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視頻|李銘
文|朱丁丁
剪輯|沙子涵
編輯|肖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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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輸了,冰箱貼贏了
過完年的第一個周二,洪瑤收獲了今年最大喜訊——“過了!能去陶溪川市集擺攤了。”
當時她正坐在工作室裏幹活,手捏坯子,20分鍾一個,每捏五個,大拇指就酸了,得歇一歇。這已經是第五次申請,前四次都落榜,她原本已經不抱希望,連公布結果的日期都忘了。朋友提醒後,才去查。通過的感覺像“中舉”一樣,洪瑤感到幸運,“仿佛未來一年都會很順。”
對手作人來說,擺攤是作品能被看到的最傳統的方式。景德鎮市集分三個等級。樂天市集門檻最高,科班出身的藝術家在此聚集,他們有長期經驗、技術、口碑,作品審美也象征著業內標杆。其次就是陶溪川,能在這裏擺攤,對洪瑤來說,不僅說明自己的作品受到了某種認可,同時意味著可以海賺一筆——它是景德鎮數一數二的必逛景點,商業化成熟。
●周末的陶溪川集市。
●攤位前的遊客和走播買手。
洪瑤日常隻能在雕塑瓷廠擺攤,這裏像遊戲裏的“新手村”,沒有門檻,按時交攤位費就能擺,但流量遠遠比不上高等級的市集,“算是上了一個檔次”。但興奮很快過去,洪瑤知道,也有從陶溪川“空軍”回來的,銷量掛零,一個也沒賣出去,入選隻是第一步,“慶祝要留到真正賣得好的時候。”
二月回南天,景德鎮陰雨連綿。坯子幹得慢,總要等上三五天。洪瑤想快點出量,多帶一些到陶溪川去賣。等到第三天,坯子仍然半幹不幹,她打開電風扇,加速幹燥,“平時還是讓它們自然幹比較好,否則會有裂的風險。”
24歲的洪瑤很珍惜這次機會。她做過不少研究,陶溪川的作品通常需要形成“係列”,顯示出個人風格,不同器型擺到一起,拍照漂亮。這樣,遊客也更願意發到社交媒體,容易出圈。
洪瑤從學生時代起,最喜歡的是傳統青花瓷風格。成立工作室後,她最初創作的也是這一類,水料作畫——拿一隻很大的筆,在坯子上畫兩個水滴,筆尖不碰坯子,隻碰到水,帶著水在坯子上遊走。“畫裏能看出天空和海洋。”她很滿意自己這套作品,拿到朋友的店裏。一個月過去,一個也沒賣出去。她很受打擊,“別說申請陶溪川,連普通市集可能都沒人買。”
傳統青花風費力不討好,洪瑤開始轉變思路,先試試什麽好賣,發現高等市集上“可愛風”很吃香,多巴胺配色,鮮豔明亮。
她開始在坯子上嚐試,三筆一個蘋果,五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不必寫實,怎麽可愛怎麽來,兩隻眼睛望向不同方向,顯得俏皮,或眯成兩個叉,傳遞情緒。這樣的畫,洪瑤一天能畫十幾二十個,一套彩鉛足矣,比傳統青花瓷,快不知道多少倍。
上好釉,送去燒窯,成品拍照。洪瑤沒想到,這套為了“走量”而誕生的係列,卻在網上火了,無人問津的賬號,吸引幾百人點讚,還有私信定製,問她能不能把吐舌頭的表情畫在另一種器型上。
●洪瑤製作的可愛風杯子。
洪瑤說,陶溪川市集裏半數以上的攤位,都會展出“可愛風”陶瓷,因為遊客占比最多的是年輕女性,也最適合在社交媒體傳播。沒有遊客從景德鎮空著手回去,市場規則也在“網紅化”“流量化”中不斷改變,比起傳統陶瓷杯碟,39塊錢的冰箱貼更好賣。
這個商機最初是洪瑤的朋友嘉圖發現的。他剛入行一年,在明清園練習擺攤,多數攤位都是傳統非遺陶瓷,有一兩個攤位展出冰箱貼,但冰箱貼的成交速度反倒是最快的。尤其七八月份的暑假,年輕學生不願買高單價的瓷器,定價便宜、便攜的小物件最容易走量。
