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篇文章來自一本緬語日記,我們在清理雲南邊境一個出租屋時發現了它,日記本裏寫了很多鼓勵的話語,聖經摘抄,以及一些數字,看起來像記錄工資和開銷。裏麵還記錄了一些在中國沿海地區的打工生活,這些故事幾乎是緬甸海外勞工近年狀況的縮影。在今年勞動節,我們本來打算翻譯這本日記的內容刊發,但由於日記的內容龐雜,工作量過於龐大,最後我們決定先摘選其中的一部分與大家分享。

▍2016年5月 上海
司機是貴州人,愛抽煙,牙齒黑黃。語言不通,車裏總是很安靜。我們是緬甸人,但是司機或者經理問起的話,表哥就說我們是雲南少數民族,住在很高的山上,隻在每周一次的街天下山,不會說漢語很正常。我喜歡看到那個卷發經理神色驚訝:“現在居然還有這種地方啊!”
前方道路伸進一片海霧,太陽就要升起來。這座橋像一條蛇在海麵蜿蜒,幾乎隻有大貨車穿行,橋的盡頭是一座列滿集裝箱的海島。世界各地的貨物從海上來,在那裏等待登陸。

海水是灰色的,翻滾著更灰一些的泡沫,風力發電機像士兵一樣列在其中。從上海去集裝箱之島,我們有時坐車,有時坐船,把島上的裝修建材裝上貨車。但這隻是每天工作的上半部分,不到中午就完成了。然後我們必須馬上把建材送到需要的地方,這輛大貨車,這個貴州司機,因此帶了我們去上海的任何角落——電視上見過的塔,一些老樓房,一些新的博物館,也去了江蘇,一些我記不住的地名。這樣也不錯,那麽大的上海,我現在哪裏都逛過了。如果僅憑自己,恐怕一步也邁不出去,畢竟一個字都不認識,也沒有身份證。不識漢字的另一個麻煩是,我們一開始的幾個月都不知道,那幾個四川人每次都能提前挑走有電梯的訂單,留下的訂單都得爬樓梯。貨物不會因為是步梯樓而變輕,工價也不會因為要爬樓而上漲。
上下貨的工作倒不陌生。我以前去過中緬邊境口岸,我家到那裏開車就半天時間。在那裏,我幫中緬兩國的貨車交換貨物——無數的礦石、木材、煤炭、西瓜、香蕉、洋蔥、土豆…… 什麽都搬過。那時候民盟剛上台執政,一路沒有戰亂,邊貿興旺,工錢從30元/一天漲到60元/一天。我現在還會想起那些工友,若開人,克倫人,克欽人,緬族人,德昂人……他們幹完活,喜歡去章鳳的交通夜市唱歌、喝啤酒。KTV包房是鐵皮的(多像現在在上海住的宿舍),有克欽歌、德昂歌、傣歌、緬甸歌,80元買一箱啤酒,可以免費唱一個小時。不知道現在漲價沒有。
霧正在慢慢散開,但還是望不見橋的另一端。水中的灰色泡沫染上一層金邊,這是太陽升高了。我坐在駕駛艙的中間位置,胃絞痛,弓著身子會好一些。我也把音響打開,用音樂掩飾一下饑腸轆轆的聲音。表哥坐在我右邊,靠窗位置,正貼著窗玻璃睡覺。現在就算有炸彈落下也吵不醒他。自從來到上海,我們就沒有睡夠過,也總是錯過公司五點鍾的早餐。
我們的宿舍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板房,我和表哥,還有一起來上海的四個德昂人住在裏麵。宿舍房間像集裝箱一樣,鐵皮,沒窗戶,看不到外麵光景。主管總是淩晨四五點來敲門,說又遲到了,趕緊去跟車。我們打開門一看,上海的天亮得這麽早!這大概就是倒時差吧。如果還在洋人街的話,早上7點天還暗,人在各種各樣的鳥叫中醒來。我現在想念那樣的聲音。
