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隻靴子落地。4月2日起,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了震撼世界的關稅政策,將對中國等多國額外加征高額關稅。並進一步威脅,將中國關稅額外增加50%。
從2018年起,特朗普開始以關稅為手段對中國展開貿易戰,以製衡世界上最大的製造業國家。從那時起,國內企業開始前往墨西哥、越南等關稅“政策窪地”發展業務,以對衝關稅帶來的衝擊,許多國內的中小商家也跟隨大企業的腳步,前往墨西哥開展貿易、經營,並逐漸落地生根。
然而,隨著特朗普的再度當選,並重新祭起高關稅的大刀威脅墨西哥等周邊盟友以及世界各國,墨西哥對華人商戶的態度也逐漸收緊,當地華商群體生存空間被極限壓縮。墨西哥本地媒體報用《在特朗普壓力下對中國商品市場進行打擊》的標題,關注華商群體的撤離。
在這一輪以關稅訛詐開啟的全球化退潮中,墨西哥華商們成為了最早一批受害者。經貿關係的劇變,以及地緣政治的重構,墨西哥不是第一個對華商揮刀的國家,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貿易地震中的墨西哥之冬
聽聞那個不祥的消息後,菲姐急迫行動起來。她先找來窗簾和磨砂紙,將墨西哥城所有倉庫的窗戶都封了起來。而後,她又將原本存放在市中心附近大倉庫裏的“敏感貨”連夜轉移到偏遠地帶。以防萬一,最後她又花了幾十萬四處購買發票憑證,證明自己的貨源是“幹淨的”。
2024年底,許多像菲姐一樣駐紮在墨西哥的華人商家們,經曆了一次貿易版圖重構帶來的巨大地震。
“如同驚弓之鳥。”一位在墨華人這樣總結商家們當時的狀態。2024年11月28日,墨西哥政府突然派遣執法隊伍,對位於墨西哥城市中心的“義烏商貿城”以打擊走私和盜版貨物為由進行了查封。此後,恐慌籠罩在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上方。
菲姐記得,在轉移倉庫貨物時,她剛好在窗外看見一架無人機飛過。她大驚失色,“我們都嚇壞了!以為無人機是專門來監視倉庫裏的貨的。”
墨西哥政府的突然行動,與特朗普的政治舞步微妙合拍。2024年11月6日,特朗普在美國大選中勝出,即將成為未來4年的美國總統。早在沒有正式上任前,特朗普就頻繁強調貿易保護政策。11月25日,特朗普宣布,將對墨西哥和加拿大出口至美國的所有商品征收
25% 關稅。這被視為一種談判前夕的威脅。兩天後的11月27日,有媒體報道,墨西哥候任總統辛鮑姆曾與特朗普通話,討論貿易問題。
作為美墨加協議(USMCA)
的簽署國之一,墨西哥一直以來都與美國保持緊密的經濟聯係,將美國視作最大的貿易夥伴。這也意味著,在國際貿易摩擦加劇的情況下,墨西哥市場將首當其衝受到地緣政治的影響。
墨西哥政府對義務商貿城的查封行動,就在11月27號那輪通話的第二天。事發時,菲姐正好路過義烏商貿城,發現許多人“熙熙攘攘地擠在那裏吵吵鬧鬧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想盡快離開。但幾百米的距離,“擠了半個小時就是出不來。”
直到晚上她才從朋友那聽說,義烏商貿城又被查封了。這座總麵積10萬平方米、共18層的批發市場,擁有約1500間店鋪,主要由銷售玩具、服裝、電子產品和珠寶等小商品的中國商戶經營。自2021年啟用以來,義烏商貿城一直是華人商家極為重要的聚集地。有媒體曾報道,即便是十幾平方米的小店,日營收也可達2萬比索,約合人民幣7000元。
