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祖曉謙
車開過鄒平三八水庫,水麵倒映著北方工業小鎮冬日慘白的天空。孫道亮告訴南風窗,他曾經無數次夜裏徘徊在岸邊,想要跳進去,“洗刷我的罪,一了百了”。
當時輕生的由頭,在2025年成為了非遺博主短視頻裏的爆點:“你見過為了一盞燈,把自己兒子害了的人嗎?”“2014年,老孫的孩子出生了,他的手裏甚至拿不出1000塊錢:‘9塊9包郵的這種奶粉,就給孩子吃了。’劣質奶粉和消化不耐受,很快就讓孩子生了病。老孫住的地方,離縣醫院隻有30米,卻因為承擔不起醫療費,失去了這個還不足100天的孩子……”

圖源:@小宋阿姐的非遺短視頻《孫鎮龍燈》
“家破、人亡,就發生在我身上。”孫道亮說。賣車、孩子夭折、負債20多萬,他付出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複原已經失傳30年,有“八大獨一無二”的孫鎮龍燈。
但輿論更多地認為他是在自我感動。2019年7月,“孫鎮龍燈製作技藝”被列入第五批縣級非遺名錄,但不少網友看了視頻截圖,認為孫道亮“走火入魔”,稱其製作的龍燈造型粗糙滑稽、毫無技術含量:“你這個龍燈,失傳就失傳了吧。”
什麽技藝值得用家人的生命來托舉?這是不是一場老舊悲情敘事翻車的宣傳炒作?在光電技術如此發達的現代,堅持留下兩條點牛油蠟燭的純手工龍燈有什麽意義?過往的犧牲演變為網暴的導火索,甚至有人猜測“他吃喝嫖賭把家敗光了,跟他喜歡玩燈沒有一毛錢關係”。

鄒平三八水庫,範仲淹雕像立於水畔
“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知道它(孫鎮龍燈)是好東西;最悲慘的一件事情就是,隻有我知道它是好東西。”45歲的孫道亮,一直渴望他心目中“960萬平方公裏土地上唯一僅存”的孫鎮龍燈被了解、被認同,為此過著一種別人看來“反直覺”的人生。現在,他迎來了人生迄今為止最多的關注,也陷入了一個“七年級就輟學的普通老百姓”難以掙脫的輿論螺旋。
2025年2月,南風窗前往鄒平市及其下轄的孫鎮,尋訪讓孫道亮癡迷到透支全家未來的龍燈,並嚐試了解被貼上“潮霸(山東方言,指傻子、行為怪異)、瘋子、敗家子”標簽的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孫鎮龍燈,申請出戰”
某種程度上,這場網暴是由孫道亮自己主動“發起”的。
“中國14億人口,99.999%沒見過孫鎮龍燈。”孫道亮說。春節前,他向李子柒、江尋千、南翔等非遺博主“廣發‘英雄帖’”,邀請他們來孫鎮拍攝。“你如果是普普通通一個人,多數人不會來找你,對吧?”
孫道亮向我打開了他的私密作品列表。起初,他對外傳遞的訊息“比較正能量”。2023年5月1日,他第一次上傳龍燈視頻,淄博與鄒平一街之隔,對麵燒烤熱火朝天,“喜迎全國流量”,他“真是急死了”,在火龍翻飛的視頻上寫道“把咱全中國唯一的火龍燈請出來,龍騰串香,迎全國賓客”,帶上“孫鎮龍燈申請出戰”的tag,加上他自己,獲讚8個。

孫道亮在淄博燒烤爆火時發布的短視頻
“沒有搭理咱的!你不把你的悲痛、真實經曆說出來,投稿給大博主,人家不會一個個視頻去了解你這個東西的。一看簡介沒什麽吸引力,人連回都不回,你想再發一條,就發不過去了。”
孫道亮想要孫鎮龍燈被世人重新看見的行動,其實早在20年前就開始了。他是伴著龍燈和鑼鼓聲度過童年的,龍燈的特色之一就是由陀螺儀和不倒翁複合而成的“龍膽”,類似滾燈,不管舞動幅度多大,純手工熬製的牛油蠟燭都能始終保持朝上,火光不會熄滅。“隻要聞到牛油味,就知道是龍燈來了,一年就這麽一個期待。”

