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壇長毛”David Webb專訪：香港永遠不會死

人稱香港“股壇長毛”的大衛·韋伯（David Webb），坐在家中的沙發上對我們說，他的投資成功秘訣，是盡可能在差勁的企業管治框架下找出“甜蘋果”，避開“檸檬”。說到這裏，他讓太太給他添一杯水，並拿來潤喉糖。這提醒著我們：他是末期癌症病人。

“我去了趟德國接受治療，結果對抗癌沒甚麽幫助，卻把我的唾腺給‘核’掉了。我隻能變通一下。”大衛在對談中滔滔不絕，但咽喉很容易幹涸，講不下去。

2020年6月，他宣布患上前列腺癌，且擴散至全身骨骼。今年1月到德國的這趟失敗療程讓他知道時日無多。2月12日，他宣布有序結束經營其網站Webb-site.com。

這位英國出生的投資銀行家，是香港罕有的資本市場維權活動者，26年來推動市場改革和透明化。在生命進入最後倒數之際，他給BBC中文訴說了他留給香港最後的話。

拿著“第一桶金”走進股市



1998年7月5日，啟德機場運作最後一天，David Webb外遊後返抵香港。這一年，32歲的他成為了香港永久居民，並退休創辦Webb-site.com。

1965年8月29日，大衛生於英國倫敦，不久被經濟學者邁克·韋伯（Mike Webb）領養，先後在萊斯特（Leicester；李斯特）、約克（York）、沃金（Woking；和景）以及泰國曼穀生活過。

他知道生母是在倫敦工作，來自澳洲的白人；生父是來自東巴基斯坦（今孟加拉）的留學生。母親獨力生下了他。

1982年，17歲的大衛買了一台ZX Spectrum 八位個人電腦後，迷上了編程，先後發行了電玩和出版過編程教學書。拿著版稅收益，考入牛津大學數學係的他開始投資股票市場。

後來他察覺做程式設計師並不長久。他說：“我不知道怎樣去經營生意，我也不想成為呆伯特（Dilbert；美國漫畫人物），困在房間裏代筆編寫別人的程式，所以我想，嗯，我該離開了。”



David Webb年青時創作的電腦遊戲卡式帶（右）和編程教學書籍。這些作品的版稅成為了他最初入市投資股票的本錢。

大學畢業後，大衛在倫敦擔任投資銀行家。1991年，巴克萊銀行（Barclays）一家子公司將他派到處於中英主權移交“後過渡期”的香港，26歲成為該行最年輕的助理總裁。

“這地方當時還很自由。”大衛回憶著對香港的第一印象。“這裏的經濟活力吸引了我，還有至今仍讓香港與眾不同的低稅率製度。”

這次派遣本來為期兩年，但他選擇了定居香港。他在這裏結識妻子凱倫（Karen Webb）——一位愛爾蘭與馬來西亞華人混血兒，誕下兩名兒子。

後來，他轉到香港老牌洋行會德豐（Wheelock）出任顧問。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爆發之際，32歲的大衛取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他決定退休。

“我那時想，我大概再也不用打工了，而結果確實如此。”

彭博社（Bloomberg）估算其身家達1.7億美元（50.79億元新台幣；13.33億港元；12.25億元人民幣）。大衛對BBC中文稱不予置評，但說可以查看他上載到Webb-site.com的法定披露名單——名單上的股份總值10.07億港元（1.29億美元）。

試著讓“金魚缸”更透明



香港聯合交易所交易大堂。聯交所2000年與期貨等交易所合並為香港交易所（港交所），俗稱“金魚缸”的交易大堂後來因電子化而被淘汰。

大衛從剪報冊裏翻出了一本2009年《南華早報》的副刊雜誌，他是封麵故事人物，標題寫著〈大衛與歌利亞〉——基督教《聖經》中小人物對抗大惡霸的故事。

他就是那個“大衛”嗎？他說：“那要是說大多數企業的資源都比我多，應該不過分吧？”

在大衛退休的1998年，Webb-site.com正式麵世。他回憶：“穀歌（Google）在同一年成立，當時世界上大多數人還在用撥號上網。”

身為投資者，大衛認為香港的小股民遭受了不公平對待，例如上市公司的所謂獨立董事，很容易由大股東提名控製，在股東會上通過不利小股東的決議。



David Webb 的財經訊息披露網站廣受投資者與傳媒工作者歡迎。

在香港交易所仍有交易大廳的年代，港人昵稱這地方“金魚缸”。

大衛以提升“金魚缸”的透明度為己任，利用自己的編程技術建立數據庫和網站，發表股份消息、股票評論文章，還有主要股東名錄，連結上各股東背景與持有股份列表，包羅萬有。“我想用它來推廣香港以至於海外的企業管治與經濟施政改革。”

這個強調是非牟利的網站幾乎隻靠他一人運作。他告訴BBC中文，唯一一名員工已在3月底被遣散。

“過去20年，我花了超過1000萬港元雇人手動蒐集這些數據⋯⋯沒有資訊，你跟盲人無異。”

大衛曾在購入一些上市公司的股份後，到周年股東大會（AGM）去質詢企業高管。他曾說，2003年他首次出席AGM，記者們想到了用前香港立法會民主派議員“長毛”梁國雄來比喻他的行動，“股壇長毛”稱號由此而來。

大衛一度走進建製，尋求改革：憑著購入港交所股份，他曾當選港交所董事，也曾獲委任為證監會收購及合並委員會委員。他成功促成香港修訂公司法，股東大會表決議案時點算投票股數，而非股東人數。

“我想這是我對製度的其中一項重大貢獻。”