這並不是墨西哥義烏城第一次被查封,但此次的局勢,遠比過去更加嚴峻——沒有任何預警,200多名全副武裝的持槍執法人員,駕車將大樓層層包圍,從樓中運走查抄的貨物。
“我當時腿都軟了,走不了路。”得知事態後,在義烏商貿城的創辦者小林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座椅上。作為大樓的運營者之一,小林負責這裏的開發、招商和宣傳業務。自2019年來到墨西哥,他從未見過這麽嚴肅的陣仗,不僅由總統親自部署,甚至還出動象征軍事力量的海軍隊伍。
圖丨執法人員查抄的華商貨物
事發後不久,墨西哥經濟部部長在官方發布會上發表講話,指向這場行動。這讓更多華商意識到此次危機的嚴峻。“經濟部部長相當於他們的3、4號人物。你想想看,如果北京要封一個商場,會需要這個級別的人物去下通知嗎?”菲姐解釋道。
這場行動,最終共查獲價值7500萬比索(約2660萬人民幣)的26.33萬件商品,並計劃全數銷毀。
接下來幾天裏,在官方給出的窗口時間內,不願坐以待斃的商家們紛紛投入到對大樓剩餘貨物的“搶救”中。大樓後門處,他們憂心忡忡推著各自的推車,排起長隊。對許多漂洋過海,冒著巨大風險來到墨西哥謀生的華商來說,這些貨物幾乎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與希望。
充滿機遇的墨西哥,曾是這裏許多人命運的轉折點。85後的菲姐,在墨西哥已經經營了近5年的文具批發生意。抵達墨西哥,一度被菲姐認為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確的決定。2019年,國內的財富增長浪潮已近尾聲。而當時的墨西哥,卻充斥著一夜暴富的神話,仿佛遍地黃金等待開采。
那段時間,菲姐目睹身邊許多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靠著販賣國內的各種小商品,僅僅打拚兩年,就已身家數百萬。她感覺在這裏,隻要肯努力、敢拚搏,就有機會翻身。而這,正是作為華商的她最擅長的事情。
2020年11月,考察近一年後,菲姐決定在墨西哥下場創業,開始做文具批發生意。後來,光是2022年一年,菲姐就達到一億比索(約3591萬元人民幣)的銷售額。
“每天最討厭的事就是回家數錢。”那時,不止菲姐,華商圈內都流傳著這樣的玩笑。因為不能用點鈔機,怕鄰居聽見了報警,“攆錢攆得手都麻了。”提及當年的盛景,菲姐仍感到激動。
圖丨菲姐售賣給客戶的文具
菲姐第一次感到自己踏上了財富快車。來墨西哥前,她走南闖北換過十幾份工作,去過幾十個國家,遭遇過欺騙,經曆過背叛,兜兜轉轉,賠進幾百萬積蓄。她覺得並非自己不夠努力,而是在時代浪潮中缺少見識和機遇,“就像盲人摸象一樣。”
在2019年抵達墨西哥,確實是她踩中的第一個時代節拍。2018年,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其第一任期內發起針對中國的貿易戰,對中國商品加征20%的高額關稅,衝擊長期以來的貿易結構。此後,中國開始推動全球貿易轉移。憑借其“北美自由貿易協定”(USMCA,原NAFTA)的地理與政策優勢,墨西哥迅速成為中資企業出海北美的重要跳板。
曆史的指針悄然轉向,吹起一陣疾風。此後,包括海爾、比亞迪在內的中國製造企業紛紛在當地建廠,帶動上下遊供應鏈的同步轉移。聞風而動,大量華人小商戶也跟隨貿易遷徙,借機在墨西哥紮根。價格低廉的中國商品自此在墨西哥市場遍地開花。
就在菲姐創業的三個月後,2021年1月,拜登入主白宮,雖然沒有撤除特朗普時代的關稅壁壘,但也沒有再築高牆。微妙的平衡為墨西哥華商推開機遇之窗,“拜登四年”的黃金時代由此啟幕。
