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位女生在被開盒後,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反抗騷擾者的故事。
開盒,指的是在網絡上公開曝光他人隱私的行為,是網暴的一種。在過去的一年裏,自由插畫師“catzz”因在聊天群裏為其他女生鳴不平,遭遇了漫長的騷擾。騷擾者不光威脅發布她的照片、家庭住址等個人資料,還在微信、郵箱、微博、B站、QQ群、直播間等個人通訊和社交平台上密集發送信息,有截圖證據的騷擾次數,就高達1672次。而騷擾者的方式,不光包括對她相貌和年齡的侮辱、人身安全的威脅、實行性侵害方麵的暗示,也已經發展到現實生活中的跟蹤和拍攝。而騷擾對象除catzz外,還包括她網上有關聯的好友們。
經過對騷擾者的調查,她發現了更多的事實——除她之外,這個人還至少騷擾過另外兩名女性。其中一名女生為了躲避騷擾,已經全家搬走,並且陷入抑鬱。而另一名女生,也曾因為被騷擾多次報警,並選擇跟catzz站在一起,共同對抗這名騷擾者。
這並非catzz一個人遭遇的困境。如今,開盒已經形成產業,今年1月底,央視就報道,杭州警方破獲了一起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此案涉及2000多名網紅的個人信息,10名犯罪嫌疑人被控製,共非法獲利幾十萬元。
catzz用能找到的一切法律武器保護自己,包括多次報警、起訴,也多次獲得過這名騷擾者的承諾書、道歉信,正麵交鋒中,甚至在漫展現場,站出來堵到了這名騷擾者。
在這場漫長的騷擾中,catzz從最初的恐懼、躲避、焦慮,到最後勇敢地麵對、抗爭。“我相信道理和正義都不站在他那一邊。”隻是,相比於騷擾的低成本,舉證的艱難,以及承受騷擾帶來的痛苦,代價太過巨大。
以下是catzz的講述——
引燃
我是一名自由插畫師。大學畢業之後,我去日本留學3年,學的畫畫,畢業後在遊戲公司上班,也畫了3年。後來疫情時,我開始自己接一些單子,依靠畫畫,慢慢地在B站有了20多萬粉絲,不少人會用我畫的插畫當桌麵。
我的QQ粉絲群5年前就建立了。我的群審核是比較鬆的,都是一些喜歡我畫的人,所以驗證問題設置得也比較簡單,問一下對方從哪個平台認識我的,然後就會讓進來。群裏挺活躍,不少朋友都認識了四五年,很多人已經叫得上名字,線下也聚會過。
有一天來了一個新人,大家都不認識,這個人名字是一串電腦配件的名字,比如什麽3090顯卡之類的,我們也不知道怎麽稱呼他,就喊他“配件哥”。
去年1月,配件哥突然在群裏講述自己的經曆,說自己約女孩在肯德基相親,後來女孩報警了。我當時也沒看太明白,總之配件哥一直在罵這個女孩,但邏輯上說不通,比如女孩報警的原因是什麽,他也沒說清楚,有些群友就覺得他好像隱瞞了一些部分。
我開始也沒怎麽管,結果這個配件哥一直說這事,已經影響到了群裏日常的討論,他還把這個女生的抖音號、店鋪地址全都曝光在群裏。後來我有點好奇,就根據他發的資料,加上了這個女生的微信好友。
我們就先稱呼這個女生為小靜。跟小靜聊了之後,我才得知了事件的另一麵。在配件哥的描述裏,小靜不僅“是個黑社會”,“還是個坐台女”,由於不願吃他請的肯德基,所以報警。
