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高峰時期,多家機構曾出具報告顯示,中國學琴兒童總數達3000萬。
上世紀80年代起,鋼琴熱席卷中國時,家庭裏有一架木製的鋼琴,有一個學鋼琴的孩子,是一件時髦又體麵的事情。市麵上數之不盡的鋼琴教培機構和宣傳標語,暗示著家長們隻要把金錢和精力投入到這架大機器上,就會獲得理想的未來。
然而,從兩年前開始,鋼琴銷售突然急劇下滑,進入頹勢,至今仍未消解。今年,珠江鋼琴發布財報,其2024年歸母淨利為-2.36億元,同比下降4108.2%,堪稱暴跌。隨後,其2025年一季報又顯示,歸母淨利-5168.47萬元,同比下降162.52%。
要知道,去年上半年,珠江鋼琴還是上市12年來半年報首次虧損。沒成想,今年數據還要更差。
珠江鋼琴2024年年度報告
社交媒體上,紛紛出現“興趣班不要學鋼琴,還不如選編程”等類似筆記。鋼琴教育為何漸漸淡出家長的主流視野?以此謀生的鋼琴老師,又該何去何從?
蕭星是西安的鋼琴老師,兩年前,她開了一家自己的鋼琴工作室,有著穩定的生源。不過,她發現,比她後畢業的學弟學妹,不再那麽好找工作了——消費降級的家長們,不再選擇略顯奢侈的鋼琴課程,反而會把錢放在學科輔導班,或者是更為實用的編程班、機器人班。
從學鋼琴成為熱潮延續十多年至今,鋼琴從業者的起起伏伏,見證了一代教育理念的變遷。
市場下滑
2016年,蕭星考到了西安音樂學院的音樂教育專業。當時,有朋友推薦她到培訓機構裏兼職,於是從大一開始,她就開始了嚐試帶課,並愛上了這份工作。
即便是周末需要7點起床,坐40分鍾的公交從市區趕到郊區,她還是有一種新鮮感,覺得自己“像個小老師一樣了”,新的世界在麵前徐徐展開。
然而,這兩年以來,她通過自己的後輩才發覺,現在學鋼琴的孩子沒以前那麽多了。
《外太空的莫紮特》劇照
“為什麽?”幾乎每位從業者都思考過這個問題。其中一個原因,自然是家長觀念的變化。
消費降級和學科導向轉變的潮流下,計算機、科技、體育類的培訓變得很熱門,成為了“中產家庭必備三件套”,而鋼琴教育則變得遠離剛需,頗為奢侈。家長手裏可以支配的錢變少了,隻能投資在跟學習直接相關、能快速看得見投入的目標上,譬如數學、英語等培訓班。
在蕭星還收300塊錢/小時的課時費時,她發現,學生上一對一的數學補習班價格已經達到500-800塊錢/小時,“其實,家長還是願意花錢的,但更願意花在刀刃上。”
而且,小孩練琴是個“費媽”“費爸”的工作。父母不僅要管接送,督促孩子,還得陪著練習和了解進度。剛學琴的孩子一般在幼兒園和小學階段,處於天性愛玩的年紀,要讓他們坐下來練一兩個小時的琴,本身其實更考驗父母的毅力。
《為了霍洛維茨》劇照
蕭星從四歲就開始學琴,她回憶說,自己曾經是個練琴困難戶,學琴之初進步很慢,問題也很多。不過練到四年級的某一天,突然自己就學會進行即興伴奏了,在那之後,她發現不管聽到什麽曲子,都能彈出來。像她這樣“頓悟”的,也不是大多數。
有家長在社交平台上記錄道,“鋼琴的入門不難,但是枯燥,越學越難,越難越不容易練。”在家長圈子裏,都流行這麽一句話話,“不練琴的時候父慈子孝,練琴的時候雞飛狗跳”,可見,鋼琴教育是一件舉全家精力完成的事情。
行業數據也能佐證家長興趣的轉變。2024年,鋼琴市場傳出崩盤的說法,有鋼琴廠的老板表示,有接近一半的鋼琴廠倒閉,“以前標價五萬塊的鋼琴,現在5000都沒人要”。
