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天的獨立,成功收獲40個,向平庸說再見。”“負債人上岸的機會,酒店堅持10天,成功帶走20個W。你能堅持幾天?”……近些年,名為“自律挑戰”“孤獨挑戰”的項目在短視頻平台流行。參賽者要呆在監控鏡頭下的酒店房間裏,自律獨處7-40天,從而贏得20萬-80萬元大獎。
發起這些挑戰的“工作室”,有著如出一轍的遊戲規則。在公域平台,他們強調“正能量”,“真正的自由是在自律中找到自我和安寧!”
但是在私域的朋友圈或對話裏,堆成山的百元大鈔,以及有好多個零的轉賬頁麵會被反複展示。“沒有套路,簽約可帶律師或者警察見證。”發起人聲稱,其提供三餐,隻要遵守規則,在酒店待到指定天數,挑戰即為成功。

社交平台上宣傳的自律挑戰視頻截圖
雖然有“哪有那麽好的事”的懷疑,但是仍然有人繳納幾千、上萬元報名費,將自己關在不起眼的酒店裏,試圖以此撬起改變命運的杠杆。可是,浸在翻身夢裏的人們發現,這與過往每一次生活給他們的坎一樣,越想要的東西,越得不到,貧窮還將持續循環。
我們對參與“自律挑戰”的人產生了好奇,尤其是那些通過這種方式尋找未來的人。網友們笑他們是“容易上當的傻子”,但問題是,是什麽擊中了人的欲念,讓他們屢次感到懷疑,也不顧家人反對,奮不顧身地參加數場“自律成就自己”的遊戲?
01
啟程
陽光,泳池,五星級酒店。2024年11月28日,30歲的李高坐在勞斯萊斯的真皮後座上,前座是專職接機司機和女助理。他不忘掏出手機,拍下高級紅裝飾的車輛內部。

李高拍下高級紅裝飾的車輛內部/受訪者供圖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來三亞,也是第一次參與獎金高達40萬的“自律挑戰”。從深圳北站出發,他穿著洞洞鞋,拉著個行李箱,抵達三亞,就這樣被豪車接上了。
即使挑戰結束至今有兩個月了,但此後發生的事,仍不時在他腦海裏飄過。
下了車,他被帶進布置在酒店客房裏的臨時辦公室,工作人員有6人,“四個男的兩個女的”。為了打消他的疑慮,一位女工作人員“從保險箱拿出一遝一遝的鈔票、現金,讓我數有沒有40萬”。

保險箱裏拿出的鈔票/受訪者供圖
“我說不用數了。”李高放下了心,之後他們進入了簽合同環節。但李高這時才發現,合同裏新增了好幾條此前網上瀏覽時沒有的條款,類似“行李箱放在監控範圍內算挑戰失敗”等新規。報名費也從原先的9000元漲至11600元。
他開始感到猶豫。
白色洞洞鞋,黑色長褲,接受采訪時,李高和去三亞時的穿著一樣,隻是套了件深色的防風外套,頭頂也禿了大半。
他是四川人,18歲就來到深圳,中途曾去廣州、東莞謀生路,周折後還是回到熟悉的深圳城中村。我們約在一家深圳的奶茶店見麵,周圍是由城中村、路邊攤和高架橋組成的熱鬧地帶,他剛從附近的台球廳出來。
過往10餘年,他在這座城市做過十多份工作:給超市當分揀員,到蛇口、福田做保安,去工地拉鋼筋,幫人搭建舞台。但是,多數的工作他都做不長,有時候是幾天,有時候是幾個月,很多時候是日結。
用他的話說,“幹一天(日結)活,3天餓9頓——零工(掙)錢就這麽點,然後有3天沒開張,是不是相當於(我)幹一天,要餓3天,一共9頓?”
去年11月,決定參與自律挑戰前,李高剛在福田找到一份保安工作,算是難得的長期工。但這份工作也不輕鬆,他是小區大門崗,負責放行車輛。而老舊小區車位少,人多車也多,“相當於打仗一樣”。一天12小時的值班,他經常遇到的情況是,“路全堵死了,(後麵)排了一排又一排的車”,業主在出入口互懟。
這份吵鬧的、令人神經緊張的新工作幹了不到1個月,李高就在網上看到“自律挑戰”的廣告了。他去聯係客服,問具體的挑戰規則。這些聽上去都很容易做到。
客服又給他轉發了好幾個案例,是挑戰成功的人獲得獎勵,現金、轉賬記錄,什麽都有。“確認再三,我覺得是靠譜的。”
考慮了半個月後,他向朋友借了幾千元,花了其中500元買了張動車票,奔向三亞。他把工作辭了,因為他需要“獨處”35天,以掙45萬獎金。