上海這家公司是包吃住的。但我們連續幾個月每天隻能吃到一頓晚飯。可能是早上沒吃飯的緣故,別人半天送完的貨,我們要花一整天,而午飯時間也總是在路上,最後隻能趕上公司的晚飯。這個時差,我們怎麽也倒不過來,我覺得是因為上海的飛機實在太多。宿舍像個密封盒子,卻不隔音,不斷有飛機轟鳴而過,仿佛在我腦袋裏發動了馬達。我還能做什麽?在緬甸生活多麽快樂,對吧?那都是些什麽人,三更半夜還在天空中?他們要去哪裏呢……馬達不停轉動,讓我喘不過氣。真就像表哥說的那樣,上海的飛機比鳥還多。[1]
霧散了,風力發電站也不見了。我也蠻想坐駕駛座,那邊可以看見太陽貼住海平麵的樣子。但我是緬甸人,還沒護照,所以不可能有駕照。半年前,一個雲南男人和他的緬甸妻子在交通夜市招工,女人把雲南話翻譯成緬甸話,說可以帶緬甸工人去上海,那裏的工資將多出好多倍,沒證件也不用擔心。想到家裏的弟弟妹妹,父母的債務,我和表哥都想去試試。我還不到十八歲,什麽都想去看看,去體驗,去做。
於是雲南男人開車來接我們,同行的還有四個從撣邦來的德昂人,隻有我和表哥是克欽人。小車一路夜行,在昆明火車站下車,雲南男人讓我們等在火車站廣場的大水牛塑像下麵,自己拿著幾張中國身份證去買票。[2] 我們幾個乖乖靠著大水牛,生怕走丟。
到了車上我們才知道,這些車票都是無座的,得一路站去上海。隻有表哥懂一點中國話,所以雲南男人把六張身份證和火車票都交給他,自己去了臥鋪車廂,直到上海站才又出現。我們沒有一個人長得像這幾張身份證的原主人,害怕被識破。中途有穿製服的人來檢查,表哥能強裝自信,一邊把證和票遞上去,一邊扭頭假裝和我們講話。現在想起這個場景覺得好笑,不敢相信我們居然辦到了。
從昆明到上海,前麵十個小時,我們滿車廂尋空位,這裏坐坐,那裏站站。後二十多個小時,車上人越來越多,滿車廂都是尋空位的人,有的蜷在過道,有的睡在椅子下麵。表哥找到一個廁所,我們就擠在裏麵抱著腦袋瞌睡,雖然有點臭,但是終於沒有人來打擾。我們都沒想到那個一直很殷切的雲南男人會在這三十多個小時裏拋棄我們。
在火車上,為了打發時間,我還算過要途徑多少個城市,到最後我完全分不清哪些地方是城市,哪些地方是鄉村。我覺得自己有的是耐心,這種耐心可能是老家的漫長雨季給我培育出來的。現在,在這座30多公裏的跨海大橋上,從剛才開始,我就在計算貴州司機從橋頭到橋尾會抽掉多少支煙。[3] 我不會抽煙,但可以幫司機點火。那天我們要搬一堆大理石上六樓,我餓得躺在地上,是這個司機不知去哪裏買來了泡麵。
也許我遲早也會開始抽煙的,這裏的人見麵都喜歡塞煙。不這樣我又能怎樣呢?在我們成長的教會裏,人們覺得喝酒抽煙都是在墮落,使用4號的話,更是撒旦,但是,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個撒旦。我從小沒落下一次禮拜,現在沒有教堂可以去,也已經開始喝酒,我都不好意思再去教堂了,或許我遠離了那恩惠?我不知道。
我們在夏夜走出那悶熱的鐵皮盒子,在工廠周邊的綠道一邊彈吉他、唱歌,一邊喝酒,住在附近的當地人也在那裏散步、遛狗。這種快樂真的很簡單。那就是我們的上海。一開始,我一整晚也喝不掉一瓶啤酒,到現在,我們帶兩箱啤酒都不夠喝。難怪老家的人經常說,“去中國的時候還是好人,回緬甸的時候就抽煙喝酒樣樣都會了。”所以我不是“好人”了嗎?