這一年,德國品牌高天鋼琴(Grotrian)傳來了破產重組的消息,該品牌有接近200年的曆史,堪稱世界八大頂級鋼琴品牌之一。
德國高天鋼琴
市場萎縮、銷量下滑、庫存積壓,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壓垮了這家百年企業。其母公司柏斯音樂發布公告解釋稱,由於全球新冠疫情及其後續影響,歐洲高品質鋼琴市場需求下降和市場環境惡化,導致德國工廠運營麵臨挑戰。為了使高天鋼琴品牌能夠一直延續下去,德國工廠計劃通過架構重組來實現更好的發展。
“難過,但不是很意外”,這是業內人士較為普遍的反應。其實不隻是老牌廠商,國內的鋼琴企業也麵臨著虧損,珠江鋼琴2024年歸母淨利潤虧損2.36億元。這台厚重又占空間的古老樂器,變成了率先被家庭教育淘汰的沉重負擔。
需求端的下降,也許比企業的財務信號來得更早。2021年,我國進口二手鋼琴有16萬台,此後連續下跌,2022年是12萬台,2023年下滑至8萬台。而且,二手市場也呈現價格下跌、實體店銷量銳減的情況。
與此同時,因為此前鋼琴教育的興盛,此時進入社會的鋼琴老師越來越多,反而再次造成市場擠壓。
供過於求
蕭星一直以來對鋼琴教育有著很強的幹勁。因為大學兼職,她的教學經驗慢慢增加,畢業以後,在嚐試了好幾種職業以後都遇到不順,她決定自己給自己打工,運營鋼琴工作室。由於帶課了好幾年,積累了比較固定的生源,所以也比較有底氣。
但是,這兩年開始,和她同專業的畢業生求職越來越難。有學妹向她取經:當初是怎麽開始代課的,有什麽方法嗎?這個問題把蕭星問倒了。因為在行業景氣的時候,學音樂的學生不愁資源,到處都是招老師的宣傳。
如今,鋼琴市場裏的供需比例正在逐漸傾斜——供過於求的市場逐漸顯現。
張燚是海南師範大學音樂學院教授,從事多年的音樂教育工作,他告訴南風窗,其實改革開放後的30年,算是鋼琴行業的黃金期。而從2010年開始,“藝考熱”帶來的影響變得明顯:鋼琴畢業生越來越多,琴行也越來越多,導致行業內的競爭變得激烈。
2010年起,“藝考熱”越來越帶動鋼琴也發展 /《外太空的莫紮特》劇照
他舉例說,如果在2000年,一名鋼琴專業的普通水平本科生還能輕鬆在高校找到工作的話,現在即便是水平很高的同專業博士生,也難在高校覓得職務。
蕭星也坦言,“培訓機構裏不再需要那麽多鋼琴老師了,有些校長為了縮減開支,甚至會自己代課。”
張燚曾經撰文分析稱:1999年大學擴招以來,十多年間,音樂等藝術專業的招生規模擴招了幾十倍。許多綜合性大學或是從無到有建立起音樂院係、或是在原有音樂院係基礎上大規模擴招,三百多家(不完全統計)音樂院係中規模達到千人的音樂院係隨處可見。
在高峰期,藝考生規模占全部考生10%以上。即使100個藝考生裏隻有一位鋼琴生,每年也能達到一萬人,張燚認為,“(畢業生)這些年累積下來,總人數已經很可觀。而現實情況來看,鋼琴不是快消品,升級迭代極為緩慢,更新率遠低於手機,也遠低於汽車。”
換句話說,市場已經容納不了那麽多的鋼琴畢業生,也容納不了那麽多的鋼琴。所以,行業裏的競爭也就變得激烈和殘酷。
《交響情人夢》劇照
黃心怡是一名剛從維也納完成碩士課程的鋼琴老師,畢業後,她打算回國開辦自己的工作室。為了了解行業情況,她嚐試在招聘軟件上谘詢薪資,讓她驚訝的是,有一家大城市的教培機構開出的價格是3000元的底薪+40元/小時的上課提成,“我當時覺得,這有點侮辱人了。”
