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語文作文的話題應該不是詩人月下吟詩時產生的奇妙聯想或學者微醺後神侃的內容。高考作文出題應該符合冷靜、嚴格的大綱要求。考慮到作文是所有參加高考高中生學生必須寫的課題，因此題目的表述必須是絕大多數參加高考的學生都能看懂，並都可能寫的題目。簡言之，高考的作文題目應該是高中生能寫作的題目，話題域應該是高中生的話題世界。
今年的上海作文題目嚴重違背了高考作文出題的基本原則，甚至常識，毫不掩飾地說：題目出偏了，出偏了也許還是客氣了一點。不負責任地搞砸了，應該是更確切的描述。
上海作文題目是這樣的：
“有學者用“專”“轉”“傳”概括當下三類文章：“專”指專業文章；“轉”指被轉發的通俗文章；“傳”指獲得廣泛傳播的佳作，甚至是傳世文章。他提出，專業文章可以變成被轉發的通俗文章，而麵對大量“轉”文，讀者又不免期待可傳世的文章。
由“專”到“傳”，必定要經過“轉”嗎？請聯係社會生活，寫一篇文章，談談你的認識與思考”。
按題目的提示，這題目是有出處的。先不說出題人對來源文章的小結是否準確，出題人對題目核心詞語之間關係的描述就有問題。
首先何謂“專”，出題人說是“專業文章”。什麽是“專業文章”，出題人沒有說。顧名思義，專業文章就是基於某個專業、技術性很強的文章。專業文章所針對的是相關的專業團體。專業文章需要專門的知識才能讀懂。通俗文章通常指不完全依據某個專業知識、技術性較弱的文章。它們麵對的是大眾，也就是說沒有專門知識的讀者都可能讀懂的文章。據此，專業文章和通俗文章不僅語體不同，它們是屬於兩個完全不同體裁類的、不同質的話語活動。
出題人在題目裏說的“專業文章可以變成被轉發的通俗文章”（且不說這是否是原文作者的原意），這完全違背了話語活動基本常識。專業文章即便是轉發上億次，它還是專業文章。閱讀它還是需要相關的專業知識，它不可能變成“通俗”文章。很想知道出題人能否舉出一個專業文章由於轉發而成了通俗文章的例子。由此，出題人所謂文章由“轉”而改變“專”的因果關係是不成立的。
出題人對“轉發”的理解是值得商榷的。“轉發”的語義結構裏並沒有量化的義項。幾個人轉發也是轉發，成千上萬的人轉發也是轉發，有轉發並不一定就有規模效應或出題人所說的轉“通俗”可能。專業文章的轉發通常在相關專業團體裏展開。雖然專業讀者的人數自然不能和一般非專業讀者相比，但人多人少的轉發與文章變通俗之間是沒有邏輯關係的。
“傳世”文章的本義應該指的是“流傳到後世”的文章。就傳世的語義而言，縱向傳遞是必要義項，時間跨度是必要義項，但橫向傳遞和共時傳播範圍並不是其語義的必要義項。即便專業文章不通俗、閱讀麵很窄，但如有高度的專業價值，隻要有後世學者閱讀它，甚至引用它，它必然會成為傳世文章。學術概念的延續都是通過傳世文章完成的。
“傳世”這個詞語的基本語義核心要素就是跨世“轉”，沒有“轉”，再好的文章也就沒法跨世“傳”，據此，出題人的提問：由‘專’到‘傳’，必定要經過‘轉’嗎？這個問題是不成立的，因為它違背了“傳”的基本詞義。不‘轉’哪來的“傳”？
題目裏“而麵對大量‘轉’文，讀者又不免期待可傳世的文章”的表述也是有問題的。大量的網絡“轉”文，盡管稂莠不齊，但它們已經成為了大數據的一部分，傳世是不可避免的。當然出題人的“傳世”應該指的是“上乘”之作。網絡之所以有轉文，就是因為有讀者認為某些文章寫得好，他們通過轉發實際上參與了文章傳世的話語運作過程。所謂“讀者又不免期待可傳世的文章”很難成立，如果對所轉的沒有認可，沒有“期待”，那怎麽會發生大量的轉發呢？更重要的是，網絡資源極其豐富，讀者自然能分辨、也知道去哪裏尋覓“傳世之作”的。
出題人並沒有道明題目的原始出處，用了“有學者”一詞。不過網民太厲害了，立馬查出了這是胡曉明教授2019年在《文匯筆會》裏寫的文章，題目叫“古人說‘文章九命’，太悲觀了，我歸為三個字：專、轉、傳”。
文章是隨筆，大凡隨筆都有跟著某個想法或感覺，邊想邊寫的隨意性。隨筆的感悟性質決定了寫隨筆時考慮的是一個念想的闡發，而不嚴格的邏輯或縝密的論證。
