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女綜合征”:當年輕人開始為痛苦命名

“長女綜合征”:當年輕人開始為痛苦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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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盛琳 姚汶含

編輯|王珊瑚

小懶 27歲

症狀:不喜歡虧欠人情

我的家庭情況比較複雜。弟弟的母親是我的後媽媽,他在廣東出生,爸爸打工的地方。弟弟一歲多的時候,爸爸再次離婚,之後就把他送回了老家。我和弟弟算是奶奶帶大的,留守加單親的狀態。

我們住在廣西的山村裏,兩廣地區家族聯係比較緊密,在老家房子都是連在一起的。叔叔、姑姑家都很近。作為長女,小時候我不僅要看著弟弟,也要一起看著親戚家小孩。弟妹那時候年紀小,都比較愛鬧,吵著要去找爸爸媽媽,不愛吃飯,我就得一直喂,直到每個人吃飽。

大人們工作比較忙,奶奶也要經常去菜地,家裏許多事情需要我來做,即使我也還是個孩子。小時候我不理解為什麽我得承受這些,也鬧過,但沒什麽話語權,他們要麽拿出家長的威嚴,要麽就是要我聽話,希望我能給弟妹做榜樣。

弟弟沒來之前,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挺自由自在的小孩,雖然家庭條件沒人家好,但奶奶還是關心我的。後來這份偏愛也被分走了。每次我們倆有矛盾,奶奶都會讓我讓著他,說我弟以後也是我的“娘家人”,讓我對他好一點。

我對弟弟既愛又恨,他是我除了奶奶之外,最親近的人,但彼此靠近了又會很受傷害。他青春期很叛逆,害我三天兩頭被老師叫去學校說一通。家裏也默認管教他是我的責任,出了事情要我解決,弟弟的電話也隻會打給我。

我有時候會羨慕他。那些責任和壓力不會落在他身上,他想要什麽,就直接說,從來沒有愧疚感。我很少主動向家裏人提要求,不想讓他們為難。

中學的時候,我到縣城讀,寄宿,每周最難堪的時刻就是伸手跟奶奶要住校錢,那也是她的退休金。奶奶會告訴我,這個錢不是你爸爸給你的,是我出的,以後要還給我。

我很害怕周日。長大後才意識到那種恐懼的背後是卑微:覺得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一生下來就是欠債的,父母原本要承擔的責任都成了我要負擔的恩情,這跟我自己養自己長大有什麽區別呢?

高中畢業後,我就沒再念書了,想早點獨立出來賺錢,內心的負擔也能少一點。我在縣城的影樓做攝影助理,後來去了市裏。從十幾歲起,我一直在外麵,自己管自己。在外麵我基本不怎麽和家裏聯係,也不知道打電話該打給誰。

和同齡人比起來,我心理上要滄桑很多。我沒辦法像朋友們一樣毫無負擔地玩。我的主旋律是為自己攢錢,為自己鋪後路。我總是走一步想四步,思慮過重。沒有人為我兜底,我也承擔不起走錯路的風險。

我需要安全感,做事蠻畏縮。有時候工作中有調去外麵學習的機會,我也不願意,不喜歡變動,隻想做安全型選擇。

過早地承擔家庭責任,成為大人,對我的影響是很深的。我在外麵把錢看得比較重,我自己的錢會緊緊攥在手裏。和人家會分得很清楚,吃飯AA。我討厭模糊,喜歡互不相欠的感覺,這樣都沒有負擔。我也很不喜歡麻煩人家。

在親密關係裏也差不多。我心思重,沒辦法很放鬆地享受戀愛的過程,比較在意結果,但同時又恐懼婚姻。我沒有信心經營好一個家庭。做小孩好辛苦,萬一我沒有辦法托舉我的小孩怎麽辦?我辛苦又心酸地長大了,不想他們也經受這些。

剛工作那幾年我幾乎存不下錢,頻繁給家裏寄了一段時間錢,工資大部分拿去孝順奶奶了,給她買吃的,買金首飾,經常給她錢。奶奶這兩年身體不太好,住院就起碼有六、七次,每次都是我去陪床照顧。大家好像把這當成了我的責任,

剩下的錢我會補償自己,那時候剛能掙到錢,會瘋狂給自己買想要的東西。短短時間內,衣櫥就塞不下了,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去買,完全無法克製自己的消費欲。我覺得那些東西好像才是我的安全感,才是證明我存在過的東西。過了兩三年後,慢慢覺得,好像擁有了也就那樣。