冰箱貼適合洪瑤的簡筆畫“可愛風”,也正是這套可愛風作品幫她申上了陶溪川市集。正式出攤那幾天,仍是梅雨,也是春節後的淡季,洪瑤還是每天賣出去了十幾個,收入流水兩千多塊。
十個都是在市集裏遊蕩的主播幫她賣出去的——高等市集不僅線下客流大,線上也自帶流量,帶關鍵詞“我在幾號攤位”發帖,點讚量就能翻倍,會有網友順著流量關注到手作人的自媒體,從網上下單。
為了讓攤位拍出來好看,洪瑤花了心思,買來花色桌布、小架子也塗成彩色。確實有人在直播裏看到她的攤位,越過主播,搜她的個人賬號,私信買作品。
分級市集每個月開放一次申請,最多能擺攤8天,每周兩天。第二個月,洪瑤用同樣的照片,再次申請,卻落榜了。她想不通原因,朋友同樣是可愛賽道,卻總能通過。“就是這麽玄學。”
回到“新手村”雕塑瓷廠擺攤,有時枯坐一天,等不來幾個人,“其實從來都沒搞懂審核標準是什麽。”男朋友搬來景德鎮後,洪瑤幹脆把擺攤任務交給他,自己悶在房裏,專心捏泥巴。
●在雕塑瓷廠擺攤的洪瑤,擺了幾個小時,來問價的顧客很少。
“風口上的豬”
洪瑤努力申請陶溪川的這幾個月,她的朋友嘉圖沒有參與。“那是個網紅旅遊景區,掙快錢的地方。”嘉圖自詡對陶溪川已經祛魅,他選擇把目光放到高處,希望有一天能和大陶藝家一樣,在樂天市集擺一次攤。
每個星期五,嘉圖都忙著去樂天市集聽講座,星期三、四在“新手村”擺攤。聽人說陶溪川擺攤一天就能掙上萬塊,相當於自己兩三個月的收入,嘉圖也嚐試過,連著申請兩次,都失敗了,隻好把心態放平。
●嘉圖在工作室修坯。
在樂天市集的講座中,他接觸了跟“新手村”截然不同的圈子,鄙視鏈逐漸清晰——“混樂天圈子的這一撮人是看不上陶溪川的,甚至嗤之以鼻,認為他們商業化太重,有的選品沒品味。”嘉圖解釋。去年勞動節假期,陶溪川人流量排在全省前十。樂天市集中,陶瓷單品的定價上限最高,達到陶溪川的10倍。
查詢景德鎮市集分級的資料,其實沒有確切的數據統計顯示,手作人在不同市集的收益具體差距有多少。但到了當地去問,每個人幾乎都會說,“陶溪川申上就能賺錢,樂天申上就是牛逼,做個普通人,就是在雕塑瓷廠擺攤。”一進入這個市場,手作人彼此間交流的就是這樣,已經形成固化觀念。
嘉圖兩年前來景德鎮學陶藝,那時洪瑤在一家陶藝培訓機構當助教老師。那一年恰是風口,“隻要是教陶藝的,豬都能起飛”,洪瑤說。
一個暑假之內,洪瑤的微信多了兩百好友,全是來參加培訓的學生。一家機構通常隻有10台拉坯機,根本不夠用,幹脆加到20台。她每天都在見新學生,最多的一次,一天教了15個,結課時都分不清誰是誰,叫什麽名字。
來上短期課的最多,隻學三五天,一陣風,一晃而過。洪瑤感覺自己像是幼師,第一天上午講PPT,下午教泥片搓成條,第二天學拉坯、手捏,第三天結束——什麽也沒學會,就勸他們去店裏買素坯子,多買點,回去畫。
●洪瑤在工作室裏給坯體噴釉。
●在窗台晾曬的泥坯。
嘉圖入局時也發現,機構爆滿,“像買限量版籃球鞋,學生都要蹲點搶名額。”一年半以前,他辭掉房地產銷售工作,賣掉房子,從沈陽搬來景德鎮,想在這裏學陶藝。他選中了洪瑤當助教的這家,是看中了這裏“隨到隨學”,不用預約,不用等。
嘉圖粗略統計過,當時來學陶藝的,三分之一是留學生和寶媽,拿陶藝當作心靈療愈,三分之一是雕塑或繪畫專業的藝術生,想多一門手藝。剩下三分之一,就是和他一樣裸辭的人,來景德鎮重啟人生。
許多學員以前是銀行櫃員或老師,“世俗意義上的好工作,父母口中的鐵飯碗,但裸辭原因都一樣,靈魂是自由的,人卻是死的,手裏有點存款,就想飛了”,嘉圖總結。
他報了三個月的長期班,上手第一天就明白,這東西一天兩天根本學不會。光“定中心”這一個技巧,得三天才能大概掌握。
長期學員跟老師住在同一個宿舍,嘉圖、洪瑤七八個人,常常一起吃飯,周末爬山看日出,漸漸成了一個朋友圈子。