往日的輝煌,在特朗普再度當選的鍾聲中驟然褪色。步入2024年,菲姐嗅到了變天的氣息:“墨西哥好像突然間,對中國人開始掄起拳頭了。”
墨西哥義烏城的查封,隻是颶風登陸前的第一聲警哨。風暴開始擴張。隨後幾個月中,中文社交平台上不斷有在墨華人放出視頻,表示各地區的大型華人商城,也開始陸續遭遇檢查。
墨西哥曾一度被視為理想的出海標地。而當全球化退潮,貿易保護主義再次抬頭,曾經蜂擁而至的華商在此刻成為撞入蛛網的蒼蠅,商業命運被捕食殆盡。
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商家們心生懼意。此刻,他們隻想盡快逃離風暴中心。華人商家聚集的線上群聊裏,隔三差五就會有人發布店鋪轉讓和討要租金的信息。有人選擇及時止損,打道回國;有人還在觀望局勢走向。
貿易版圖重構的地震之下,海外華商星散而去。大國博弈的明潮與暗流中,逐浪而生的普通人們不得不漂遊浮沉,在怒海中繼續求生。
全球化退潮,第一批華商觸礁
事業巔峰期,菲姐在墨西哥開了四家百平米的店,服務的客戶至少有500家。
她記得當時最熱銷的,是一款黑色袋裝馬克筆,每次剛到貨就銷售一空。後來,為了搶到這款熱銷商品的代理權,隻要一到貨,菲姐的銷售員們就會立刻衝上前,爭搶著在紙箱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有一次,幾個銷售員為了爭貨,差點打起來。“吵得一塌糊塗,大家都要搶貨,因為太好賣了。”
不出海,就出局。近年來,隨著國內經濟增速放緩,許多華商選擇踏上海外市場,尋找新的增長空間。在此之前,墨西哥在許多華商的眼中一直與黑幫和暗殺掛鉤。這種危險的印象,使得許多人對其望而生畏。
然而,噴湧的財富足以抹平一切恐懼。在上一輪由特朗普政府發起的中美貿易摩擦中,中國與美國、歐盟、日本、韓國等傳統經濟體的貿易占比開始下降,而對東盟、墨西哥等新興市場國家的依賴顯著提升。根據《財經》雜誌統計,截至2023年,中國已成為墨西哥增長最快的外資來源國,對墨新增投資達到1.59億美元,投資總存量高達24.52億美元,躍升為墨西哥第四大外資來源國。
在當時的貿易優勢外,墨西哥還具有極高的消費活力。到墨西哥不久,菲姐就發現當地人崇尚及時行樂,活在當下。墨西哥員工的工資是按周結算,每到周五便能領到薪水。周末一到,墨西哥人便換上新買的時尚服裝,與朋友相聚,派對幾乎成了他們每周的固定節目。菲姐手下的一名銷售,每月最多能掙四五萬比索,這已經相當於墨西哥頂尖大學碩士畢業生的薪資。但即便收入不菲,每當孩子生病需要就醫時,他依然常常因為沒有積蓄而向菲姐借錢。
作為拉丁美洲第二大國,墨西哥擁有超過1.3億人口,並且人口結構年輕,年齡中位數約為26歲。這一年輕化的人口構成也推動當地蓬勃的消費市場。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底,過去十年間,個人消費占墨西哥國內生產總值的平均比重維持在約68.7%,高於美國(67.5%)和香港(67.2%)。
伴隨著一個又一個造富故事的傳播,2020年前後,越來越多華商湧向這片滿是生機的土地。他們或是來自國內的沿海城市,以一人帶一家,一家帶一村的方式集體遷徙;或是來自智利、西班牙等國家,本就在海外有著多年貿易經驗。兩者的共同點是,他們原先所在的區域已經開始經濟衰退,急需尋找增長的第二曲線。
這些華商普遍學曆不高,許多人隻受過中小學教育,在勞動力過剩、競爭激烈的國內市場中處於劣勢。“留在國內,隻能送外賣。”有人這樣描述自己的處境,“連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何況是我?”選擇出海,對當時的許多人來說,可謂背水一戰的突圍。
