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期,又有多位青年教師逝世的消息,刺痛人心。
據已公開信息的不完全統計,2025年開年不到三個月,已有17位中青年學者去世。有的是因為疾病醫治無效,有的是突發疾病,還有的甚至是倒在了工作會議中。

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不過30歲出頭,出身農村家庭,入職還不到三年……這些悲劇的發生將高校青年教師的生存困境再次推至公眾視野,也令人不禁發問:如今的中國青年學者,更容易早逝嗎?
“青椒”,更容易早逝嗎?
說到這一屆“青椒”(青年教師)的健康情況,早有研究數據表明:超9成高校教師,體檢異常。並且,處於亞健康狀態的教師更是接近總數的70%。
來自北京大學教育經濟研究所、教育學院研究員鮑威等人的一項研究,針對高校教師的長期跟蹤發現,2014年至2018年間教師高血壓、高血糖及甲狀腺結節等慢性病檢出率逐年攀升。

鮑威、謝曉亮、王維民,《玻璃大廈:高校教師職業負荷對健康的影響》 圖源 北京大學教育評論
這項研究結果還表明,對比同齡其他群體,高校教師在腫瘤性疾病方麵的異常率明顯偏高,甲狀腺結節與乳腺結節檢出率分別比同齡群體高9.95%和7.42%。這些冰冷的數字背後,是長期高壓工作環境下身體機能的透支。

鮑威、謝曉亮、王維民,《玻璃大廈:高校教師職業負荷對健康的影響》 圖源 北京大學教育評論
回顧以往新聞報道及數據不難發現,身體健康“響警報”甚至青年早逝的現象,在醫生、程序員等職業人群中也存在。
2017年1月,一名麻醉醫師在值班過程中猝死,剛滿28歲。2019年12月,上海兩位醫生陳培和楊立峰(年僅39歲)先後因過度勞累猝死。2022年4月20日,深圳二院麻醉科潘傳龍醫生倒在工作崗位。2024年1月12日,醫生朱翔突發疾病去世,享年46歲……
2017年,複旦大學上海浦東醫院和上海交大附屬第一醫院7名醫生發表了署名文章《過度勞累是中國醫生的無聲殺手:2013-201546位醫生,在猝死發生前,半數醫生已經持續工作了8~12小時,11位醫生持續工作超過了24小時。在青年職業群體中,“過度勞累”成為了青年早逝的最大元凶。
如果說工作時間是職業負荷最明顯的量化指標,那麽高校教師的這一指標正在逐年上升。2014年調查顯示我國高校教師在教學、科研與服務的平均每周投入時間達45小時,比2007年同類調查結果增加5小時。而在“雙一流”建設高校,這一指標的數據甚至達到59小時。
高校教師,除了明麵上的身體問題,還有潛藏在心裏的健康問題。中國科學院心理學研究院發布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近25%的科技工作者有抑鬱情緒,50%以上有焦慮症狀,高於一般的行業。該研究還指出,相對低薪疊加工作壓力對心理影響最大,因此月收入在6000~8000元的教師心理健康水平最低;而收入更低的教師,由於工作壓力相對較小,反而呈現出較高的心理健康水平。

圖源 觀察者網
《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的分析也說明,抑鬱症患者中來自“教育培訓與科研行業”的工作者比例第二高,僅次於從事互聯網等領域的從業者,而後者的薪酬則明顯高於前者。所有連續的統計研究都指出:高校教師的抑鬱和焦慮問題呈現逐步上升趨勢。
盡管尚無公開信息與數據,明確表明中國學者更容易青年早逝,然而身處學術科研一線,每一位青年學者都能切身體會到,現在的“青椒”,越來越累了,也越來越焦慮了。
以前的“青椒”,容易早逝嗎?
上述這些約10年前的一些數據側麵說明,高校教師的健康危機尤其是青年教師的身心健康“亮紅燈”並非新現象。早在2006年,人才藍皮書《中國人才發展報告NO.3》指出,7成知識分子走在“過勞死”的邊緣。可見,高校教師職業負荷對身心健康的影響問題至少已持續十年有餘。而近來,這種現象的惡化趨勢卻不減當年,已經到了必須拯救的節點。
“要治病就需找到病因”,2018年的一項研究數據顯示,88%的大學教師承受中重度壓力,70%的壓力源於“科研與論文發表要求”,其次是“學校的製度和官僚主義”(60%)和“工作量”(57%)。
壓力型的職業競爭體製導致青年教師工作與生活的失衡,為應對不斷加劇的競爭,教師不得不擠壓休息時間來應對不斷增加的工作量。以“非升即走”製度為代表,嚴苛的考核評價製度是壓垮許多“青椒”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今高校教師,尤其是“生產力最強”的青年教師,被要求必須在聘期內完成一定的KPI,否則可能麵臨解聘或降級降薪。而其中的一大難點,便是基金項目,以2024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為例,麵上項目資助率僅為11.66%,青年基金資助率僅15.54%,皆到了史上最低水平,這意味著“僧多粥少”加劇。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青年教師不得不“用生命的長度換取職業的高度”。在“步步為營”的學術前進道路上,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原本讓外界羨慕的“寒暑假”也成為隱形的加班工作日,被教師們成為“難得的專心寫本子、寫論文的時間”,甚至對一些“卷王”教師來說,全年無休成為常態。
高校教師,一定要這麽“卷”才能出成果嗎?不妨從上一代“青椒”哪裏尋找答案。時間回溯到更早,從一些資深學者的回憶中可以窺見“80年代青椒”的畫像:“既無論文壓力,也無課題項目壓力”,重心在於上課教學。相較於如今一代青椒“工作多為稻梁謀”,從前的青年學者走學術路“確實沒有太多幹擾”,心態也大都平和,自在充實,職業的幸福感較高。