2004年，David Webb（中）出席電訊盈科（PCCW）周年股東大會。他曾在2009年曝光電盈股東會疑似有人種票，電訊盈科管理層否認。



香港傳媒以前立法會議員“長毛”梁國雄（中）來比喻 David Webb 的工作，但 David Webb 認為兩人的政治理念並不相同，“我當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2017年5月，大衛發表《謎網：50隻不能碰的港股》報告，披露一批低價股票企業錯綜複雜的股權關係。這引發了大規模股市波動，但也促成了證監會和廉政公署采取執法行動，被媒體形容為他的“經典一役”。

今年1月，中國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李家超對出席亞洲金融論壇的中外財金政要說：“我們的金融監管體係健全，我們還提供既深且廣的資本市場。”

大衛並不苟同，他對BBC中文說，香港股市的監管機製仍有很多改進空間，例如該引進集體訴訟製度，讓小股東能一同起訴上市公司董事的不當行為。

香港知名財經報章《信報》專欄作家寧思雋形容，大衛淡出是“莊家之福”。他警告說：“一旦Webb-site關閉，而監管機構不主動繼承‘衣缽’，港股市場‘群魔亂舞’之景象，相信很快就會重現。”



David Webb 以一人之力挑戰香港上市公司各式各樣的企業管治弊端。

《國安法》下政治活動人士“要低調”

大衛的一些投資特別引人注意。他曾是已停止運作的壹傳媒主要股東，目前仍持有另一媒體股份《經濟日報》。而在他的披露名單首位，有服裝連鎖店佐丹奴。

壹傳媒和佐丹奴均由黎智英所創辦。大衛曾撰文披露，已在2019年8月完成出售其所持有的壹傳媒股份，理由是他相信香港將走向威權統治，壹傳媒將難以生存。

隨著黎智英等報社高層因中國《香港國安法》政治罪行被捕受審，2021年12月，特區財政司司長取得法庭命令，將壹傳媒清盤。

自從2007年首次參加泛民主派“七一”遊行，他先後參與過2014年“雨傘運動”2019年“反送中”示威



黎智英的壹傳媒已不複存在，佐丹奴的股份早就被出售。David Webb 曾經持有大份額的壹傳媒股份，目前仍然持有佐丹奴股票。

北京在2020年6月30日頒布《香港國安法》以來，一些民主活動人士被判刑，至少25名流亡海外者被懸紅通緝。中國當局表示維護國安是“正義之舉”和“保障香港繁榮穩定發展的必要之舉”

李家超4月中在“全民國家安全教育日”說：“香港在世界舞台上展現光芒，站穩全球最自由經濟體的榜首，國際金融中心地位排名世界第三。”

對於曾經支持爭取民主的人，大衛說：“如今維威權統治模式已經實施⋯⋯民主方麵的話，社運人士該低調，短期內那是不會實現的。”

“我確實認為可惜的是，香港正同時在宣傳自己已重新開放營商、歡迎遊客等，那是很好的，但同時政府懸紅通緝所謂自我流亡，實際上無權無勢的異見者和民主派人士⋯⋯這些人又不真對香港構成威脅的，他們（政府）就該收手。”

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在去年底一場記者會上表示，作為負責維護國家安全的執法部門，警務處國安處有責任將將潛逃海外人士繩之於法和追究到底。



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David Webb 鼓勵抗議學生邊抗議，邊上學。

大衛決定結束網站，但將數據庫對大眾開放。他稱原因之一是香港大學因為《香港國安法》而臨陣否決他移交數據庫，成立“公共透明中心”的計劃。

香港大學回答BBC中文的電郵查詢時，並無直接回應拒絕接手數據庫的原因，隻稱“將繼續維護學術自由以及思想和言論自由”。

他呼籲公共輿論場上的人不要“過度地自我設限”，繼續評論政策。

雖然對短期內實現民主不抱希望，但大衛對未來仍然樂觀。他認為，中國最終還是會開放，否則經濟和民間壓力會逐漸累積，“如果人們的收入停滯不前、失業率上升、房產價值下跌，他們就會不高興，而政府將不得不作出回應。”

“香港永遠不會死⋯⋯我相信到2047年，中國和最終香港都要開放成更受民主問責的地方。”

“我很失望自己不會在這裏見證以後的事。”

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在香港外國記者會舉行的“告別”午餐會上，賓客兩度起立鼓掌，向 David Webb 致意。

5月12日，大衛到香港外國記者會（FCC）出席“告別對談”午餐會。FCC稱這場“隻此一次”的活動極受歡迎，240名賓客不但擠滿了主宴會廳，還要被安置到偏廳和大廳酒廊。

賓客當中有前高官，還有因“串謀顛覆政權”罪被判刑、出獄不久的前民主派立法會議員毛孟靜。她的丈夫，資深英籍記者菲臘·寶靈（Philip Bowring），主持了對談。

大衛進場與離開時，全場起立鼓掌良久。他表達了對香港以後仍能維持自由市場的盼望，也對他所理解的“獅子山精神”作出詮釋。

“我的理解是幹勁十足，是創業精神。這些一直推動著香港1990年代和此後的經濟成長，是依靠自立自強的機會經濟。”

談到餘生，大衛說趁還行走自如的時間到處旅遊，也希望今夏到倫敦參加兒子在牛津大學的畢業禮。他也打算給牛津捐贈一個基金，獎勵學士課程一年級成績優異的學生。

“我還希望能撐到8月29日過60歲生日，等我能慶祝一下。”

他說，沒想過在英國度過最後的日子，因為自己已視香港為家，也認為在這裏得到更好的治療，“我大半生都在這裏過，這當然是我選擇的，我完全可以離開。”

“我在這裏結識我的妻子，這裏是她的家，是我的家。”



David Webb 盼望能有秩序地退出公共生活，過上60歲生日，然後麵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