她不認為低價就會吸引來更多的生源,“免費授課”“低價陪練”雖然看似吸引人,但黃心怡認為這樣家長既不重視,學生也學不到東西,她更是教到懷疑人生。“市場本質還是看老師的授課能力,如果你真的有能力就能留住學生,沒有突出的技能點,隻能卷低價,那會讓市場更加混亂。”
從讀碩士開始,黃心怡就嚐試在網絡上分享教案和個人生活,她發現,鋼琴老師不能隻“埋頭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嚐試在社交平台上打造自己的IP,分享除了鋼琴以外的生活。
現在,她會在社交平台開設網課,並且推出自己設計的原創教案,這些都讓她慢慢有了副業收入、還積累了自己的生源。
在招生上,蕭星也表示比較謹慎,“我可能半年會進一兩個新生,現在已經有30多個孩子了,為了保證教學質量,也不敢亂接學生。不過我能有現在的學生基礎,還是因為入行比較早。”
祛魅以後
“考試加分”,曾經也是鋼琴受熱捧的原因之一。
根據光明日報的報道,真正全國性的鋼琴熱,發生在2008年前後——當時的政策提出,鋼琴九級以上的藝術特長生,可在中考時加10分,這對學生和家長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動力,由此,也催生出了鋼琴培訓、鋼琴考級的千億市場。
實際上,除了加分的客觀因素,“鋼琴熱”還承托了一代家長對子女教育的寄托,在這個幻想裏,包含著階層躍升的渴望,對素質教育的理解,以及對西方古典音樂的認可和向往。
《狂飆》劇照
但是,現在這層濾鏡逐漸掀開,家長們的選擇導向也以“實用”“性價比”為首選。作為一種興趣而言,學鋼琴已經和踢足球、打籃球沒有太大區別。
張燚認為,從全世界的發展來看,古典音樂的市場會越來越小,即使在西方,鋼琴也已進入衰退期。
他提到了一個頗有意思的觀察,包括鋼琴在內的西方音樂其實和中國文化不太適配。“比如中國的樂音是帶著腔調的音,簡而言之是‘帶彎兒的音’。對於西方音樂來說,這是很難想象的,鋼琴是無法‘帶彎兒’的,音高一變就是兩個音、多個音。往更深處說,鋼琴用的是比較幹燥的十二平均律,而中國傳統音樂多用自然和諧的五度相生律,所以,兩者的‘口味’有所衝突。”
那麽,在這層全民狂潮褪去以後,鋼琴市場留下的是什麽呢?
一方麵,鋼琴會往通俗化的方向發展,張燚認為,所謂“高端”市場裏,有天賦的學生依舊會往努力學習古典音樂、學習鋼琴;而在大眾市場裏,大家會以更輕鬆的方式進行互動——這表現為,不管是老師還是家長,都更尊重孩子的選擇,而鋼琴會從藝術教育的中心地位退出,逐漸邊緣化。
另一方麵,鋼琴教育的“精英化”特征依然是存在的。蕭星提到,“我們去看鋼琴裏的國際大賽,東方的麵孔越來越多,比如最近的肖賽,中國人比例越來越高。我的研究生導師手上就有很多厲害的小朋友,他們彈的都是研究生彈的曲子,技巧很高。”在這輪行業下行周期裏,“可能有些搖擺不定的家長會離開”,但是依然無礙那些厲害的孩子登上頂端。
《年少日記》劇照
當鋼琴不再成為身份的象征,消費、教培市場也將呈現新的形態,行業洗牌、周期下滑,是市場重新調整的陣痛。
不管是蕭星還是黃心怡,最初都是在懵懂的時候被鋼琴選擇,而如今,他們都慶幸這門手藝養活了自己。
教學途中,蕭星感慨說,“小朋友真的很需要音樂,因為他們世界很小,都是學習和做題,有時候我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雪山、大海,他們說沒有。但是在音樂裏麵可以見到,可以去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