我現在的願望是能擁有自己的房子。即使這兩年房價在貶值,但之後如果有喜歡的我可能會去貸款買一個。

●2017年,15歲的四川女孩小笒渴望回到學校,但父母要去新疆打工,照顧8歲弟弟的任務隻能落在她身上。IC photo

小清 23歲

症狀:付出型人格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照顧身邊的人成了我的一種習慣。如果在一個集體中,我會優先考慮別人的感受,好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性格,沒有那麽看重自己的需求。

據我觀察下來,自己愛負責任的性格和作為長女是有關係的。

在我家,尤其是弟弟青春期後,我經常被當成一個傳達信息的中間人,或者家人關係的協調者。我弟在外麵闖禍,會找我幫忙而不是爸媽。之前他把同學眼鏡不小心碰碎了,要賠錢。他不敢找我媽,隻能找我,說先借我的,到現在還欠著我。他最近快要高考,怕自己考不好,壓力很大,也會跟我講。

弟弟讀初中時,我在高中,從那時候他的家長會基本都是我去開的。我弟不愛學習,是上課睡覺的那種學生,經常被老師告狀。我媽覺得丟臉,不樂意去(學校),就會讓我去開會。在家裏他很叛逆,誰的話都不聽,隻有我說話他還聽兩句。

在我們家,父母對待兩個小孩還是挺平等的,但有時一些瞬間會讓我感覺到,我媽還是偏心我弟的。我讀大學除了第一次去學校是媽媽送我以外,都是一個人扛行李箱,坐高鐵,獨自往返的。我弟現在高三,馬上要準備去讀大學,那天媽媽說,如果弟弟以後去讀大學,就在他學校旁邊租個房子。

還有那次家裏要在村裏建房子,他們問我自己的房間想要什麽樣的,我說想要在房間裏加安一間廁所,女孩子長大會方便一點。但後來其實也沒實現,我分到的房間蠻小。我有跟爸媽講過,為什麽不分我一間大的?他們給我的理由是,弟弟以後要娶老婆的。

和很多更傳統的家長相比,他們比較開明,也不會讓做姐姐的必須幫襯家裏,或者想要拿我的彩禮去給弟弟當老婆本。所以我跟弟弟的關係還不錯,他很依賴我。我記得小時候爸媽如果吵架吵得很凶,我就會把弟弟帶出去,有一回我拉著我弟問,如果他們離婚了,你跟誰?弟弟說,你跟誰我就跟誰。那個時候他年紀小小的,我很感動。

長大後,我們能夠互相感同身受對方的處境。他也會點醒我一些事情,比如之前我大三那段時間,和室友一起學習,我準備考公,她準備考研,比我要努力很多,我就開始焦慮。那天去接我弟放學的時候,和他說了這件事,我弟說,你倆都不是一個賽道的,為什麽會在這裏焦慮?

我不算成長在很不公平的家庭,但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很多作為長女留下的影子。大學我有兩個室友是獨生女,她們從小到大沒有過住宿舍的經驗,剛來學校,我很熱情,會主動幫她們鋪床,像一個家長一樣去照顧她們,雖然我們都是同齡人。

如果我們宿舍一起去爬山,我就是那個愛操心的人,我要看看明天天氣怎麽樣,大家適合穿什麽,幾點出發,怎麽出行,都會當成自己的責任。甚至在親密關係中,我也是這樣。如果對方半夜三更不睡覺,我可能就會說早點睡,不然容易禿頭之類的,會嘴碎,有的人會覺得我在管教他。

在朋友們眼裏,我是他們遇到問題不知道怎麽解決的時候,可以詢問的那個人。我會提出建議,也能提供情緒價值,他們會覺得我很貼心。之前有天下午我很忙,手機沒怎麽看,等忙完發現收到好多條消息,是不同的人來找我。

我以前也想過這種付出型人格是不是有點不值得?但必須誠實地說,我能從家人朋友需要我這件事上獲得快樂。我覺得沒有必要改變自己為人處事的方式,開心的感覺是真實的。不管我弟弟、我爸媽有些時候帶著情緒來找我也好,還是朋友來找我,我會覺得這說明他們把我當成很重要的人。說得難聽點,我好像還挺適合當“垃圾桶”的。