眼前已經出現那個海港,在霧裏麵,像巨獸,托著五顏六色的集裝箱。
▍2020年1月 A城[4]
在這裏還能聞到一點煤煙味。我站在教堂暗處角落,聽裏麵的老人們進行星期三的晚禱聚會。他們唱的讚美詩,旋律熟悉,是一種聽不懂的語言,也能聽出不是普通話。
在中國五年,我沒想過學普通話,主要是我根本就很少說話。我原本念書很不錯,老師們一直資助我。但是讀到十年級的時候,考慮到母親一個人養活我們這麽多孩子,家裏債務繁重,我還是早早輟學了。從那以後五個姊妹的學費都是我出。我先是去抓金子[5],那裏的人來自四麵八方,也有從中國來的,辦了緬甸身份證就不走了,他們說的也不是普通話,每天最喜歡去打野豬和野雞。後來一枚飛來的碎石差點打到我的眼睛,我就換去帕敢找玉石。後來表哥叫我一起來中國,說工資高,而且比較安全。我是什麽時候來的呢?這要翻我上一個筆記本了。我當時寫過,“xx年xx月xx日,抵達隴川。”以前我寫得比現在多,寫日記可以鼓勵我,也可以記下我們打工的趣事。那時我的手指還完善,拿筆沒有問題。

原日記的部分頁麵攝影 阿民
一開始我們在國門上下貨。為了扛起債務,我每個月給自己留200塊,充話費,或者生活開銷,其餘工資全部寄回家。所以,其他工友去吃宵夜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呆在宿舍裏。刷手機,反複聽一些歌曲。我愛看書,尤其想看講怎麽做生意的。但這次隻帶了一本在瑞麗買的小冊子,一本外國小書的緬文譯本,《怎樣自助走出低穀》。開本很小,緬英對照,我主要拿來學英文。但始終沒翻完過。書的第一節寫著“當你需要放鬆的時候,可以在浴缸準備泡泡浴,點上香薰……”第二節寫著“你可以嚐試一下森林浴,擁抱大樹……”
那股煤煙味讓我有些恍惚,這還是頭一回。我想起小時候,村民們在伊洛瓦底江邊燒垃圾,和夥伴們在晚霞一般的濃煙裏追逐打鬧。也想到在老家的淘金場,下雨停工,老板用水煙筒點著染黑的芭蕉絲。[6] 在那種地方,什麽都能買得到,但我什麽都舍不得買,連一瓶幹淨水也沒買過。而有金子的地方,水都渾濁得像咖啡一樣。
煤煙味是從磚廠裏來的,那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老板說這是“回南天”,是季節性的。燒磚頭要用煤炭,用木材,什麽便宜燒什麽。那股煙會融在潮濕悶熱的空氣裏麵。教堂和磚廠之間有一條縫,長期沒人走,全是落葉和垃圾。我兩分鍾以前從宿舍陽台跳了出來,翻進教堂的牆。這裏我算熟悉,聖誕節來過,信徒很少,都是老人,倒是牧師最年輕。 和老家的教堂比起來,這裏冷清許多,講台搭著一塊紅色天鵝絨,再無其它裝飾。讓我想起過去姐姐和母親總是在教堂裏忙活,為每一次禮拜裝飾玫瑰花和芭蕉葉。
表哥他們,現在已經被抓住了嗎?我想象不出接下來的事。聽見警察進磚廠的時候,我們正在一個緬族大哥的房間裏炸鷹嘴豆。其他人都喝醉了,來不及作出反應。隻有我一個人翻出陽台,我還順手拔掉了電鍋插頭,以免人被帶走以後油鍋還繼續燒。但是我忘了帶手機,即使帶了,我也不知道要聯係誰。
他們應該看見我了吧?聽完讚美詩,我從教堂門廊轉移到停車場(同時也是一個籃球場),那裏空蕩蕩的,停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我拉開車門坐進去,車裏返潮嚴重,玻璃窗上的水汽立刻匯出幾顆珠子滑下來。我感到一陣比任何時候都真摯的情感,有那麽一會兒,時間仿佛停止了,我忘了正在發生什麽,以及自己在何處,我成為自己故事的旁觀者。我有點享受這樣的時刻。也是這個時刻,兩個黑影從大門進來,經過,走遠,沒有發現我。是“回南天”的水汽幫助了我嗎?我想起緬族大哥小心保存的邊境通行證,那證件早就過期了,也根本不能在A城用,總之是廢紙一般,但他愛惜如命,把它們和自己的胃藥一起裝在防潮的塑料盒裏,抵禦這“回南天”。他說哪一天要是被抓了,這個東西至少能證明自己不是偷渡來的,說不定少關些時間。
