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社的消息,我真的不想再聽了,除了樂觀的態度值得稱道外,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新聞。
——楚雲飛
有讀者一再留言,要我聊聊目前以伊戰爭的局勢,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在有意下套。因為就目前國內的輿情看,不管伊以雙方的態勢如何,大量中國網民都在樂觀的估計伊朗一定能拿下這場戰爭的勝利。
除了“伊朗是大國,收拾以色列這麽個蕞爾小邦還不輕輕鬆鬆?”“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以色列淹死了”之類較為樸素的觀點(伊朗人多是不假,但真到了最後時刻,有多少人會跟著一起吐吐沫?),就是網上現在熱傳的伊朗導彈襲擊以色列平民區的視頻,有人據此認為伊朗已經“狠狠的回擊了以色列”,還有人說伊朗有什麽高超音速導彈,牛逼的不得了,以色列的鐵穹拿它根本就沒辦法雲雲。

但實際上,目前的現實是,伊朗對以色列還擊最具威脅的一波攻擊已經過去了,且大概率一去不回了。
開戰以來,伊朗對以色列最嚴重、且有效的一波攻擊發生在17日淩晨,當時約有30枚導彈一次性射向以色列。大多數導彈被以色列的鐵穹所摧毀。但由於達到了足夠的密度,有幾枚導彈的確成功穿透鐵穹,擊中了一個名為赫茲利亞的地區,成為了至今流傳在中文互聯網上伊朗“高歌猛進”的素材。
但實際上,從純軍事角度來看,伊朗對以色列的這波回敬是操之過急且不智的,因為攻擊開始時,以色列空軍還掌握著伊朗的製空權,伊朗導彈的發射,等於成功暴露了其境內的導彈發射基地,以色列空軍隨後展開了對伊朗導彈更高效的追殺,以色列軍方昨天表示,他們已經摧毀了伊朗境內約200個導彈發射架,認為伊朗人無法隨心所欲地發射更多導彈。
這可能確實是事實,在剛剛過去的24小時內,伊朗對以色列發動的導彈襲擊已經驟降到了9次,且全部被鐵穹所攔截。
在敵方尚且掌握己方製空權的情況下貿然進行導彈回擊是一種嚴重違背現代軍事常識的愚蠢行為,目前伊朗軍方沒有回答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幹。
但從各方信息判斷,可能性不外乎兩種:
第一是由於其內部已經被以色列的情報部門“滲透成了篩子”,伊朗對能把這些導彈保留到進行更有效還擊的時間節點這件事沒有信心(或者說他們預判到了這個時間點永遠不會到來),與其讓這些導彈在地麵上被以色列逐一點名消耗掉,還不如一波打出去,好歹能聽個響。這樣說的話,伊朗軍方好歹還有些可歌可泣的亮劍精神。
但第二種猜測就比較讓人尷尬了,那就是外界此前普遍預判的,伊朗最高宗教領袖、文官政府、教士集團、革命衛隊和國防軍各方之間互相猜忌嚴重,在哈梅內伊已經下令給予以色列“沉痛回擊”的當下,伊朗導彈部隊的最高負責人不敢基於軍事現實向上建議保存實力,而隻能夠機械性的,甚至加碼式的執行上峰的命令,把能打的導彈都打出去,以這種方式向最高宗教領袖呈現自己“赤膽忠心”,至於仗打不打得贏,管他呢,反正自己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這種可能性也許是更大的,而且你觀察開戰以來伊朗軍方各部門的表態,會發現有此心思的人恐怕著實不少,因為與軍事上的節節失利不同,伊朗軍方各部好像都在吹牛,伊朗情報部門說他們“完全”的掌握了以色列的動向,伊朗空軍則說他們已經獲得了以色列的製空權,陸軍表示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隻要最高宗教領袖一聲令下,堅決殲滅一切來犯的以軍……