但小靜告訴我,她隻是個普通人,開一家服裝店,和配件哥是經過鄰居介紹認識的。男方想在肯德基相親,但肯德基人來人往的,小靜想換個地方,雙方最後沒談攏,不歡而散。而後麵之所以報警,是因為和這個男的當天相完親後,她突然收到大量的短信驗證碼和陌生人電話,幾分鍾就能有20多條,小靜被騷擾得非常痛苦,甚至到了對方家裏都談不攏,最後選擇報警。而第一次報警之後,騷擾依然沒有停止,男生又給小靜抖音賬號發私信,以及頻繁加微信好友,說一些包括“要把她的店砸了”之類的話。在一個多月裏,小靜被騷擾得一共報警三次,她唯一的訴求就是讓對方停止騷擾,但騷擾一直在持續。
而配件哥跑到我的群裏發布小靜個人資料,就在這個期間。
我從小是挺有正義感的一個人,看不得女生被以這種方式騷擾,何況小靜的個人信息還被人到處曝光,就在群裏講述了我了解到的部分。當時我把小靜也拉到了群裏,她講述完經曆之後,群友們了解到事情的另一麵,覺得配件哥非常過分,在群裏要求他給小靜道歉。配件哥不肯,還說我們網暴他,威脅說要把我們這個粉絲群給舉報了,然後就退群了。
配件哥退群後,我隻把這事當做一個小插曲。但完全沒有想到,我會成為這個配件哥報複的下一個目標。

▲ 圖 / 劇集《圍欄》
騷擾與開盒
從去年3月,騷擾開始直接針對我本人。
在那之前,對方不斷試圖入群,主要是以罵相親時的小靜為主,但漸漸地,由於我在群裏為小靜出頭,對方把矛頭轉移到了我身上。
首當其衝的是QQ。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騷擾信息。比如他會換著小號入群,並且在入群申請上寫“catzz盒照姓名手機號,再拉黑就公開,爺不做好人了”“我要短信轟炸,電話轟炸,catzz就躲在小被窩裏瑟瑟發抖吧”“catzz我跟你沒完,上一位女生都是哭著求饒的,今年你別想清靜了!”
對方還把QQ名稱改成了“catzz盒照擁有者”。
除此之外,他還想方設法想讓我的粉絲群“永遠消失”。他會用小號加群,自己在群裏發色情圖片,然後舉報這種手法,在他後來騷擾的私信裏也證實了這一點——“你群我還有三個小號在,我用小號發色圖,然後瞬間舉報自己小號和你群同歸於盡”“炸群這七天不好過吧,沒玩過這麽刺激的吧,美女小畫師你要乖哦,麽麽噠小宋先生愛你喲”。
突然有種被暗算的感覺,總感覺有一雙陰險的眼睛始終在暗戳戳地盯著你。由於做自由插畫師的工作,所以我這些對外的平台都是公開的。漸漸的,我的其他社交平台也都受到了影響。基本上我在網上去哪個平台,他就會找到哪兒騷擾。以4月4日這一天為例,我在小紅書上密集收到陌生賬號的私信和評論,私信內容都是一個風格的。
“你真沒見過變態是吧,信不信我天天跟蹤監視你,就在你對麵租房,讓你不敢出門,讓你體驗一下什麽叫做日式恐怖。
“別急三小時到你家樓下。
“上一位小仙女都被我嚇哭了,警察叔叔打我電話讓我stop。”
而第二天的4月5日,私信上的威脅開始升級:“把我惹急了信不信把你綁了放後備箱(廂)拉農村讓你體驗幾天,正好我家農村有房,十年沒住了,把你捆(進)小黑屋,連平整水泥地都沒有,床也沒,一天到晚讓你吃肯德基。”
4月7日,對方說出了他開盒的事,“我花了40頓肯德基(的錢)開的盒,本紳士會輕易放過你嗎?”