付出型人格也同樣讓我更懂得人情世故,我從小就比較獨立,印象裏沒有特別依賴別人的時候。有時候會委屈,覺得怎麽好像自己一個人在完成許多選擇。但換個角度,這也同時意味著自由。每次我跟爸媽提出想法,他們也不會攔著我,讓我自己拿主意,決定自己的人生。

●藝人Melody和母親的對談 圖源網絡

狸花 25歲

症狀:強調自己的實用價值

二弟弟到6歲還不會說話,去醫院做檢查發現是自閉症。從那之後,我變成了兩個弟弟真正意義上的“長姐如母”。

爸媽更忙了,基本上早出晚歸,中午不回家,他們需要掙錢,我理解。當時我還在上小學,大部分時間還是我回家做飯。我是走讀生,中午可以回家,簡單炒個菜蒸個米飯。如果是假期,我就能一直呆在家裏。照顧二弟弟是個很精細的活兒,穿衣服、做飯、哄吃飯、哄著他看動畫片,他隨時會弄髒沙發、桌子、地板、牆麵,都需要收拾。

我記得二年級暑假,我趁媽媽在家,出門買了一個冰淇淩。他們都在睡覺,二弟弟就出去了,我跑了一下午,一直喊,一直找,怕得要死,媽媽也是。找到弟弟後,(媽媽)逮著我罵了一通,用柳條往身上甩,現在臉上還有一塊疤呢,我也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自責了好多年,也就害怕出門了。

我的父母都是他們家庭裏最小的孩子,他們是被照顧著的,不理解我的立場。我似乎是他們最合適的“樹洞”,他們總對我哭窮,跟我訴說“咱家和別人家不一樣”“賺錢不容易,花錢倒是挺快”。這導致我花錢總是小心翼翼,沒有太多安全感,也會強調自己的實用價值,做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姐姐”。

長女這個話題,似乎沒辦法輕鬆,更多是對精神能量上的消耗。所以即使我在學校被霸淩,我也還是喜歡學校的,家裏實在讓我喘不過氣。當然,也有溫馨的時刻,媽媽會跟姥姥學怎麽給我們做鞋,爸爸會給我們買零食,偷偷給我們零花錢。我不能說他們對我很壞,但很奇怪,我在家裏一直沒有安全感。

到了中學,我堅持住校,媽媽開始放下工作,照顧二弟弟。大學時候,當我撤離這個家庭,我自己養自己一遍。小時候不怎麽能出去,長大以後就出去爬山看海,去看蘇州的園林,北京的四合院,買很多書,吃自己喜歡的(餐廳)。

我開始學著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憑什麽”“我想要什麽”“我要去做”這種念頭不斷推著我繼續我的生活。大學是一種蛻變,雖然很累,但是自由的。我去看心理方麵的書籍,進行自我調節。也會在外界,網絡上傾訴、提問,看別人的經曆,從中汲取能量。

我對他們(父母)的感情從複雜到平淡,更像是合作夥伴。非必要不打電話,我也不喜歡打電話。爸媽對我沒那麽壞,他們會給我生活費,學費我有助學貸款。畢業後我就直接工作了,收入夠我生活和旅遊。

後來,我也和其他長女交流彼此的困境。我印象最深的是幾個未成年女孩子的“求助”,相比起成年女性,她們資源匱乏,心理也相對稚嫩,也更迷茫。我隻能盡量引導她們關注自身,自己的感受,不要被道德感束縛。

如果能回到童年,我希望爸媽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孩子看待,清楚知道我未成熟,就足夠了,給我健康成長的空間。孩子隻是一個孩子。

長女這個問題討論的人很少,因為總是潛移默化的,一個個實例隻是痛苦的微小縮寫,很多東西其實並不知道怎麽表達,說出來倒是略顯矯情,這也是長女話題的其中一項問題。但我也很開心,看到女性(意識)在成長,在社交平台上,談論起相關話題,評論區變得更和諧,女孩子之間的鼓勵不會被“攻擊”了。女性的聲音開始被更多地聽到。

●湖南某鎮中學八年級學生楊文波(後排一),從小分擔家庭責任,雙休日回家洗全家的衣服,去菜地挖土、拔蘿卜。IC photo

千千 脫口秀演員

一位52歲長女的女兒

我媽媽是1973年出生的,70後,有一個親妹妹,一個親弟弟,是家裏的長女。舅舅是年齡最小的,和媽媽相差十幾歲,也和我相差十幾歲。

按照我媽媽的講法,她應該上到初二的時候就被要求輟學了,當時,我姥姥要求她必須要回家幫忙幹活,經濟條件不好,農活之外,還有家裏養豬養鴨之類的,勞動量挺大。我外公在重工業廠打工,回家的次數少,主要靠我外婆一個人,比較辛苦。相當於外婆承擔了整個家務和養孩子的責任。