感覺所有人都在急於向哈梅內伊表達他們的忠誠和(至少自己所管轄範圍內的)形勢一片大好,但年已86歲的哈梅內伊究竟能獲得多少真實情報是可疑的,因為他最為信賴的情報首腦穆罕默德·卡澤米已經在首輪空襲中被以色列人定點清除。而伊朗現行的體製,決定了哈梅內伊可以迅速提拔一位繼任者繼承卡澤米的位置,卻不能保證對這個人的絕對信任,並從他那裏獲得有效情報。
據熟悉哈梅內伊決策過程的人士透露,他的主要軍事和安全顧問都在以色列空襲中喪生,這導致其核心圈子出現重大漏洞,並增加了戰略失誤的風險。伊朗在國防和內部穩定問題上正在發生的誤判“極其危險”。
我們有理由相信伊朗的指揮係統正在陷入一場比前線更加災難性的失控與癱瘓當中,而這種失控與癱瘓並不僅僅是以色列的空襲和網絡襲擊造成的,毋寧說這兩者隻是它的催化劑,而伊朗的體製才是它的最終誘因。
如果你無法理解上述邏輯的機理,或許,判別伊以目前局勢簡單的一個風向標,是美國總統特朗普表態的變化,在以色列開戰的第一時間,特朗普曾經明確表示他不支持以色列的行動,中東需要和平,而美國不能被拖入一場“不屬於我們的戰爭”。
但開戰六天之後,特朗普的表態已經徹底變了:
“我無意與伊朗談判,我期望的隻是他們徹底投降。”
“我們確切地知道伊朗所謂最高領袖的藏身之處……我們不會把他找出來殺掉!至少現在不會……但我們的耐心正在耗盡。”
“我們現在完全掌控了伊朗的領空......伊朗擁有性能優良的空中追蹤器和其他防禦設備,而且數量還不少,但這些都比不上美國製造、構思和生產的東西。在這方麵,沒有人比美國做得更好。”
特朗普這個人,你可以說他的行為模式極端自私自利,政治態度極端唯利是圖,舉止朝三暮四毫無節操,但你不可否認,他的嗅覺其實是相當靈敏的,再加上美國情報機構為其提供的信息助力,我們可以猜測,特朗普應該是得到了大量的伊朗、以色列雙方的信息,讓他得出判斷認為這場戰爭以色列穩贏,所以他才改變了原先的態度,轉而果斷押注。
特朗普到底得到了什麽信息,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公開信息中,我們也可以對此次伊朗的頹勢窺知一二。比如說開戰以來,除了用以振奮人心的“對以空襲”,伊朗在另一條戰線上卻是寂靜無聲的——那就是伊朗此前引以為傲的“抵抗之弧”——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也門的胡塞武裝……這些伊朗在中東地區重金豢養的親伊反以武裝力量在此次伊以戰爭開打之後都幾乎寂然無聲,但他們,而不是伊朗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導彈,其實才是以色列最為忌憚,此前一直不敢放開手腳與伊朗一戰的最重要原因。
當然,“抵抗之弧”沉默的原因也非常簡單,因為這個“弧”中的大部分成員已經被消滅或者遭遇重創嚴重癱瘓了。為了資助抵抗之弧反以,伊朗在國內民生凋敝、經濟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曾勒緊褲腰帶每年拿出無可計數的資金維持他們的存在。但這種資助最終證明是低效的,阿薩德的行宮、哈馬斯高官在迪拜的別墅和豪車,最終都由伊朗提供的資金來供養,但他們對以色列的掣肘其實非常有限,甚至無法在以色列決定全力一擊時保衛其自身(當然,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亡於其內亂)。
而即便拋開道義不談,單以戰略而論,2023年10月哈馬斯對以色列發動的阿克薩洪水行動也是不明智的。它客觀上推倒了“抵抗之弧”崩解的多米諾骨牌,以色列以此為口實,拔除了自己身邊的這個肘腋之患,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以色列對伊朗的態度變得越發嚴厲和大膽,因為對方的王牌已除,可以放心施為了。