躲躲藏藏的事已經上演過無數次。最初是從上海逃出來。那時候為了3600塊的月薪,我和表哥每天淩晨一起跨海,再四處送貨,常常忙到半夜,沒有休息日。我們以為這就是我們能拿到的最好工資了,畢竟同時期的雲南邊境,遍地緬工,工價被壓到30到50塊一天。直到有一天,那個卷發經理要求加班,無意間說出給我們每個人的月薪超過1萬塊,我們才知道雲南工頭一直在從中獲利。為了要回工資,我們跟雲南工頭吵了起來,結果是將自己推入恐懼中——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們的緬甸身份。表哥決定帶我離開上海。他說,永遠不用擔心沒有中介,隻要給夠錢,中國人什麽錢都敢賺。他很快就聯係上一位。
用中國身份證坐火車已經行不通了,中介說所有的檢票口都開始要求刷臉。於是我們在一個淩晨坐上大巴車,從上海到A城——據說中國工廠最多的地方,那裏需要更多工人,一個月可以有五六千的工資。因為怕老板報警,我們誰也沒說,也放棄了作為押金的首月工資。也因為把錢都匯回家了,我一路上到處打電話,借錢來交這個路費,要5000塊一個人。
後來在A城,不需要像在上海那樣到處逛,相反,最好就是一直杵在原地,隻動手就行。中介給了我們每人一張中國身份證,麵目模糊,是假證,隻夠用來辦工廠門禁卡,騙不過警察。A城的宿舍比上海好太多,至少每個人有床位了。但是我們沒有一樣工作能做超過一個月。做耳機,做襪子,每次快到發薪日,就有警察來廠裏搜人。我們就這樣一直逃,工廠換了一家又一家,沒掙到一分錢。後來進了一個廠,裏麵全是壓製鋼材的機器,我還不熟悉操作,很快就被機器碾碎一截手指。老板帶我去了醫院,用他的名字登記,給我出了醫藥費。然後我就隻能天天養傷,賬還沒還完,心裏焦急。
還不上錢著急,不到一個月我們就來了這個磚廠。有時候我們也會想,或許老板們也同樣害怕我們被抓,或許當時該去要那筆押金。然後想起來我們根本不知道去哪裏找老板,能直接對上話的,從來隻有中介。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躲進教堂裏。這裏居然也有教堂!我們都搞不懂A城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和上海很不一樣,仿佛隻有無止境的廠房、上滿鐵欄的公寓樓、爬滿青苔的廟宇、修修補補的公路、紮堆的夜市,還到處都是打工人。大家的生活非常簡單,無非是下班後逛夜市、吃燒烤。也不是誰都有空有錢這麽做。我起初去夜市逛過幾次,有一家賣牛肉湯,口感軟爛,和故鄉的口味很像。在那些五顏六色的攤位之間,我聽見過幾個女孩在說緬語,緩過神來想去問她們是哪裏人,又已經被擠進人潮裏。其實A城又豈止有我們緬甸工人,之前去辦工牌的時候,我們還遇到過一個越南人,他在這裏已經打了十幾年工。

A城的城中村宿舍攝影 阿民
老人們結束了禱告,緩緩散出來。隔著“回南天”的水汽,我看見牧師和所有人道別,然後走向這輛電動三輪車,牧師打開車門,應該是看見我坐在車裏的,但什麽也沒有說,也沒有表示驚訝,不緩不急地把車開了出去。
▍2024年4月 B城
木材廠的工頭是廣東人,年紀很小,但比每個人都壯,有一隻肥大的肚子。其他人是若開人,應該都是同鄉,是今年辦七天入境卡來的。他們那種證件理論上隻能呆七天,但現在他們已經呆了三個月了。我從來沒去過若開邦,最遠隻在克欽邦,都是挖礦的地帶。工頭發了今天的工錢,並且買來了啤酒、烤魚、花生,他說今晚要辦送別會。大家都聚攏了來,頭發上、肩膀上、褲腿上,還鋪著一層白絨,是白天幹活時飛揚的木屑。
送別會是給我們辦的。整個城市都在潑水節的氛圍裏,聽說有玉石老板邀請了緬甸明星來慶祝。但是在緬甸人的抖音裏、朋友圈裏,都是哭哭啼啼的視頻。有女人拿著過期的證件,望著車窗外一邊哭一邊說怎麽辦;也有中國老板拍緬甸工人給他們行跪禮,流眼淚說舍不得。誰看了這些視頻不心碎呢?但還是不斷有人被送回緬甸,都在說,已經沒有辦法了,如果躲起來,被抓住後就會被禁止入境多少多少年。緬甸明星的演出,不少人買了預售票,很貴,現在沒幾個人敢去看了。