我能感覺到媽媽對輟學這件事還是很遺憾的,按照媽媽的說法,退學之前,她的成績還不錯。她自己是一個很愛看書的人。我小時候家裏有很多瓊瑤的書,一整套的,現在看起來包裝會有點做舊複古風的,還有一些已經停刊了的雜誌。媽媽年輕的時候,20多歲,還在當時雜誌上發表過一些文章。後來家裏書櫃為了清位置,大部分都被當成廢紙變賣掉了。

大概每一代人都會進步,姥姥不讓媽媽上學了,但媽媽很支持我念書,不管是訂雜誌、報紙還是什麽課外書之類,她都樂意,可能也在借此彌補(自己)小時候的缺憾。幸運的是,我小姨和舅舅都是念完了大專的。

而媽媽幹農活到18歲,就跟著我爺爺去廠裏上班了,一輩子都在做工人,我家在甘肅河西鋪鎮,是個工業鎮,主要由鐵廠、水泥廠這種重工業廠幹下來的。1998年,她跟我爸結婚,我爸是另一個廠的工人,電工,也比較喜歡寫詩,以前家裏還有他的書稿。

沒有讀完書肯定會影響媽媽在工廠的發展。當時那些讀到大專的人,媽媽的同齡人們,他們的職業空間肯定更大一些。

作為長女,媽媽小時候可能會覺得委屈,但被那種“長女的責任”禁錮住,或者說習慣了。她會覺得許多事是她應該做的。我舅舅以前成績不太好,經常去網吧,然後我媽就把我放在家裏,等我睡著以後,再滿大街去找他,有那種“長姐如母”的感覺。

媽媽什麽都得操心。我小姨舅舅他們現在都已經成家有孩子了,但媽媽還是會關心,不管是平時打電話,還是逢年過節,她都要發個紅包打個視頻,看看他們的小孩最近怎麽樣,有沒有長大。是一種習慣性的責任感。她已經內化了這種觀念,不像年輕人有那麽強的批判性。家庭的連接感對他們很重要,他們還是很緊密的一家人。

我能察覺到小姨對媽媽的依賴。那會兒她剛結婚,孩子還比較小的時候,有回和姨夫鬧矛盾,就哭著帶孩子回到了我們家找我媽媽。

外婆有些重男輕女,我長大一些才知道,她之前想讓我媽再生一個兒子。但我媽還是隻要了我一個。

我覺得每一代女性都往前走了一點。我媽媽沒有硬把我塑造成什麽樣子的決心,算是放養式教育。這幾年,她的觀念也在逐漸轉變。我小時候,她會穿很高的高跟鞋,那會兒她跟我說,覺得女人就是要化妝、穿高跟鞋、穿裙子,女人就是要結婚生子,履行母職。但時間長了,她自己也上網,慢慢接受新的可能。有次她講,一個同事生不出孩子,一直沒孩子,現在下班不用著急回家,去跳舞,她也很羨慕。

我媽現階段的觀點是,女孩子結不結婚生不生孩子不重要,但一定要有一個寫自己名字的房子。對我這個獨生女的期待是,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比如做公務員,有穩定的生活。我姥姥是特別符合社會標準的,始終覺得你要在什麽年齡做什麽事。以前我的形象是家裏第一個大學生,但上大學以後,我回家,她就說你怎麽還沒有男朋友,你現在不挑好的就被別人挑走了。

但我既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小孩,也不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我是00年的,2021年從南京一所大學畢業,工作了兩年多,做過專利事務所寫申請書的文員,去過手帳文創店做後台數據,也進過廣播電台當導播。24年2月,我搬到雲南,開始全職做脫口秀演員。這顯然是一份收入不太穩定的工作,但勉強夠我生活。

我的理想是全國到處旅居,雲南可能算是第一站。和媽媽的感受不同,我不覺得變動的生活意味著漂泊。

我媽催我考公、找五險一金工作的時候,我就會反向催促她。我說你看《秋園》的作者楊本芬奶奶七八十才開始寫書,你現在寫還來得及,你現在寫我還有機會成為富二代。她催我我就去催她,魔法打敗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