《“切斷課題、論文、獎項、帽子等同大學教師身家性命的捆綁,讓大家安心教書育人做科研”》作者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李彬 圖源 蔚青學者
顯然,當前的困境更具時代特征。20世紀80年代前,高校仍被視為“象牙塔”,高校教師職業以穩定性強和自由度高為特征。但隨著新的高等教育管理模式的變化,全球範圍的高校似乎都迎來了變形:逐漸轉型為“玻璃大廈”。學術產出被量化為論文數、項目經費和影響因子,教師與其說是“學者”,不如說是“知識生產流水線上的雇傭者”來的更貼切。
在中國,這種變化可能更加劇烈:21世紀初,我國高校教師的周均工作時間就一度達到59小時,相比之下,20世紀90年代英國高校教師周均工作時間僅為45.2小時。更嚴峻的是,隨著國內博士擴招與教職崗位名額緊縮,青年教師麵臨“買方市場”的殘酷競爭。據了解,2024年部分一本高校“非升即走”通過率不足10%,而入職門檻卻逐年抬高:更年輕的年齡、更頂級的期刊論文、國家級項目、海外經曆成為標配。這種“既要又要還要”的從業要求,使得當代“青椒”的生存壓力遠遠超過前輩。
從前,是資深教師因年齡增長自然麵臨慢性病高發,但如今健康危機已向中生代甚至青年教師蔓延。更令人憂心的是,過勞導致的猝死呈現年輕化趨勢。2017年《中國青年報》發起的“青年科研人員生存發展狀況調查”表明,30.86%的青年科研人員每周工作超60小時,83.38%的受訪者認為“青年科研工作者的身體健康狀態普遍不佳”。
“熬過5年非升即走就能輕鬆”已是一種幻想,許多青年教師在幻想破滅後發現,即便通過考核,等待他們的仍是永無止境的“科研錦標賽”。

社交平台上關於高校教師“聘期考核”的討論
在高強度、高不確定性的工作模式下,“青椒”們長期處於慢性應激狀態。中國政法大學吳新輝、李想等人的《高校中青年教師過勞死特征及其成因研究》(2025年)結論表明:北上廣等教育密集和經濟發達地區,以及工學、理學和經濟學等學科中青年教師發生過勞死的頻率相對更高。
中青年教師過勞死人群平均年齡為46.13歲,男性多於女性,隨著職稱、職務晉升,以及承擔越來越多的行政、學術和社會機構兼職工作,發生過勞死的概率也相對更高。除了生理病症直接成因,由過度勞動、積勞成疾引發致死病症的間接誘因還包括高校教師的“職業屬性特征和管理政策”“社會與經濟因素”和“個人心理與行為習慣”三個主要方麵。
“青椒”,亟需留住青山
麵對觸目驚心的現實,筆者最想提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何為“青椒”留住青山?這需要製度、組織與個人多方麵的行動。
頂層政策上,已釋放出信號。比如,2022年科技部等5部門聯合印發《關於開展減輕青年科研人員負擔專項行動的通知》(減負行動3.0),提出了“挑大梁、增機會、減考核、保時間、強身心”五方麵內容。2024年8月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弘揚教育家精神加強新時代高素質專業化教師隊伍建設的意見》明確指出:為高校教師和科研人員減負鬆綁,充分保證教師從事主責主業。
部分高校開始探索人性化改革,如取消“非升即走”、推進分類評價改革等。如今諸多改革雖為局部試點,卻指明了一條:唯有堅持“破五唯”,才能讓教師從“內卷”中解脫。
政策製度之外,更重要的還需要重塑一種新的學術文化。筆者認為,比起歌頌“24小時燈火通明的實驗室”和“帶病工作”這樣的模範、標杆,不如多多鼓勵學者們“照顧好自己,吃好喝好休息好”。正如全國政協委員劉寧呼籲的:“全社會不要把‘過勞’當成典型、樹為榜樣”。
年末歲初,新一輪科研競爭潮呼嘯而來,在時代新的浪潮中,對於國家和社會發展來說,最重要的便是各行各業的青年人才,科研領域尤甚。然而,青年人才一個個的噩耗傳來,給每個奮鬥在一線的人敲響了警鍾,昔日的“象牙塔”已經逐漸變成“玻璃大廈”。盛宴已過,可以說高校教師這份職業的時代紅利,已經消失殆盡。
對於想要走學術道路,或正在求職路口做選擇的年輕博士們,筆者想提醒:請保持清醒,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若仍誌在進高校成為青年教師,請多問問自己是熱愛學術,想要為人類文明的進步不懈努力?還是路徑依賴,習慣了所謂的“舒適圈”?
有一些困難是曆史車輪行進過程中必經的崎嶇階段,筆者仍想再次提醒:各位奮戰在一線的青年學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請在盡量保證身心健康的前提下,再去奮力攀爬學術階梯。
祝各位青年學者,自在充實,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