我們今天早上才從派出所回來。昨天晚上,起先是五六個民警突然來宿舍查證件。幾個中國工人被叫了出去,剩下緬甸人。前一刻我們還在一起吃西瓜喝啤酒,下一刻就被分為了兩撥人。民警們工作很認真,他們去了每一個房間,廁所都打開來看,以免漏掉了誰。看起來年紀最大的那個民警,慢條斯理地說:“不用跑,不用擔心。你們國家現在要求你們辦新證件,我們隻是送你們回去辦證件。請配合我們的工作。辦好了,非常歡迎你們再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能想象到在他麵前的我們,一群驚恐的,僵住的臉。登記結束,那個民警又說,要帶我們回去拍照,錄指紋,弄完就放我們回來。所以我們什麽都沒帶就跟著去了,或許是排隊的人太多,大家一整晚都睡在地板上,日光燈慘白,地板慘白。早上放我們出來的那個民警說:“回去收拾一下,後天送你們去口岸。不要跑,跑不掉的。你們回去辦完證就可以回來了。”
大概半個月以前,緬甸軍方通知說,每個人必須進行生物信息采集、辦理電子身份證,叫做UID,又叫Smart Card。以後辦理任何邊境通行證、7天臨時入境卡、護照都要以這個UID為前提。盡管如此,沒人真的想回去。即使是木姐、南坎戶籍,也還在排長隊辦新證,聽說隊伍一直排到城外,一路都是就地睡覺的人。而戶籍不在木姐、南坎的人,絕對不想回去。緬甸軍隊今年開始加強征兵力度,邊境通行證被嚴格限製於木姐、南坎本地戶籍,就算外地人真能花高價辦個7天臨時卡,女的要滿27歲,男的也要滿35歲。而護照,不僅是窮人不敢企及的天價,在很多地方也根本辦不到。說到底,我們廠裏這些人,一旦被送回去,沒一個有條件再進來。

緬甸UID身份證(Unique Identification)。這種電子證件是強製性的,方便了緬甸軍政府對民眾進行強製征兵 圖片來自互聯網
年紀最小的若開小夥兒,才16歲,現在他把音響推過來,用手機放一些老氣橫秋的歌,連上話筒唱起來,搖頭晃腦。他每天幹活的時候都在身邊擺著藍牙音響,音樂能蓋過機器聲。這種音響像一個小櫃子,可以連手機,唱卡拉OK。我敢肯定每個工廠都至少有一個這樣的音響。夜市上緬甸燒烤攤也有,那邊的工人下班後會邊吃燒烤邊唱歌。
臘戌來的那個人,每天穿白襯衫幹活兒,已經喝醉了,拿著手機要給廣東工頭看照片,上麵全是斷手斷腳,血肉模糊。他嚷著:“我們回去就是這樣了,全都會變成這樣。”
另一個若開男人,三十歲出頭吧,聽說以前在若開邦的水電局做過工程師,可能他覺得拿這些照片說事過於誇張,所以推開臘戌男人的手機,試圖通過懂緬語的工頭向廣東工頭說著什麽:“大哥,你幫我好好跟老板說一下吧…”音響太大聲了,任他們怎麽喊,什麽也聽不清。前工程師索性用翻譯軟件文字給工頭看:“如果我們能躲起來,過了這段時間還可以回來這裏上班嗎?”工頭打漢字回複:“ 我們也希望你們能繼續在這裏上班,但是我們說了不算。”說完大家繼續喝酒,語言不通,又吵吵鬧鬧的。廣東工頭連上藍牙音響,摸索半天,唱了半首歌。
“再度重相逢!”緬語工頭聽到這個歌詞,就用緬語喊著:“這個歌意思是我們大家還要再見呢。”也沒人聽得清他的翻譯,他自己本來也醉醺醺的,拍了一圈視頻,畫麵糊成一片,還發朋友圈說“有緣再見”。
前工程師還在說,他想把音響關小聲,不過已經沒人聽他說。表哥喝醉了就開始重複講上海的飛機、橋梁和食物,還有一位從仰光來的大哥,也開始重複每天喝醉時講的話。他講他的兒子本該2021年上大學,但那個時候整個國家的年輕人都斷了希望,現在他去了新加坡做建築工。這事兒我們耳朵都聽出繭了。
歡送會很快就結束了,因為明天還要上班。自從要遣返緬甸工人的消息傳出來,老板就決定每天給我們日結工資。這合我們心意,大家都想著能幹一天是一天,不知道哪一天就被送出去了。現在能進來的緬工特別少,所以我們反而能和老板協商,而且現在我們可以拿到150塊/一天,工資和這裏的中國工人差不多。