自從被開盒之後,針對我手機的“轟炸”也來了。手機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收到大量的驗證碼,或者接到陌生電話,最後我不得不去換了兩個新號碼,舊號碼隻能放棄。
麵對這些騷擾,我能做的其實不多。早些時候我會懟回去,但接下來又會麵對更多的騷擾,我就幹脆直接拉黑。但對方騷擾成本很低,因為賬號可以不斷重新注冊。有一次,他非常得意地說:“又被catzz拉黑啦?請務必狠狠地拉黑,小紅書注銷再注冊就是這麽簡單!不說話了?傷心了?被變態宋先生嚇到了?今晚不會又在小被窩裏偷偷哭吧,好可憐呐。”
被騷擾的不光是我,也有群裏的群友。經曆了這次事件的人,會站出來替我說話,有不少人還會罵他,但這些都沒有讓他停止騷擾,反而讓他更激進。幾天後,這種騷擾到了一個頂峰,他在自己B站動態上發了一張定位截圖,這個截圖顯示,他已經到了我所在的城市,並且說自己要開始租房了,威脅要“上門滅口”、“你晚上把門關好”。
後來我幹脆把小紅書私信開關關掉了。
有段時間我確實是有點恐懼甚至焦慮的。感覺這個人精神有點不正常,他有可能會做出一些比較恐怖的事。日本有一個挺有名的案件,叫“桶川跟蹤狂殺人案”。當時也是一個粉絲把這個事情發給我了,然後說讓我小心,我就去了解了一下。
1999年10月26日,年輕女子豬野詩織在日本埼玉縣JR桶川站前遭人持刀刺死。
受害者生前因長期受到跟蹤騷擾而多次向警方報案,但並沒有得到重視。最後,是一名記者在調查這一事件的過程中,依從受害者生前留下的“遺言”的引導,多方走訪查證,還原了生前被忽視的真相。此案在日本引發了強烈的社會反響,推動了日本《反跟蹤騷擾法》的出台。也就是說,現在比如有人騷擾威脅的話,你可以通過反跟蹤騷擾法,對威脅你的人實施措施。
看這起案件的時候,我非常能共情,還把那本書都買下來了。我對比了一下,發現遭遇的事情很多地方都非常相似。我又看了一些比如邊緣人格障礙,或者自我中心型跟蹤狂,還有反社會人格障礙之類的,就也變得警惕起來了。
我當時被迫選擇搬家。我想,換了一個地址的話,至少他就找不到我了。

▲ 圖 / 紀錄片《黑箱日記》
“我不會坐以待斃”**
如今回看,我最開始應對的方式,是以回避為主。但並不代表我不鬥爭了,我要在確保自己安全的情況下,才有精力去對付他。
搬到北京之後,我跟男友住在一起。我不能對這個人的情況全然不知,那段時間,我也在網上搜索配件哥,發現了更多的信息。原來,他騷擾的還不隻我跟小靜。
幾年前,他還騷擾過另外一個女生小敏,小敏曾經把經過和證據都發在網上向網友求助,一度都陷入抑鬱。這時候我才想到,他在騷擾私信裏說的“上一位女生都是哭著求饒的”,指的可能是小敏。
我聯係上了小敏,對方對這個男生已經有點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了,還把自己抑鬱後開藥的藥單截圖也發我了,講述中,她遭遇的與我的經曆大同小異。小敏的個人信息被配件哥在網上找到,然後也被威脅說,“我的親戚跟你住在同一個小區”,還準確說出了小敏所在的小區名,來恐嚇她。小敏被騷擾後抑鬱了半年,在那之後才慢慢走出來。
其實我跟小敏也說過,要不要一起去起訴這個男的,但是她跟父母商量之後,父母不同意,尤其是被騷擾之後,小敏也被迫搬了家。她有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我沒有力氣再去搬第二次家了”。
我沒有去強求小敏,而且她已經被弄退網了。小敏害怕又遭到報複,最後隻有我跟小靜是比較站在一起的,一直在想辦法討個公道。
經過這些事,我也意識到,不能假定世界上所有女生都像我一樣,我遇到這樣的事情會奮起反抗,有些女生被騷擾之後,可能反而覺得自己有問題,會懷疑自己,而我後來有過相同的經曆後,才判斷我自己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才能理直氣壯地對抗這種齷齪。
但我周圍,對於我的這種抗爭,態度也不一樣。
母親支持我,她覺得,遇到這種事一定要站出來反抗,這樣才能真正解決問題,但是父親覺得,他這樣威脅你了,你就躲起來,就不要去惹事。我父親還說,我可以躲得再遠一點,比如說我之前在日本遊戲公司工作過,他建議我可以躲到日本去。
我也理解,躲也不是沒有道理,就比如說小敏,她躲了半年,配件哥就轉換目標了,就不找她麻煩了,可以說她是“躲成功了”。而我若是反抗,他會變得情緒更激動、更暴力、更危險,我反而變得更麻煩了。但我不後悔這種反抗,再來一次我還會這樣選擇。