洪瑤是鄱陽人,又在景德鎮讀過三年大專,算是景漂裏的老前輩,嘉圖常向她討教這裏的生存法則。遇見脾氣衝的燒窯師傅,要投其所好,送坯子過去時,順帶給師傅捎一瓶本地白酒。頭半年,他到材料店買釉料、泥料,也是仰仗洪瑤,她會講本地話,店員隻敢抬價坑外地人。
助教做到年底,洪瑤幹不下去了。學員總是爆滿,老板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多給學生提供情緒價值,遇到內向、不敢舉手的,要有服務意識,主動問哪裏不會;寶媽帶著孩子來的,帶娃任務也落到助教頭上,有時照顧不周,學員會私下找老板,投訴助教的服務態度。
嘉圖的課剛好在年底結束,倆人一拍即合,“出來單幹!”他們又拉了一個朋友一起,在年輕人聚居的老廠村,三人合夥租下一間200多平米的兩層小樓,當獨立工作室,二樓的空間用來儲物,存放坯子,一樓擺放拉坯機等工具,在這裏創作自己的產品。
他們住得也近,每天睡到自然醒,下午拉坯修坯,一群人半夜騎車去吃夜宵。偶爾拎著酒上山看日出,第二天睡醒繼續玩泥巴,如此往複。靠擺攤,一個月賺三四千,基本覆蓋日常開銷。不想著掙大錢的話,嘉圖一度相信,烏托邦式的生活已經實現了。
●嘉圖(左)和洪瑤(右)在朋友的攤位幫忙。
半個商人
去年五月,新手村的陶瓷手工藝品,突然賣不動了。
跡象始於五一黃金周,嘉圖像往常一樣,騎電動車去市集。他發現路邊、小巷子裏,冒出許多閑散小攤。攤主賣的也不是手作陶瓷,大多開著麵包車來。嘉圖湊近看,是流水線生產的工業陶瓷,產自山西、福建的工廠,標的是跳樓價,“25塊錢一套禮盒,裏麵四個大碗。”遊客再走到嘉圖的攤位,看見200塊錢一個的手捏碗,嫌太貴,沒人買。
嘉圖原以為是黃金周一陣風,猜測擺攤的想趁假期賺遊客的快錢——2024年,景德鎮小長假旅遊人次達到百萬。但收假後,這些小攤卻沒有消失。攤主多是退休的本地人,其中一個大姐告訴他,“直接從工廠進貨,賣一塊就掙一塊,賣五塊就掙五塊。”
改變是累積而來的結果。2023年,景德鎮旅遊接待總人數5896.35萬人次,比前一年增長32%。一些本地大爺大媽,在景點附近擺起野攤,嚐到甜頭,又帶著親戚朋友一起入局,直到野攤連成片。洪瑤發現,珠山區一家點評網排名前十的網紅咖啡廳門口,原本可以免費擺攤,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有人拿著二維碼,找攤主收取“衛生清理費”,每攤50塊錢。
2024年,景德鎮遊客數突破6000萬人次。“新手村”車道兩側,陶溪川市集對麵的居民樓裏,市區主街相鄰的小道裏,全是攤販。去年夏天,連“新手村”的攤位名額也變得緊張,平日300人搶150個攤,變成900人搶150個,翻了三番。
●冒雨擺攤的手作人。
●洪瑤去陶溪川市集看其他手作人製作的瓷器。
市場規則變了,嘉圖似曾相識,他從房地產行業辭職前也是這樣——遲遲沒有成交量,手作人和賣房人一樣怨聲載道,埋怨市場,埋怨買家,對自己的產品也不自信了。以前彼此還“競高”,看誰賣得好,掙到了錢,五一之後變成“競低”,賣出去100塊錢,算強了,大多數人一天隻賣50塊錢,“空軍掛零”的也不少。
一個月後,嘉圖在市集裏看到有攤主妥協,跟著降價,杯子、盤子、香薰一律標39塊錢——這個價位買的人最多。洪瑤也跟著降了20塊錢,她不敢大幅調價,感覺對不住之前下單的老客戶,對自己也有風險,“一旦選擇往下降,作品定價未來可能就升不上去了。”
隨處可見低價的陶瓷手串,2023年的市場定價還是“十元三串帶回家”,兩年後的今天已經變為“十元七串”。當這座千年瓷都變身網紅城市,年輕的手作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順應新的規則——做個商人,還是做個手藝人?