我知道他們都不想回去。那幾個若開人,他們的妻子,那個臘戌人,還有那對在雲南十幾年的夫婦……如果他們能躲過這段時間,也許能留下來。盡管這次搜索非常徹底,每個廠和每個出租屋都接到了通知,沒人敢留他們。而如果我想跑,想躲,可以是現在,趁後天還沒到來。

在雲南邊境城鎮隨處可見的告示 攝影 阿民
在過去那些躲藏的時刻,我從未想過卸下重負,我可以很容易把自己變成旁觀者,哪怕隻能是片刻。就像當初看著那截手指,被碾得粉碎,我分明覺得那是一團與我無關的東西。因此在無數次的躲藏中,恐懼不能完全滲透我,它隻是構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肢體,我的腦神經。
但現在我不想跑了。我並沒有要完全放棄這條路,隻是覺得像這樣下去,一切不會有盡頭。我已經不再害怕遣返了。如果他們要遣返,可以好好通知我們,不用像抓犯人一樣。我願意配合,我不會跑。我想回去陪母親,我還想做生意。我所經曆的一切,我所做過的事,都是神對我的訓練。祂給我知識和力量,沒有祂,我什麽都做不成。緬甸現在局勢不好,以前在淘金場遇到的中國人喜歡說,越戰亂越有機遇。但我知道,對緬甸本地人來說,機遇尤其是給那些做過軍官的人的。
以前我還會怕,回去了會被抓去當兵。不是因為怕上戰場,是我還沒還完債。好多年前我還在邊境上班的時候,去緬甸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結果被抓了一次。那時候過境很輕鬆,沒有現在這些圍欄,騎摩托車十分鍾就到了。結果我沒被中國人抓到,而是被我們民族的兵抓到了。他們問我家裏是否有人當兵,我沒有,於是被扣下了。他們態度還蠻友好,還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將來一定可以做軍官的。做軍官,也許吧,但我的債還沒還完,弟弟妹妹還沒畢業,我還要回到中國繼續打工。可當時怎樣求情也沒有用,老板拿著錢來贖都不行,直到二妹從老家趕來把我換出來。那時候戰爭沒現在這麽多,這種替換還是可以的。
政變之後就不可能了,新的戰場比以往都劇烈,到處都是殘垣,都是流離失所的人。老家從去年開始就是主戰場,我隻能在手機上看見它被一方拿下,然後又被另一方攻下,如此循環許多回,難辨真假。在這家廠裏的兩年,我還完了從上海、A城回來時借的錢,弟弟妹妹也已經畢業了,他們帶著母親住在安全的城市。所以,如果現在要把我送回去,我接受。如果回去了要上戰場,我也接受。畢竟現在我沒什麽好擔憂的了。這個感受強烈、迫切,就好像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刻。
但他們必須讓我先見母親一麵。發生在表哥身上的事,讓我失眠了好長時間。2020年他回了緬甸,給一些中國老板當翻譯,今年又來中國打工,結果收到母親去世的消息。他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麵,甚至不敢回去參加葬禮,怕回去了辦不到證再過來。自從去年打仗,老家信號早就斷了,我們都沒法聯係家人,隻能等家人有信號時聯係我們。
而我自己,從一開始來中國,到現在都沒回去過。這才是我此刻最害怕的事。
[1] 推測他們的宿舍可能在浦東機場附近。
[2] 他們不知道幾年前這座塑像下麵發生過的事,也不會知道幾年之後,這座塑像就被移走了。
[3] 我們推測是東海大橋
[4] Ta這裏寫的是一座位於廣東省的城市,我們在翻譯時采用“A城”匿去具體地點。同理,後麵的“B城”是一座在雲南邊境的城市。
[5] 應該是筆誤,ta可能想寫“挖”。但我們翻譯時還是保留了“抓”這個詞。
[6] 用鴉片膏包裹的芭蕉絲,金礦場常見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