“富貴險中求。”菲姐這樣總結墨西哥的經商環境。“商戰,說白了,就是拔網線、暗殺,手段盡是下三濫。”
站穩腳跟的過程中,的確有些人付出生命的代價。菲姐記得在2020年前後認識的一位二十多歲小夥子,家境貧寒,性格樸實寡言。由於國內隻能做低端勞動力,他十幾歲便出海務工,尋找出路,2019年借了100萬孤身來到墨西哥創業。他的夢想很簡單:賺到錢後,把母親和妻子接來團聚。
然而,這位年輕人因為待人熱情,又經常邀請墨西哥人到家裏做客,最終被人盯上。幾名雇員合謀,將他殺害,卷走他積累的百萬財產。
“那是個特別善良的小夥子。”憶及此事,菲姐惋惜不已。前不久,她聽說又有中國商人計劃來墨西哥投資建水泥廠,“這群人膽子真大,誰敢在這裏開水泥廠?死在哪裏都不知道,直接就把你暗殺了。”菲姐感慨。在利益至上的世界裏,想要分一杯羹,往往意味著刀尖舔血。
凶險之外,隨著全球華商的湧入,內卷也像瘟疫般開始在這片新的土地蔓延。菲姐記得,2020年,像自己一樣在墨西哥城做文具批發生意的華人同行隻有不到5家,在四年後的現在已經激增至50家以上。
圖丨批發商城裏的華人店鋪
那幾年,在市場需求並未顯著增長的情況下,華商數量卻不斷膨脹,動搖著原本的供需平衡。由於缺乏品牌競爭力,為了爭奪客源,商家們開始不斷壓低價格。原本成本50比索的產品,最初能賣100比索,後來在競爭下不斷降價。五六家競爭時,價格降到70比索,十幾家時,降到60比索,有的最後甚至貼錢售賣。菲姐店裏曾最熱銷的馬克筆,利潤也從20%降到僅剩5%。
作為華人批發商城的運營者之一,小林經常接到投訴。一些商家抱怨,某些同行隻顧壓低價格,破壞了市場秩序,要求他整頓風氣。但小林表示,在這種惡性競爭麵前,他也無能為力。他曾勸過一些商家不要打價格戰,卻被對方反問,“你不讓我(低價)賣,那你把我的貨都買下來?”這些商家在和國內工廠拿貨時,一般采用先賒賬的方式。一旦貨不能及時賣出去,就無法按時還上欠款。還有人甚至在國內負債,才來墨西哥創業。
當生存成為唯一的命題,一切關於理性與秩序的討論都失去了立足之地。這種以犧牲群體未來為代價的求生本能,使人們愈發陷入隻看當下的短視循環。
菲姐曾想和兩個想要進入文具行業的好友商談,與其各做各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成立一個文具品牌。她告訴對方,打造一個品牌大約需要2000萬人民幣,大家多投點錢,做自己旗艦店樹立品牌形象,然後把店開進各大商場。
菲姐的思路在於,擺脫掙雜牌和渠道供應的辛苦錢,通過做品牌來經營長期生意。但無論她如何勸說,對方就是不同意,堅持要單幹。
在尚處於草莽時代的墨西哥市場中,同類間的團結協作是爭奪和維護利益的關鍵。在菲姐看來,出海打拚的華商們擁有許多美德,如自強不息、吃苦耐勞等等,“幾乎聚集了人類身上所有的優點。”但華商們身上唯一難以克服的缺點,就是不團結。
曾經,一些華商和某個商場運營方發生衝突。為了爭取權益,包括菲姐在內的60多名商家參與維權活動。那時,菲姐甚至說服一位華人律師好友,免費為商家們打官司。
然而,維權的隊伍很快被逐個瓦解:商城運營方逐個找到參與的商家,承諾在新商場為他們提供大麵積的店鋪,以此誘使他們放棄抗議。
陣營從內部迅速分裂,每開一次會,參與的人數都在減少。最終,所有人都退場了。律師也勸菲姐放棄維權,“除了你,所有人都不是在維權,而是為了拿到個人利益。”
憑借中國製造的供應鏈優勢,出海華商們輕易便能憑借物美價廉的商品獲得市場優勢。但令菲姐感到悲觀的是,如果無法克服根深蒂固的以利益為重的劣根性,華商們未來的道路很難走得長遠。
負和博弈,或許隻會得到滿盤皆輸的結果。