我不會坐以待斃,我會想辦法,畢竟我是受害者,我相信道理和正義都不站在他那一邊。我把報警和起訴這兩條路都先走了,走完了不管能不能成功,我都會拿到一個處理的結果,有了這個結果,網上就還有別的方式可以解決。如果上麵兩條路行不通,我甚至也想過一些其他的方式,但至少在常規方法用完之前,在還沒有到要絕望的時候,先不這麽做。

▲ 圖 / 電影《初步舉證》
第一次直麵騷擾者
我去了北京後,情況並沒有好起來。因為就算空間上去了另一個城市,網上的生活還是一直在被騷擾。
我決定先在網上說出我的遭遇,向網友求助。
剛到北京時,我把這些事寫了一個來龍去脈,在微博上發布了。我得把自己的聲音變得特別大,就像在公共場合大聲喊出來那樣,而不是想辦法去躲。
發帖了之後,他一直換各種小號舉報我,比如我在B站動態上發的曝光帖,就被舉報刪掉了。但我也反過來舉報他,他受到的懲罰要比我嚴重很多,我隻是被刪帖,後來他的賬號被封了,還一並把他注冊的手機IMEI碼給封了。
也就是說,他沒法用這個手機再注冊賬號了。但他很快又換了個新的手機,由於這些新注冊的賬號所用的手機型號都是相同的,加上說的內容也大同小異,所以很容易判斷出來是同一個人。B站的工作人員後來也聯係我了,並表示,封了他的手機號之後,如果他再換手機繼續騷擾,我還可以再通知他們。
當時微博上的帖子關注度很高,有5000多的轉發,200多萬瀏覽。
在他不斷騷擾的過程中,我發現這個人有一些特點,比如他非常敏感偏激,報複心很強,而且沒有實話、會不斷變換自己的人設。比如剛進群時用一串電腦配置當名字,在B站上的介紹寫自己是大學畢業,但在另一個社交網站,他寫的是初中因為打架被退學。後來在直播間裏也是,一會兒說自己上的是5年製的大專,一會兒又說自己連小學都沒上過。
但我發帖之後,他的騷擾更頻繁了。我決定報警。
去年5月份,我帶著兩個律師,還有我的表哥、父親,5個人一起去報警。那個配件哥也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他之前在網上也發過自拍,比較胖,我知道他大概長什麽樣,在派出所裏,他戴著一個口罩,也看不太出來他是個什麽神態,但有個細節是:他一直沒有正視我,就是偶爾朝我這邊瞟一下,那種畏畏縮縮的神態。而我是直視他。
他在派出所有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他對著警察說:“為什麽我不騷擾別人,我就騷擾你?”這就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論。我說“這是因為你精神變態”,他後來說這句話把他“罵爽了”。
當時在調解室,警方隻讓我一個人進去了。但當我和他在同一個調解室裏的時候,我有點應激了,我在裏頭大喊大叫。那時候,我是帶了200頁證據,打印出來的各種騷擾記錄。但他在現場就是不承認。我覺得,其實是可以通過這些賬號調查到背後的真實的人的資料的,但這個工作我沒法做,得有這些權限的人來做。
所以,在騷擾這件事上,他的成本是很低的,他之前也是通過不承認,躲掉了好多次警察的問話。可見這件事維權起來有多難。
當時簽的調解協議,我也挺難過。因為寫的是我們互相幹擾。但我明明是被騷擾的那一方,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這個男的說,是我在微博上寫小作文汙蔑他。但那明明是我為保護自己所做的反抗。這真的非常荒誕。當時,調解書的意思是說,調解之後,之前的事情就一筆勾銷了,之後互不幹擾。我還問警察,如果他再騷擾了,那怎麽辦?警察說會依法處理。但我也不知具體怎麽“依法處理”。
當時我不想簽,但如果不簽,就是出門左拐去法院。所以最後那種環境壓力下,我還是簽了,微博在調解後也刪了。其實我的律師覺得,簽了之後再想起訴就有點難了,因為這相當於是自己承認這事就這麽平息了。但父親和我的一個阿姨勸我簽。
最後我還是簽了,因為第一次報警,我想的是我必須留下一個證據。

▲ 2024年5月簽訂的治安調解協議書。圖 / 訪談者提供
結果,簽完了調解書,3天之後他又來騷擾了,僅僅過了3天。
他給我發了個郵件,說自己冒著蹲局子的風險又給我發了一條信息,“我覺得你好好玩,我真想再找你玩”。他更加肆無忌憚了。