李高拍下的三亞站/受訪者供圖
“搏一搏,單車變摩托。”李高說,一份保安工作相比獎金而言,實在是太小的事情了。
有一雙大眼睛的廣西人張瀟也馬上出發三亞了。這是她籌劃了一年的事。早在2024年初,在廣東做牛肉批發線上銷售的她就刷到了自律挑戰的視頻。
她第一反應懷疑是陷阱,“想著天下哪裏來那麽好的事,應該是不會成功的”。但工作室客服朋友圈裏展示的一遝遝現金,以及成功案例,像忘不掉的夢魘一樣糾纏在她心底。
最後,是對方給她打了一通電話,用1小時說服了她。電話裏,對方承諾,挑戰全程規則透明,沒有隱形條款,還教給了她一係列“闖關技巧”。
比如,規則寫道,“每次上洗手間前在監控前站10秒,在裏麵不能超過半小時。”客服告訴她,“但(我們)不限上廁所次數。所以,你如果上洗手間時間有些長了,那就先從裏麵出來,在外麵站10秒,再回去繼續……”
有了這些闖關“秘訣”,張瀟感到有了信心。“我就覺得我可以。那個人是我。”
2024年12月,她終於等到牛肉銷售工作有空閑了,買了張去三亞的機票。她沒把這個出行計劃告訴父母、兄妹以及任何朋友,“怕別人以為我瘋了”。
隻要選擇相信自己就好,張瀟想,待夠15天,25萬創業的本錢就到手了。“做什麽都好,開家屬於自己的店。”她想。
與此同時,做生意失敗的張有誌、失業的劉佳明,也都分別從各自的城市出發了。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被巨額獎金吸引,也被自律挑戰工作室的文案精準捕獲。他們在工作室賬號底下留言:“我想參加,已經在家躺了X個月了。”“怎麽報名?我負債X萬。我能待到你破產。”還有人寫道:“可以睡覺嗎?我來,我太累了,可以連續睡。”
許多自律工作室聲稱,這是屬於勇敢者的自律遊戲。“選擇比努力重要,選擇對的方向去努力,行不行?要試著去做,堅信自己,一直想是不會成功的。”一位工作人員的簽名寫道。
02
失敗
國內的自律挑戰並非原創,在國外,一些網紅博主率先發起了“禁閉挑戰”,試圖將自己關在與世隔絕的房間一大段時間。在YouTube上有3億粉絲的網紅博主Mr Beast曾在2023年12月發起了7天禁閉實驗,把自己囚禁在一個無法使用電子設備、沒有窗、沒有鬧鍾的封閉房間裏長達一周。期間,他變得思維混亂,自言自語,數次崩潰,隻能對著房間的物品打砸發泄。

Mr.Beast(野獸先生)
很多挑戰者都曾經看過國外的這些禁閉者崩潰的視頻,但獎金的誘惑力對他們而言足夠大。
33歲的張瀟回憶,最初,自律挑戰室工作人員告訴她,一天隻能玩15分鍾手機。她想,為了挑戰,這些孤獨寂寞她可以忍受。
但等到她到了三亞,規則又變了:24小時內允許玩6小時手機。“我心想,那(規則)不是更鬆了嗎?相當於難度也放低了。”
與李高經曆的一樣,等拿到具體合同時,她發現,裏麵增加了更多細分規則,共計15條。比如,手機充電、插拔充電插頭,24小時內隻可以插或拔一次;不允許在監控下以任何形式漏出身體部位;挑戰全程不可以任何形式遮擋手機,否則視為挑戰失敗……