●攤位上的陶瓷手串。
洪瑤如今的目標,就是生產大眾喜歡的產品,賺錢。自從去年秋天男朋友也搬來景德鎮,兩個人每月生活開支達到4000多塊錢,陶藝收入流水通常在六七千。她每天吃完午飯到工作室幹活,晚上跟朋友打麻將,回家看電視劇,一兩點鍾睡。
日子過一天是一天,倒不拮據,但也存不下錢。存錢的動力也就是旅行,洪瑤想去北京、阿勒泰、哈爾濱……“一個月能存上萬塊就再好不過了”。再就是,男朋友想把長安車換成寶馬,她想把小米手機換成蘋果。
●雨後,洪瑤和男友從窯口取回燒好的瓷器。
出攤時,許多遊客把她畫的吐舌頭表情錯認成了小狗,她一開始還解釋,錯認的多了,洪瑤不再解釋,“她們認為是什麽,就是什麽。”也從中發現了新的商機,錯認小狗,說明她們喜歡小狗。洪瑤回到工作室,手捏了不同品種的小狗擺件,價格也比器皿便宜,39塊。
嘉圖不願自詡商人,他跟洪瑤聊過,還是想當陶藝家,做喜歡的日係侘寂風,雖然小眾,不如可愛風那麽受歡迎,但符合他的美學追求。
每周五去樂天市集聽講座,也是這個原因。他想在自己喜歡的創作,和受大眾歡迎的產品中間,找到一個平衡。聽課的人穿得奇形怪狀,課上教拓葉、香道、木工,這些全是新鮮的。講座回來,他想跟老廠村的朋友分享自己的收獲。但基本上沒人接話,沒人感興趣,他總是把天聊死。
工業陶瓷衝擊“新手村”後,嘉圖也有了緊迫感。來景德鎮的第一年,他始終在虧錢。一個月花掉5000塊錢,再加上培訓班的學費花了一萬五。但那時嘉圖不在乎,來景德鎮前,他把沈陽一套100平米的房子賣了,手頭有幾十萬存款,“做好了長期沒收入的打算。”
●準備燒窯的嘉圖。
到了第二年,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再怎麽烏托邦,存款也有花光的一天。他想用勞動換來收益,但月收入幾乎隻能達到最低工資3000。出攤“空軍”的話,分文不掙,還要付攤位費。
為了賣更多作品,大家都在試,每天都有大量的廢泥扔到附近的土地上,讓泥土回歸泥土。最忙的時候,工作室裏噴釉都要排隊,機器超負荷使用,被用壞了幾個。去年10月底,他和洪瑤以及另一位合夥人共同決定,解散工作室,各自單飛。
單飛後,嘉圖做了第一場自己的直播。他在講座中遇到了幾個新朋友,靠直播賣產品,專做私域流量,賣得比線下市集還要好。“直播出圈後,沒有人在意什麽陶溪川、樂天”,嘉圖意識到,擺攤並不是唯一的出路,市集等級的鄙視鏈,在直播間流量麵前顯得不再重要。
●晚上十點,嘉圖在房間裏直播賣瓷器。
他的日常從騎電動車擺攤,變成選品,拍產品圖,一二三上鏈接,逐漸學會如何不給消費者思考的時間,加速口條,把所有賣點都說出來。也私信老顧客,求對方到直播間幫忙搞氣氛。氣氛到了,就掛上鏈接,跟觀眾聊天的同時,旋轉手裏的碗,把消費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碗上。
他開始自詡“半個商人”,“我跟商人唯一的區別是,我還喜歡陶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