想想出題人應該通篇讀過胡曉明教授的文章。就隨筆而言，這篇文章還是蠻精彩的，但這篇文章好像並不是重點討論“專”、“轉”、“傳”的關係。文章好像意在通過“專”與“轉”的討論在傳遞某種現實批判：
“然而專家們的文章看多了，我又有一個意見，沒有花樣，沒有文采，沒有個人的心性情意。我們需要專家，但如果天下所有的文章，都隻有專家之文，隻有學報論文一種，所有的讀書人，除了八卦，就是八股，盡入‘中國知網數據庫’之彀中，那也絕不是中國文章學的真諦。”
“事情都有兩麵，在‘文章乃經國之大業’的大旗下，必然有人將文章視為達到各種目的的敲門磚。專家之文，會惡變而為‘磚’文。即‘敲門磚’之文，現在也成為一種‘專門之學’了。”
作者在討論“轉”的時候好像沒有涉及“專”與“轉”的問題：
“作者總是希望他們的文章能夠有更多的人讀到，並得到一種迅速的點讚，現世的聲譽回報，但專門經營此類，以傾動一時，驚聽回視，會很快變成隨風飄轉的、時代吸塵器裏麵的灰塵。越是躥紅的網文，可能越是速朽的渣文。”
我猜想，出題人是根據這幾句話臆推出題目的：
“我這裏三個字也是辯證的關係。專家之文，過於小圈子，過於封閉，就自然變換而為‘轉’家之文，‘轉’家之文，過於輕淺、過於流俗，過於牽就人情與時尚，就會自然生出一種要求，一種真正傳世之文。”
這是隨筆，自然不必過度討論這話與前麵的邏輯關係。不過細想想，作者這裏也不是沒有邏輯關係的。值得注意和強調的是，作者這裏應該討論的不是專家文章轉為通俗文章的問題，即不是同一篇文章經過“轉”而改變了專業文章的性質。作者很機敏地用了“變換”，而後“轉”字有上了引號，而且是“轉家之文"。既然是“之文”，這說明所轉之文已經不是專家的文章了。
這似乎在說，專家的道理由專家說自然枯燥，不能傳播開來，但由“轉”家改寫的的文章自然也成不了傳世之文。做學問的，自然不應該投機取巧地在如何盜用前人概念上下功夫。當然這也僅僅是我的解讀。
不過這意思，好像在作者最後引用的故事裏表達的很清楚：
“《世說新語》中，還有一個‘不負如來’的故事，道人支湣度準備渡江而下，到南方去講佛學。同行有傖道人，二人搞出了一套‘心無義’的理論，準備用這一套來迎合南方人心理。多年之後，傖道人悔了，覺得這樣順俗阿世的‘轉’文，太對不起如來了。就拜托往南方的僧人：‘煩請轉告老支，心無義那套東東全是亂講，當初不過是為了混口熱飯而已，現在就別再講了，不然太對不起佛祖了！’”
顯然，傖道人之所以悔了不是因為他在轉文，而是自己在盜用別人的想法胡亂編文混飯吃。這哪裏是在表述今年作文題目的文章“專”、“轉”、“傳”的關係？
雖然不認識胡曉明教授，但我相信這題目絕對不可能是胡曉明出的。能參加高考出題的人，應該有一定的語文閱讀能力了吧？如果這樣的文章都會誤讀，且概念混亂，自嗨故弄玄虛，難免又要引發現實總是比我們的想象瘦太多的感覺。
寫到此不由想到昨天有朋友微信我的話：“孩子們12年苦讀最後遇到這樣的命題我感覺無語了”。真為這位母親和參加上海高考的孩子叫屈。
看到有學者竟然為這樣的題目辯護，我不由憤怒了。高考作文不是作文比賽，不需要玄妙和“有深度的思辨空間”。這玄妙是無厘頭的高雅掩飾語，對你們是玄妙了，對考生呢？這無厘頭“專”“轉”“傳”又是拓展的哪種深度？沒有邏輯關係的題目，哪裏可能開展“深度思辨”？“深度”判斷的依據又是什麽？高考不是專門為“精英”孩子舉辦的，它是普普通通學生的基本權利。高考的題目必須對考生的所學有基本的尊重，必須嚴格遵守語文教學大綱。
其實這把年紀的我已經不該再吃驚。這好像不是第一次高考題目出現無厘頭的題目，好像從來沒有相關部門追究這些人的責任。但我還是愚癡地想問：關係到千家萬戶高考出題難道沒有審核？沒有責任製？題目出砸了，難道沒有人需要承擔責任？
如果真的沒有追究責任的體製，那這次上海市考試院必須承擔責任！如果上海考試院不負責，那上海市教委必須負責。如果上海市教委不負責，上海市政府必須負責。我就不再往下說了。
最後，一個建議，鑒於這次題目出砸了，作為賠償，這次語文作文在改卷時應該將基本分數送給每一位考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