張瀟拿到的合同中的規則/受訪者供圖
張瀟把每條規則都詳細看了,還請工作人員重點講解了一些不清楚的地方。做完這些,她知道自己準備好了,2024年12月28日15時,挑戰正式開始。
她被帶入五星級酒店的房間,裏麵有一個很大的陽台,但按照規則,她無法走近窗和陽台——因為是監控盲區;房間的燈也得24小時保持亮著——因為房間的燈需要保持一致,要麽全開,要麽全關。
為了不觸犯“遮擋麵部3秒算挑戰失敗”的規定,她不敢側著身子睡覺,隻能一直在床上平躺著。為了不讓身體部位意外露出,她用被子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不敢翻身,也不敢亂動。在亮著燈光的房間,她睡覺也變得膽戰心驚。沒想到,熬到第二天午飯時間,張瀟卻收到了工作人員發來的“挑戰失敗”通知。
她更沒想到,這次失敗來自於一個無意識的動作——按照規定,她要在衛生間前站立10秒再進入,她於是想看著鬧鍾倒數,但由於近視眼的緣故,她將鍾表移得離她近了些,以看清楚秒針。這卻觸犯了“自律挑戰”的第六條規則——移動房間設備設施視為挑戰失敗。
自責、懊悔情緒很快襲來。她怪自己一時疏漏,與大獎“失之交臂”。
工作人員勸她:“如果對自己有信心,那就再參加一次。”
最終,張瀟決定再交7000元。
她想,把第一次失去的報名費贏回來。

自律挑戰的報名費為9000元/受訪者供圖
與張瀟一樣,2024年6月,劉佳明在河北邯鄲的自律挑戰室被宣告挑戰失敗時,第一反應也是“不甘心”。導致失敗的因素讓他看上去隻與成功有一線之隔——在挑戰的第一天晚上,在規定為不能玩手機的時間段內,劉佳明心情煩悶,於是很自然地點了一支煙。而合同裏明確規定,此次挑戰不能在房間內吸煙。
“挑戰失敗。”
李高在報名階段猶豫了一個多小時,最終決定交9000元,接受自律挑戰。但他也沒熬過第一天。
11月28日夜裏11點許,有人在外麵拚命地、不間斷地敲他的門,自稱是來自上海的挑戰者。李高跑到門附近,那名挑戰者告訴他:這個自律挑戰有很多套路,他剛剛因為不小心露了肚子失敗了。
對方希望和他聊聊這個挑戰,李高在門內,把自己的微信號告訴了他。
淩晨12時許,工作人員進門,宣告他挑戰失敗——他觸犯了“不得與外界接觸”的條例。
2024年11月,從成都飛到哈爾濱參賽的張有誌也一樣,在第一天即敗下陣來。他的失敗理由是:在房間內換鞋。因為那張與黑龍江某傳媒公司簽訂的自律合同第五條寫道:不允許在監控下穿(戴)脫任何衣、物,否則視為挑戰失敗。
鞋也屬於衣物,張有誌後來才想起,眼鏡也算物。“如果脫眼鏡,那(可能)也算挑戰失敗。”
“如果下次再注意點,我就能贏了。”他這麽想,很多人也和他一樣。一個月後,劉佳明坐飛機抵達河北石家莊,再度參與自律挑戰。
“邯鄲那家是加盟店,(石家莊)這裏是總部。”
劉佳明清晰地記得,等他抵達石家莊,“總部”人員帶著他到銀行ATM前,查看公司賬戶餘額。“我當時看的,裏麵餘額有100多萬。”
他不再猶豫,又交了9000元。
03
天選
李高把自己以小博大的意圖,定義為缺錢人士的自救。“我還是喜歡有錢的感覺,因為窮,窮怕了。”從他的社交主頁以及頭像,也可以看出他的喜好。一張是深圳京基100大廈的高樓頂峰,另一張,據他說,是價值20萬一瓶的紅酒。
2013年,小學學曆的李高剛滿18歲,從四川達州來了深圳,第一份工作便是做保安。保安工資太低,他看著福田區的平安金融中心附近大廈越起越高,也滋生了做金融的想法。隻是,他後來才清楚,“金融”行業內,在他能接觸到的門檻之內,“很多都是像做傳銷一樣的騙子公司”。他因此陷入了找工作——被騙——找工作的負循環裏。
有好幾次,他記得,自己通過求職平台聯係公司,沒想到對方都是第三方勞力中介。他被忽悠到公司麵試,交了一筆錢買製服,還參加了體檢,最後卻被告知,無法錄用。折騰的經曆和打了水漂的錢,讓他心態愈加崩潰。
屢次受挫的同時,他卻深刻認識到了“錢的重要性”。“深圳是個高消費的城市,沒錢你什麽都做不了。”他回憶在超市做保安的日子,看著“別人光鮮亮麗,買那麽好的東西”。對比自己,“我們完全不是一個社會的,我就一直在那穿個西裝,站那裏一天”。