客觀上說,伊朗目前“王牌用盡”的根本原因,在於伊斯蘭共和國建立依賴,伊朗始終無法從極端反美反以的態度中獲得有效回調,如果抵抗之弧能夠更策略、溫和的與對方進行博弈,而不是一味的猛打猛衝,這個體係不會如此之早的剛極而折,從而卸下了以色列對伊朗動手的最後一道枷鎖。
但客觀來講,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對美以的政策又的確是無法進行有效回調的,這是因為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以霍梅尼為代表的什葉派教士階層迅速打破了其與伊朗中左派知識分子事先約定好的執政聯盟,在新生的伊斯蘭共和國中完成了獨斷,原本作為“國家精神象征”最高宗教領袖權力逐步實體化,淩駕於議會和民選總統之上,並對伊朗國內執行了越發嚴厲的文化、經濟和思想管製,這其實極大的刺激了伊朗內部的社會矛盾。而為了緩和這個矛盾,伊朗不得不采取一種“戰爭邊緣狀態”,在外部設計一個強大並且可恨的假想敵,以打倒這個假想敵為借口,實則調轉槍口,威懾和統合其內部的各派力量。
說的簡單一些,反美反以實則成為了伊朗現行體製賴以維係的剛需。
但這種剛需不是沒有代價的,伊朗作為一個人口九千萬,且實現過相當程度經濟繁榮的大國,它的經濟需要複蘇,人民有意願要吃飯、且記得怎樣過好日子。而發展經濟就要走出戰爭邊緣狀態,這又會被守護教士利益的最高宗教領袖所否決,這就形成了一個死結,伊朗最終實則被套死在了這個死結裏。
更為諷刺的其實是,反美反以的口號喊了這麽多年,伊朗肅清內部這個最基本的需求,其實也沒有真正達到。已經在各方勢力爭衡中被排擠出核心決策圈的伊朗前總統內賈德2021年時曾經警告:以色列的滲透早已深深根植於伊朗的軍政核心。伊朗目前的政府和情報機構,已經被以色列徹底掏空。甚至一度專門成立的反以色列間諜小組,也是由20多名摩薩德特工偽裝成的,這些特工在竊取大量機密後悄然逃回了以色列。
但是這個警告在當時就被無視了,被無視的原因是內賈德其實還是沒有說出完全的事情——以色列情報機構對伊朗的滲透,其實得益於伊朗內部各派之間的勾心鬥角和互相消滅的訴求。軍方、教士、文官,溫和派、改革派、激進派,在正常的國家機製中,這些派係爭奪本可以通過議會辯論和選舉來達成,但是伊朗目前的現狀決定了派別之間分歧隻能通過非正常手段進行。賣情報給摩薩德,假以色列之手幹掉自己的對手,這種行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成為了伊朗公開的秘密。
而在各派係矛盾重重、內部被以色列高度滲透之後,伊朗也幾乎不可能展開有效的大規模清洗行動——因為各派都害怕對手借助清洗肅清掉自己,一旦開啟這個按鈕,將引發伊朗政壇的徹底地震。後果是更加災難性的。
當然,在眼下的伊以戰爭中,伊朗最為懼怕的,可能還是特朗普所威脅的,對最高宗教領袖哈梅內伊的“斬首行動”。雖然伊朗官方已經宣布做好了在最高宗教領袖犧牲之後堅持對以鬥爭的準備。但任誰都能看出,這場斬首如果執行,會提前引爆伊朗國內的政局分裂。因為哈梅內伊目前缺乏一個有足夠威望可以統領伊朗、繼續壓服反對勢力的繼承人(這個繼承人也不可能存在,否則對哈梅內伊自身構成威脅)。所以誰都能想到伊朗在斬首發生後會發生什麽。
這可能也就是以伊戰爭和俄烏戰爭最大的區別之處,同為弱勢一方,如果俄羅斯目前有能力對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完成“斬首”,並且執行,恐怕很少有人會懷疑烏克蘭將繼續抵抗,因為烏克蘭的議會和選民會立刻推出新的總統,而總統所代表的,僅僅是這個國家的抵抗意誌。但同樣的邏輯,在伊朗這個國家卻是存疑的——哈梅內伊一旦離開,這個國家的真實民意又是如何呢?

曆史不允許假設,未來難以預判,但我們看見了現實,困局之下,伊朗可打的牌不多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