片被大量轉載,每張點讚都過萬,有的甚至幾十萬。
她開啟了漫長又艱難的維權之路,卻被告知要提交大量材料,且不一定能有勝算。短視頻平台曾發給她一個“冒用治理”鏈接,條件是:需達到10000粉絲量級,才可以申請保護。
幸好,小梁的粉絲數已達標。
然而,當她在平台分享維權過程時,刺耳的聲音又出現了,“她怎麽知道照片被放黃色網站了?肯定她自己也看了,也不是個好東西。”
小梁成立了粉絲群,每天都有粉絲在群裏安慰她,給她出主意,還幫她監督冒用圖片的賬號。
粉絲安慰她,“不要理那些無聊的聲音,你要讓自己開心起來。”
各大媒體也給予她聲援,紛紛報道她的遭遇。飛行雲(滕州)大數據信息技術中心為小梁提供了技術支持,向涉事網站的服務器服務商提交版權聲明、授權委托書及封禁請求,遏製侵權內容傳播,並通過區塊鏈存證等技術手段完成侵權證據固定。
僅短視頻平台就刪除上萬條信息,但盜圖情況仍然存在。平台檢測係統僅能識別一模一樣的照片,如果在照片上加了文字或廣告,就無法識別。
在維權過程中,小梁還發現,類似盜圖引流現象已形成一條產業鏈。在各類兼職群中,上級人員負責派發任務並提供圖文素材,群內普通兼職人員按要求發文,每條內容的報酬約為5元。這些引流的賬號均未使用真實信息注冊,導致很難追查到賬號實際使用人。
盡管維權之路漫長又艱難,小梁依舊堅定:“我一定會堅持維權的,還有很多女孩在經曆一樣的事情,我不想受害者被靜音。”
差點死在謠言裏的女孩,發起絕地反擊
溫雅高中留學時,認識了同樣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同學,也是她的室友。
室友的人生格言十分直白:“要是我在意這世界的看法,我才真的該死。”
室友的口頭禪也很直接:“別管TA,幹就完了。”
“勇敢、大膽、熱烈。”溫雅如此形容這位室友,“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中國女孩,自拍永遠素麵朝天,原圖直出。”
室友的目標是韓國梨花女子大學,為此從不懈怠,但她也從不內耗。如果這學期績點太低,下學期她就戒掉所有學習之外的活動,從早上學到深夜。
可就是這樣一位優秀且內心強大的女孩,卻遭到30多個男孩散布黃謠,流言在各大平台發散。
造謠的男生並沒有在平台上暴露太多個人信息。她們截圖了所有ID和言論,整理出時間線和關係圖,通過多個平台逐一對比ID,以及ID的好友信息,整合蛛絲馬跡,最終扒出了多個造謠者的真實姓名和學院。
作為受害者的朋友,溫雅在各大平台發帖指斥“黃謠”不實,坐實對方“造黃謠”的罪名。讓她們感到欣慰的是,眾多陌生女性站出來聲援。
隨後,她按照室友的指示,撥打緊急求救電話給宿管,稱當事人被造黃謠精神崩塌,已無求生意誌,想以此引起校方重視。
所有資料整理完畢後,她們向學校發郵件通報此事,包括事件描述、時間線梳理、言論截圖、造謠者信息以及當事人極端嚴重的精神狀態。此外,她們還整理了國內外近年處理造黃謠事件的PDF,供校方作“參考”。
“假設校方讓我們失望,我們會直接將造謠者和校方上報婦女組織及警方。”按照溫雅自述,借助自媒體力量也在她們的規劃內。
如此迅速、完整的應對措施,讓造謠者沒有狡辯的空間。最終,造謠者們受到了停學等不同程度的處理。
“隻要你不想,世界上就沒有受害者,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你傷害。”室友告訴她。
當無形的刀鋒刺向她們,每一束照亮真相的光,都是對施暴者最有力的回擊。
(本文除小梁和鄭靈華,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