遭受損失最重的,往往不是華人商家,而是墨西哥本地商戶。一位在墨西哥做清關生意的華人表示,在價格戰的包圍下,本地商戶被卷得“根本一點生意都沒有”。
這也間接減少了墨西哥政府的稅收。雖然在墨西哥野蠻生長的市場環境中,灰關和逃稅的做法並不鮮見,過去官方也一向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寬鬆做法。
但時移事異。2024全球政治經濟格局再度生變。國際地緣衝突頻發,許多國家民粹主義情緒高漲,要求驅逐移民、優先保護本國貿易市場。而特朗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更被視為全球化浪潮退潮的標誌性事件。於是,那些曾借力政策紅利和地理優勢蜂擁而至的華商,成了首當其衝被犧牲的棋子。
“中國人來的太多了,已經影響到墨西哥當地的經濟了。”菲姐解釋道。有時她會想,如果不是短期內湧入這麽多華商,華商們又如此擅長競爭和分裂,就算國際局勢變化,麵對美國的施壓,墨西哥當局或許也不會進行如此嚴厲的整治。
不過,即便沒有這輪整治,菲姐也認為華商們在墨西哥的生意已經難以為繼。2023年10月,因商業生態受到內卷破壞,她的銷售額斷崖式下跌,同比減少了50%。到了2024年,她不僅無法盈利,甚至開始倒貼。從一億比索的銷售額到虧損,僅僅兩年的時間,形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場沒有規則的競爭中,誰也無法預知下一秒的殘酷。全球化浪潮退卻的灘塗上,第一批華商如擱淺的航船,在競爭之中彼此碰撞,最終撞上了同一塊驟現的暗礁。
怒海中飄搖
“每天都有想不完的事、做不完的工作、處理不完的業務。”2025年1月29日,中國春節假期的第一天,在墨西哥的菲姐沒有休息。她帶著手下幾個員工,乘車前往距離墨西直線300多公裏以外的坦皮科市,考察新的創業市場。
動蕩之下,繼續求生。勤奮耐勞,不止不休,這早已是變局到來前菲姐的日常,也是墨西哥華商們的日常。每天,她都會在筆記本上列出待辦事項,忙起來時,一天有十幾件事情要處理。她抓住一切空閑時間,在高鐵上也不忘和供應商溝通。即便到了星期天,菲姐的大腦也無法歇息,始終處在高速運轉中。高強度的工作讓她患上嚴重失眠。有時睡不著,她幹脆半夜爬起來給供應商打款。
在目睹華商們的生活方式後,菲姐的一位墨西哥朋友曾對她感慨道:“你們中國人把100%的時間都用來工作,而我們隻有60%的時間用來工作,剩下40%是用來享受生活的。”
駐紮在海外的華商,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機器,在陌生的土地上用最原始、笨拙的方式拓展生存空間。沒有資本優勢,時間便成了他們唯一的籌碼。
華人商家幾乎全年無休,許多人隻有在每年的重大節假日,如除夕才會歇一歇。而墨西哥員工普遍具有更強的法律意識,拒絕加班,並享有更嚴格的勞動法保護。因此在這片熱情隨性的拉美土地上,華商身上那股緊繃、務實的生存壓力,很難不與當地人隨遇而安的生活方式形成衝突。
2020年,菲姐初來墨西哥創業時,曾雇傭一位墨西哥籍男高管。由於他長期在美國工作,形成雷厲風行的管理風格,經常強製要求員工們集體加班。這引起另一名女高管的不滿。後來,趁菲姐某次出差期間,這位女高管便煽動員工們集體辭職,鬧罷工。消息傳來時,身處機場的菲姐嚇得“連飛機都不敢坐了”,立即趕回公司,召開緊急全員大會。會議上,她承諾並安撫員工們:加班自願,不強求。
菲姐表示,在墨西哥,一旦員工對老板提起訴訟,基本上都是老板敗訴,員工勝訴。而且,如果員工選擇長期耗下去,訴訟拖上五年甚至十年,最終即便他什麽都不做,老板仍需補償這幾年的誤工費。一些中國老板因此可能麵臨數百萬的賠償。因此,許多華商不敢強迫員工,隻好自己“擼起袖子拚命幹”。