我還專門去看過幾個播放量比較高的立案成功的視頻,有一些方法,比如說是把這個男生約出來,然後見到麵了,控製住這個男的,再報警。還有可能在互聯網比較發達的城市,比如杭州這種,立案成功率也會比較高。但像我們這種小地方,隻是江蘇一個小小的三線城市,難度就很大。
有一次,我還在焦點訪談上看到,說是杭州那邊打擊了2000多個惡意開盒的事件,尤其是針對主播。我當時看了之後,也覺得好像維權有希望,國家好像重視起來了,但事實卻是:在有些地方,這種事好像還沒引起應有的重視。

▲ 圖 / 紀錄片《黑箱日記》
漫展上的對峙
報警和調解並沒有終止這種騷擾,騷擾不僅在持續,形式也越來越多樣化。
除了各種社交平台的常規騷擾外,我是有一個網店的,那之後,他開始在我網店的後台給我留言,要我加他QQ、加他微信。“就當交個朋友,把握不把握機會就看你”,還說“你來加我好友,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騷擾你了”,到了這個地步。
對我的直播也有影響,我以前一周會播個三四次,但現在我停播了。以前直播也是我跟粉絲互動的一種方式,我會分享我畫畫的過程,跟觀眾聊天。但他也進入了直播間,天天被這種人監視、辱罵,我也很煩,直播間看我畫畫的,少的時候四五十人,多的時候能有一兩百個,現在被他破壞了直播間的氛圍,搞得我也沒有心情播了。而且他可以罵我,我不能還嘴,他會挖下“舉報”的坑等著我跳,平台就會提醒我要文明直播。
我的畫畫也受到了影響。報警、搜集證據、寫事情經過的文字,這些都花了我非常多的精力和時間。我以前接到畫稿的任務時,是不拖稿的,但被這些事分心之後,還拖過一次稿。原本提前安排好的一些計劃,因為被這些事情打亂,整個收入也受到了影響。
去年6月,忍無可忍的我準備起訴他。
就在5月初,由於調解之後他仍舊在騷擾,我把這事告訴警察,後來警察還專門去找他,讓他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書上寫“本人保證不在互聯網上發送有關XX的一切信息……不與XX有任何聯係,文明上網,如有觸犯,依法處理”。
他並沒有在簽完保證書後兌現承諾。但有了這份保證書,我起訴配件哥的條件就能成立了。當時,法院判決書上也認定,“介於被告在雙方調解之後又首先重開話題,並有挑釁騷擾之意,同時結合被告於2024年5月14日出具保證書的情節來看,可以認定被告違反了此前雙方協議內容,結合其發表的內容可以認定存在侵犯原告人格的權益,且主觀上具有明顯的過錯。”
9月11日,法院判決,一、被告於本判決發生法律效力之日起不得在網絡上針對原告發送信息;二、被告宋某某於本判決發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日內,向原告書麵道歉(道歉內容需經法院審核)。

▲ 法院判決書。圖 / 訪談者提供
從結果上看,我的確勝訴了。但騷擾因此停止了嗎?並沒有。
2024年國慶節,杭州舉辦第30屆COMICUP創作交流展(CP30),我計劃去漫展上擺攤。而新的一波騷擾就圍繞這個展會開始了。
這個配件哥說要來杭州漫展,還在群裏跟別人說,威脅要怎麽在線下弄我,當時我也是做了一些保護自己的準備,他要是真來惹事了,我就立馬報警。到了漫展那天中午,我朋友說,有個人往這個攤位上放了一瓶冰紅茶,說要轉交給我。
當時我另一個北京朋友給我發消息,說千萬別喝這瓶冰紅茶,可能有危險。下午回攤位之後,我一眼就看到配件哥已經快走到我麵前來了,過了一會他又轉回來,還站那兒朝我揮手。
當時整個人氣得都有點發抖。我趕緊把運動相機打開,直接舉著攝像機,拍他、質問他“來我這邊幹什麽”。他就在那邊支支吾吾的,整個過程持續了大概10分鍾,我就開始喊周圍的人,說這裏有人開盒騷擾、有色狼,場館的安保人員過來,我隨身其實也準備好了之前的判決書、道歉信、保證書等等,然後朋友也趕到了,趕緊打電話報了警。

▲ 2024年9月的道歉信。圖 / 訪談者提供
在杭州當地的派出所,我把這些證據都給警察看了,警察也嚴厲地教育了這個人,但騷擾仍舊在繼續。
比如在法院判決出來之後不到一個月,我有段時間每天收到好幾十條驗證碼的騷擾,郵件上的威脅也沒有停止,並且語言更加露骨和惡毒,比如“下次漫展還去找你玩,扒光衣服拍裸照!好期待你腿好白呀”。
我還特意統計了騷擾次數,總數已經達到了1672次,而實際受到的騷擾隻多不少,因為早期的我沒有截圖。

▲ catzz 統計的被騷擾次數,達到1672次。圖 / 訪談者提供
“你應該感到害怕才對啊?”
