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宮博物館的蘇聯展廳,有許多褪色的勞動獎狀,以及生鏽的鐮刀錘子徽章。從不屈的鬥士保爾柯察金,到煤礦鐵人斯達漢諾夫,從舉報父親的小英雄巴甫列克,到生了12個孩子的英雄母親德米特裏耶娃。蘇聯短暫的一生,竟然樹立了386個官方榜樣。
保爾·柯察金,承載著我們幾代人的集體記憶,曾經很長時間內都被當做蘇聯人的寫實形象。但解密的資料卻顯示,奧斯特洛夫斯基創作的保爾形象,被蘇聯內務委強行做了7次重大修改。比如蘇聯紅軍之父托洛茨基的內容全部被刪除,主人公對蘇聯紅軍的批評同樣被全部清除,反而代之以不斷強化的忠誠。還比如主人公原本讚成新經濟政策,結果修改為反對新經濟政策,擁抱計劃經濟。
因此所謂的學習榜樣,不過是被精心雕琢的盆景,是被權力意誌操控的提線木偶。蘇聯龐大的官方榜樣群像,折射的不是人性的光輝,而是權力對人性的規訓,是權力機器對精神世界的操控。
原版的保爾·柯察金,有理想、有愛恨,敢於針砭時弊,勇於表達個性,是一個對美好生活充滿向往的現實青年,結果卻被扭曲成了崇拜意識形態的聖徒,泯滅了個性意識,成為了一顆沒有思想的螺絲釘。
蘇聯的榜樣文學,便是將複雜的人性簡化為意識形態的符號。正如被譽為俄羅斯良心的索爾仁尼琴所說:他們需要的不是活生生的英雄,而是不會說話的紀念碑。
蘇俄的造神工程,始於1917年10月。蘇布建政的當月,列氏便被捧為俄羅斯民族的救世主。蘇俄的製度化造神開始於1920年,服裝、領巾、語錄、頭像等等一應俱全,而且蘇俄的意識形態,也擁有了第二個名稱。
1934年9月1日,蘇聯作協成立。從此之後,蘇聯的文學藝術便淪為了意識形態的傳聲筒。比如著名的《青年近衛軍》,便按照蘇聯作協的指示,刪除了主人公對集體化運動中大饑荒的不滿。
與蘇聯造神工程一同開始的,還有蘇聯的榜樣工程。製度化的榜樣工程開始於1927年,蘇聯的第一個官方榜樣,便是煤礦鐵人——斯達漢諾夫。
頓巴斯的礦工斯達漢諾夫,在《真理報》的妙筆生花之下,竟然創下了一個人一天采煤20.4萬斤的“壯舉”,一個人相當於100名正常的工人。
1935年,斯大林在克裏姆林宮接見了斯達漢諾夫。《真理報》的攝影師,特意拍攝了斯大林輕拍斯達漢諾夫肩膀的親密畫麵。這個精心設計的場景,很快便通過《真理報》傳遍了蘇聯,斯達漢諾夫成了蘇聯人的勞動榜樣。
可是,斯達漢諾夫的工作效率被宣傳為常人的14倍,集體農莊裏的農婦們為了完成超額的生產指標,隻能餓著肚子把糧食上交。雖然人人都知道是在造假,但斯達漢諾夫的事跡依舊被包裝為無產階級覺悟的勝利。
1935年,蘇聯開始在全國展播集體農莊的紀錄片:金黃的麥浪中,女莊員們紅潤的臉龐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可是鏡頭外的現實卻是,這些演員在拍攝結束後,需要立即歸還借來的布拉吉連衣裙,赤腳走回漏風的木屋。
這種榜樣的宣傳與現實的割裂,在1953年達到了頂點:當英雄母親德米特裏耶娃養育12個子女時,她隻能用配給的肥皂票換黑麵包,用以喂養營養不良的孩子們。
1954年,赫魯曉夫在蘇布大會上公開指出:蘇聯集體農莊的勞動生產效率,隻有美國家庭農場的17%。但同年上映的電影《庫班哥薩克》,卻把集體農莊描繪為流淌著牛奶與蜂蜜的世外桃源。正如著名的曆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在《極端的年代》一書中的尖銳批評:蘇聯的烏托邦敘事,如同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將現實裁剪得支離破碎。
當先進工作者瓦西裏每天工作16小時,卻隻能在日記裏懺悔自己偷喝了兒子治病的牛奶。當頓巴斯的勞動模範尼古拉耶娃獲得勳章的同時,卻在舉報車間主任破壞生產。這種認知體係的崩潰,在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披露後達到了高潮,原來斯大林時期的英雄榜樣們,竟然都是虛假的宣傳。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真理報》將陣亡的士兵包裝為國際主義戰士,而前線寄回的信件卻在控訴戰爭的荒謬。1986年,蘇聯為切爾諾貝利事故中的相關人員授予了切爾諾貝利勳章,可是蘇聯的大學生們卻成立了真實俱樂部,揭露了切爾諾貝利事故的真相。
上世紀80年代,蘇聯雖然用黃金重塑了保爾的雕像,但這種價值的割裂,伴隨著整個蘇聯大廈的裂痕,反而加速了民眾的覺醒。尤日馬什工廠的先進工作者彼得羅夫,便在日記中寫道:當我第八次站在紅旗勳章的領獎台上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個提線木偶。正如柏林牆倒塌後東德青年的塗鴉:我們不需要水泥鑄就的聖人,我們隻要會犯錯的活人。這些認知的裂縫,最終匯聚成了解體的洪流。
在俄羅斯的舊貨市場上,經常能看到蘇維埃的勳章與東正教的聖像,它們經常被擺放在同一個攤位出售。這個荒誕的場景,正是蘇聯榜樣工程的曆史隱喻:當意識形態的聖徒像被趕下神壇,他們既不能回歸人間成為真實的人,也無法升入天堂成為真正的神,隻能作為曆史的標本,在現實的櫥窗裏繼續展覽。
那些被精心設計的學習榜樣,既是權力藝術的巔峰之作,也是烏托邦工程最苦澀的墓誌銘。當崇高的理想異化為意識形態的工具,那些被精心塑造的學習榜樣,必將淪為曆史廢墟中的荒誕符號。正如平庸之惡的提出者阿倫特所說:任何試圖用標準化人格塑造社會的努力,終將在人性的複雜麵前碰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