《奇跡·笨小孩》劇照
“一個人的出生就決定了80%的東西。”他得出了結論,隻有掙大錢才能改變命運。
再後來的幾年,他自稱,“黑化了”。在他的敘述裏,他與黑道人士打成一片,成為了攬獲一個地區的廢品站和建築材料的頭目之一,過了幾年揮金如土的日子。接著,他被抓入獄,被判刑8年多。這些陳述無法得到第三方證實。
總之,李高自述,2021年出獄時,他成為了有前科的人員,被列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
出獄後,李高的社會係統也變得紊亂。他不會使用微信,“連王者榮耀都不會打”。因為前科,很多平台與公司都將他排除在外。他隻能在深圳的三和市場等零工市場,找日結工做,過上了“幹一天餓9頓”的生活。
在大大小小的零工中,他幹過最累的活是搬鋼筋,工錢200-400元一天。他與另一個人要合力把鐵棒扛到指定位置,再把5米、7米長的鋼筋用機器打到地底,接著繼續搬。工地溫度經常在32度以上,悶熱的空氣周圍全是泥漿和沙子。“這是純爺們才能幹的活。”李高說,幹完那一個月的工地,他瘦了20斤。

《長江七號》劇照
回憶起這些零工經曆時,李高很少表露痛苦。反而,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一炮而紅了,別人誇我是個人才。”
2023年,在蛇口一個物業公司當外包保安時,他收到了清理地下室垃圾的重要任務。憑借“謀略”,他請了很多工人,自願幫保安隊長搬走建築垃圾。“我在領導麵前一炮而紅了,”回憶起來時,李高嘴角忍不住上揚。
但殘酷的現實是,這份工作在他被發現有前科經曆後,又丟了。他回去繼續做日結,斷斷續續地找活路。
生活似乎不會隨著年月的增長而越變越好。2024年10月,他終於找到了份保安的正式工作。而此時,63歲的母親,那個常年在市場賣菜、早出晚歸,從無閑暇享受生活的母親,被查出眼疾,需要動手術。
捉襟見肘的滋味讓他感到愧疚,尊嚴受損。“我有我的野心,我有我的夢想。”他和我強調。

《奇跡·笨小孩》劇照
2024年11月,在短視頻平台刷到的高額獎金挑戰,給身處另一個囹圄的他“救命的稻草”。李高以為,過去入獄的經曆讓他足以忍耐極度的孤獨,正好有利於他完成這類挑戰。
他以為,自己是天選獲勝者。輪到他翻身的時候,到了。
04
夢醒
劉佳明也在加入挑戰時,相信命運會有扭轉的時刻。當時他剛失業,所在的汽車行業公司倒閉了,投的簡曆也都石沉大海。他意識到行業在走下坡路,不想再費盡心思,找薪資不高的工作了。
刷到“自律挑戰”的視頻後,他有了計劃。
野心勃勃地飛抵石家莊後,劉佳明卻隻待了兩天。
第二次參與自律挑戰也是一樣的“速敗”。第二天中午,他就收到了失敗的通知,說他在床頭櫃給手機充電時,站立的身體在監控中完全擋住了手機。
這違反了“手機不得遮擋超過3秒”的規定。
他不甘心,報名參加了第三次挑戰。還是不到一天時間,他就收到了失敗的通知,說“我把房間的紙巾帶進衛生間了”。這個舉動觸發了“移動房間設備設施視為挑戰失敗”的規定。
他還是不甘心。但2萬元積蓄已經花光,他隻能悻悻地回家了。