騷擾接近一年的時候,很多方法都試過了,我開始準備做視頻曝光他。
我在B站有20萬粉絲,屬於不上不下的一種狀態。但我也並沒有感覺這個身份有多麽特殊,如果真的有足夠的影響力,我可能一開始報警或者發微博,就會有效果了。
反正我的照片已經被那個男的到處發了,我也沒有什麽好怕的,我就決定,露臉錄這個視頻。
這個視頻引發了關注,他也是一直在舉報。他甚至還把他自己邊看視頻邊吃飯的照片發給別人,說“被罵爽了”。他還是同一套說辭,反過來說我發視頻網暴他。但我覺得看視頻的人心中自有正義和評價。
當時我收到很多私信,有的說要幫我,包括一些律師、警察也聯係我,給我出謀劃策。還有很多人囑咐,下次報警千萬不要再接受調解了。
我的生活也被改變了。
現在,我家門口都裝了監控。平時出門盡量讓朋友陪同。出門我身上也會帶防狼報警器、防狼噴霧之類的,盡量不讓自己處於危險的狀態。
經過這事我也意識到,對我們這樣被網上騷擾的女性來說,舉證難度真的太大了。雖然我截屏下來的證據有厚厚一摞,但一句“你們怎麽證明這是我發的”,這句話直接把我準備的證據給抹除了。其實我覺得是有辦法通過IP地址追查到他的,但光靠我一個人,突破這些很難。
而對那種人性的惡,我也會有更深的體驗。以前我比較單純,覺得隻要錯的是對方,我就一定能討回一個公道,但是事實上不盡然。問題可能會變得更複雜,明明我是受害的一方,卻維權這麽艱難,這真的對人的觀念有很大的衝擊。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時間倒流回去年1月份,那時我不替小靜說話,是不是就沒有後來的這一係列的騷擾。但如果這樣的話,小靜的處境會更糟,她會更孤單。因為覺得我是受到了她的牽連,才一直被騷擾,小靜一直對我有愧疚。
但我想說,錯的不是我們,不用愧疚。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挺身而出,隻不過可能會換一種更柔和、更智慧的方式——畢竟在這樣的騷擾者麵前,普通女生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而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有得有失。雖然遇到很多麻煩,但是我也遇到好多幫我的人,男生女生都有,所以我會覺得,有卑劣的人性,也有崇高的人性。網上有那麽多人支持我,我的心理壓力就不會有那麽大了。
我也記得許多人給我的留言——
“能直麵並戰勝這種毫無底線的惡意,真的很了不起!這種困難重重的維權過程,給我最大的感觸就是要遇事冷靜,要敢於較真,要堅持鬥爭!
“半夜看到肺都氣炸了。支持,為你的勇敢和堅持加油!辛苦這段時間了,但是一定要相信你的勇敢會換來真正的正義。你在保護了自己的同時,也在無意中保護了其他人。
“我作為淋過雨的人,也願意為那些沒被雨淋過的人撐傘。”
……
我想說,麵對騷擾者的糾纏,我們盡量做到讓自己的心理更強大,盡量想辦法。就比如,在上千次的騷擾私信和郵件之中,盡管絕大多數都是汙言穢語,但有幾封是比較特別的,我印象比較深刻,那是騷擾者去年4月8日發來的幾封郵件:
“你不怕我把盒照發出去嗎?也不怕轟炸?這時候該嚇哭了吧,心理承受能力這麽強?”
對於我的回擊,他似乎覺得非常疑惑不解:
“你應該感到害怕才對呀?”
(文中涉事女性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