一名在墨西哥做人力資源業務的華人表示,墨西哥員工遲到、請假的情況很普遍。他手下就有幾位經常請假的員工。要麽是自己生病,要麽是寵物狗生病,再要麽覺得辦公室太熱,“各種理由”。平均下來,每人每周都要請一次假,“你不批人家可能就不來了。”
墨西哥的許多華人企業給出的待遇並沒有優勢,員工流動性高。為了穩住員工,他隻好多招幾名員工來應對請假的情況。
在墨西哥,倉庫工作員工習慣邊聽音樂邊幹活,這幾乎成了種傳統。此前,菲姐覺得聽音樂會讓人分心,於是禁止這種做法。但很快她雇用的翻譯就和她表示,員工不開心了,幹活沒動力。菲姐隻好取消了這一禁令。
圖丨大年初一,菲姐在坦皮科市考察市場
盡管菲姐努力調整管理風格,以適應墨西哥的職場文化,但今年年初,三名核心員工仍然相繼提出離職。在生意本就受損的情況下,這個消息讓她感到“天都塌了”。其中一名員工提出離職時,菲姐正在國內參加僑商大會。得知消息後,她立刻衝進洗手間給對方回信,懇求等她回到墨西哥再商量。但這名員工在電話裏直接告訴她:“無論你回不回來,我都不會改變主意。”
第二天,對方便從公司消失,不再回複菲姐的任何消息。
“墨西哥人很強調自己的感受。他們不像國內職場上的60、70後,靠忍和自我犧牲成全公司,甚至成全整個經濟發展。他們會覺得我不開心了,今天就離職。”菲姐坦言道。這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公司的規章製度。回到墨西哥後,她與員工挨個談心,不僅給他們發放了獎金和禮物,還承諾未來會從銷售額中拿出更多收益作為激勵。這個策略很快見效。菲姐發現當周營業額立刻增長了30%。
然而,在日益嚴峻的經營環境下,菲姐仍需深思接下來的應對之策。在這次震蕩後,菲姐也發現自己的心態發生了轉變。再怎麽犧牲自我去努力,最終也難抵時局的變移。她開始問自己:“每天都有思考不完的問題,我們快樂的時間又在哪裏?”
回望過去幾年,菲姐能記起的快樂瞬間屈指可數。或許是結束一天的忙碌,回到自己辛苦掙來的房子裏,亦或是毫不猶豫地花幾萬元買下一張商務艙機票。“難道這就是奮鬥的意義?終於舍得坐商務艙了。”
可是,為了這些短暫的物質享受,她付出經年累月的奔波與疲憊。這筆賬,是否真的值得?她陷入思考。
不過,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她傷感。早在特朗普回歸白宮之前,貿易保護主義的陰影便已悄然顯現。最早受到影響的這一批敏銳的墨西哥華商,已經將目光投向了新的市場。
有人告訴菲姐,他們認為中美洲的多個國家仍然有機會,比如多米尼加、哥斯達黎加和危地馬拉。這些國家就像當年的墨西哥一樣,市場尚在起步階段,華人相對較少,依然是一片藍海。
“找到一個新興國家,把你在墨西哥做過的事情重新做一遍。”菲姐複述道。
然而,隨著特朗普“對等關稅”政策宣布,貿易戰的第二隻靴子時隔七年後正式落地。華商們也注意到,特朗普幾乎在全球範圍內都加征了關稅。諸如越南這樣的中國原本的貿易轉移地,更是被納入高關稅征收範圍。這是否預示著全球化時代的徹底終結?驚濤暗流之下,哪裏還能是最後求生的島嶼?
風暴下,連出逃也變得前路渺茫。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但無論前路如何,華商們依然堅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們要做的就是走出去,然後留下來。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