《魷魚遊戲》劇照
反複挑戰的人不在少數。
據媒體報道,去年9月,一位來自上海的張姓男子,曾參加成都一家“極限自律挑戰室”,挑戰了7次,都以失敗告終。張先生感到不死心,又飛到了哈爾濱,參加了三次自律挑戰,結果還沒成功。前後路費加上報名費,他總共花了10萬元。
張先生揭露,看似簡單的自律挑戰中,卻有很多“坑”。比如最快的一次,他放下行李,挑戰就失敗了——原因是,行李被放在了監控範圍以外。接著,他在睡覺時,被子不小心蓋到臉上,違反了“遮擋麵部超過3秒鍾”的規定;起床時衣服往上撩了一點,露出皮膚,違反了“不能露出隱私部位”的規定。
每次失敗,又試圖再度挑戰,都是因為局中人相信自己可以成功。“最刁鑽的條款我已掌握,下次不犯,定能成功。”張先生說。
在海南三亞的張瀟也是這樣想的。2024年12月29日,第二次挑戰開始。她為了避免用手碰鬧鍾,在比賽開始前把它移得近了些。
結果,工作人員又通知她挑戰失敗,因為“(她移動後的)鬧鍾不在監控範圍內”。
這個理由讓她啞口無言。在她的設想裏,“創業夢”本不該被這樣的小細節打垮。在工作人員的鼓動下,不願放棄暴富夢的她向朋友借了錢,選擇參加第三次挑戰。

《孤注一擲》劇照
這一次的失敗徹底將她壓垮。比起過去的自信滿滿,這次,她變得格外小心,如履薄冰。上廁所時,她數著分秒,生怕超時。到房間活動時,她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自己全身,以免觸摸到隱私部位。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犯規了,腦海裏飄過工作人員進來敲門,宣告她挑戰失敗的畫麵。
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次的失敗不是她預想的原因,而是她的手機使用時長。按照合同規定,她24小時內隻能使用2次手機,一個時間段隻能使用1次。
而工作人員表示,在早上的三小時段,張瀟前一天在11點57分放下了手機,後一天在11點53分放下的,相當於在24小時內使用了兩次手機。這違反了合同規定。
直到這一刻,張瀟感到被潑了盆冷水,“我感覺怎麽都沒法贏”。她終於發現,規則眾多的合同背後,實則很多是“文字遊戲”。她永遠無法預設完所有的陷阱,因為“工作人員不會和你解釋裏麵的套路”。
李高也在收到挑戰失敗的通知時,心態徹底崩了。他和工作人員發生爭執,因為此前對方承諾過,不會有外力幹擾比賽。而在他看來,那位在門外和他搭話的,自稱為挑戰者的人是個“托”。
在1個小時的爭吵中,李高把自己的保安經曆,欠債狀況全盤托出。“他們給我退了5000元,叫我再也不要來參加了。”
李高記得清楚,當晚他被工作人員開車送到了火車站,“他們目送我進站了才走”。在三亞的這場致富夢,一天之內他就被迫醒來。
心態崩潰時,張瀟決定離開這場噩夢,並在抵達機場時報了警。警察告訴她,此事為合同糾紛,她應該到法院起訴。
2025年2月,因為在屋內換鞋挑戰失敗的張有誌,將主辦方告上了法庭。
05
法庭
2月19日,張有誌訴自律挑戰工作室涉嫌合同糾紛案在哈爾濱開庭。
他認為,自律挑戰中,存在了太多對挑戰者的限製,而對自律挑戰工作室的限製很少,雙方存在責任不對等,應屬於無效合同。
據張有誌回憶,對方在法庭中表示,此項目為公益挑戰項目,是為了幫助不自律者改善不良嗜好而設。雙方白紙黑字簽訂協議,應當判定為有效合同。
上述說法也是絕大多數自律工作室對外的“說辭”。在我聯係到的南昌、深圳、哈爾濱、南京、石家莊等地的自律挑戰工作室,他們都在宣傳或合同中提及類似的話語——“培養自律精神,幫助參與者實現自我突破與成長”“幫助長期煙癮、酒癮、網癮、牌癮、生活不自律、肥胖等生活惡習人群改善”。

社交平台上宣傳的自律挑戰視頻截圖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王輝表示,從合同類型來看,這一自律挑戰工作室簽訂的合同屬於“典型的格式合同”,意思是格式條款是單方提供和擬定。如果提供條款方利用其優勢地位,不合理地設定條款,導致合同雙方權利義務失衡,該合同應為無效合同。
在王輝看來,所謂的自律挑戰,理應在人清醒狀態下對人自我約束的行為進行考量。因此,如果挑戰者在睡著等失去意識後,出現遮擋麵部等行為被判失敗,這就屬於“過度約束挑戰者”,合同應被判為無效。
一個更關鍵的問題是,該自律挑戰是否實際有成功者存在。王輝認為,如果自律挑戰的成功者為零,工作室同時還故意設置了關卡和門檻,來阻礙人挑戰成功,就可能涉嫌詐騙。
現實中,已有法院做出偏向於挑戰者的裁決。
2024年10月17日,山東蒙陰縣發布司法判例指出,一位男子在2023年參與自律挑戰,因睡覺時把枕頭放置到麵部,違反了“不準任意遮擋躲避燈光監控設備”的規則,被主辦方宣布挑戰失敗。該挑戰者不服,將自律挑戰主辦方(拓展服務公司)告上法庭。
該案法官審理認為,協議中的挑戰規則,是拓展服務公司單方麵的規定。挑戰規則中還有多處條款約定模糊,而解釋權均在活動組織者。在缺乏第三方有效監督的情況下,活動的成功率必然不高。雙方之間的權利和義務並不對等,參賽者明顯處於弱勢地位。因此,該格式條款被判無效。
此外,法院認為,“交6000元參與活動贏取250000元”,有相當“賭”的成分在內。此種做法有著極高的功利性,違背了自律挑戰的初衷,應當做出否定性評價。
最終,綜合雙方的過錯及損失,法院判決拓展服務公司退還孫先生5400元。
很多參賽者正是看到了這一判例,開始了自己的“維權”行動。他們終於明白,自己似乎掉入一個永遠無法贏的局麵,因為遊戲規則由他人製定、更改、解釋甚至操縱。這就像《魷魚遊戲》裏,設計遊戲的主辦方並不會感到懺悔,而是聲稱,是人性的貪念讓這些人自願跳進陷阱的。

《魷魚遊戲》劇照
“你隻能擁有一個,麵包或彩票。”遊戲設計者說道。《魷魚遊戲》第2季裏,一個麵對底層人士的測試是,當無家可歸的人麵前有兩個選擇:新鮮麵包或彩票刮刮卡,絕大多數人選擇了後者。
曾經選擇“彩票”、輸了三次的劉佳明,在2025年重新找了份4S汽車店的工作。
而他同時發現,自律挑戰室如今在全國新開了很多分店,“我猜很多都是失敗者開的”。他分析,這樣的生意成本低,隻需長期在酒店租1-2間房,就能撬動很多財富。
“誘惑力大,賠的機率小。”他在暗中觀察,如果能找到人合夥,今後,他有意願加入這門“穩掙不賠”的生意。
挑戰失敗後,李高丟了工作,情緒開始崩潰。“躺平,什麽都幹不了。”貧窮的滋味不好受,他有三天沒錢吃飯。為了熬過去,他選擇麻痹自我,跑去網吧,一待就是一宿,通宵打遊戲。接著他再回去睡覺,睡到日落或者更黑,這樣就省下了兩頓飯錢。
2月,失業45天的李高終於在深圳郊區一家五星級酒店找了份新工作,還是當保安。就像他三個月前在三亞參加自律挑戰遇到的那樣,他現在的工作,是給開豪車的賓客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