孫道亮小時候和妹妹扮裝玩“芯子”,一種北方民俗
鄒平工業發達,八十年代開始,孫鎮村民們紛紛進廠打工、遷居縣城,舞龍習俗沒落,6歲那年,孫道亮最後一次在孫鎮大街上看到龍燈。“咱農村‘空心化了’”,無力抵擋時代浪潮的孫道亮學會了這個書麵用詞,“孫鎮龍燈就消亡了。”
從小,他就對龍燈感興趣,隨著年歲的增長形成執念。五六歲的時候,大人不讓他進做龍燈的地方,怕小孩子弄壞東西;等到他20歲出頭,又跟做民間借貸的鄰居商量拿個兩萬塊錢複原龍燈,鄰居心下覺得做燈是個血本無歸的買賣,要求他提供抵押物,他兩手空空,隻好作罷。
孫道亮去檔案館和黨史辦尋找孫鎮龍燈的痕跡,工作人員反複翻閱縣誌,沒有資料留存。“2013年前,孫鎮龍燈沒有任何影像記錄,一絲布、一根木頭都沒有。”能證明孫鎮龍燈存在過的,隻剩人的記憶。
2013年孫道亮回老家,碰上了一場做龍師傅的葬禮。這一年他手底下有三四萬,原本打算按揭買樓:“老百姓存錢,不就是為了車房這些嗎?樓可以再買,但是我不確定老人家什麽時候會去世。”

2013年教孫道亮做燈的老人
對龍的結構、工藝一無所知的孫道亮感到“時不我待”。他辭去紡織廠的工作,找到了家族裏會製作龍燈的老爺爺(爺爺的父輩),老爺爺告訴他村裏會製作龍燈的還有三個人,孫道亮把他們全部請來,備好酒菜請教材料、手法。
父母不支持他,他謊稱有人相中了龍燈,投錢請他代工。孫道亮心想,自己三四萬的預算已經綽綽有餘,目標是依據老手藝人們的口述憑空把龍複原,留下記錄。

2013年,孫道亮因決心做龍與父母爭執不下,吵到急處將手機摔碎
孫道亮沒想到,光是籌備原材料就花了兩個多月。比如用竹子紮製的圓形龍圈,兩條龍一共需要700個,不同於絕大多數龍燈的龍圈豎著平行排列,孫鎮龍燈將龍圈交叉捆綁,來保證內部龍膽靈活轉動的空間,與之匹配的竹子韌度多少、強度多少,沒人說得清楚。
孫道亮不得不南下,去不同竹林帶回樣品,給老人們上手測試,“滿世界去問,滿世界去找,隻要你出了大門口,你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花錢,一算賬花了3萬塊錢,一半的材料還沒準備好。”孫道亮當時開的車原本是7萬元購入的,為了趕緊緩解資金壓力,“38000塊錢就賣了”。
掏空家底後,孫道亮和老爺爺還有做木匠活的父親三人又一同製作了兩個半月,兩條龍燈才完整麵世,每條製作成本超過5萬。“龍燈做好了,選擇題又擺在你麵前了——你要不要舞動它?”
舞龍,天大的難事
龍做出來不舞,就是兩條“死龍”,沒有用處。但要把龍舞起來,“不是捏麵人、吹糖畫,我一個人挑著個擔子出門就行了”,孫道亮說。
做龍可以自己死磕,而舞龍高度依賴集體協作。決定要舞,就得兩條一起齊齊整整地出龍,舞滿一場35到40分鍾。但每條龍最少需要10個人擎龍把,“少一個人都玩不起來”。兩條就是20個人,加上12人的鑼鼓隊,龍頭龍尾重量最大、動作難度最高、體力消耗最多,再算上4位中場替換的人員,舞一次龍就要出動36個人。

2025年,人們在孫鎮大街上排練
找人,就要花錢。2025年,鄒平勞動市場上零工的平均價格是230元每天,2013年孫道亮給人一天算100元工錢。那時微信沒有普及,他隻能對著電話號碼一個個通知,有的號碼前一天記下,第二天就打不通了,有人前腳答應,後腳又說“有事”“上班去了”。
“最開始叫30個人,最後真來的連20個都不到。”孫道亮說,“人不會掙你這幾天的錢的,人有些別的活,還能不幹了嗎?你又得找人!這麽多天,一直重複地找人,每天都找人。”
另外,“冬天得燒爐子,中午還要讓人家喝水、吃大鍋飯、抽煙,怎麽著也得滋溜上兩口小酒。”孫道亮賣了車,妹夫借了一輛車供他在縣城和老家往返交通,“不還得給人加油嗎?”樁樁件件都要用錢。


龍燈內使用的手工牛油蠟燭
孫道亮手頭隻有幾百萬像素的二手手機,為了鄭重地給失傳近30年的龍燈保留第一份影像資料,讓孫鎮下一輩也有做龍、玩龍的記憶,他給當時山東境內最火的新聞節目小麽哥《拉呱》打去電話,對方答應春節前派專業團隊來孫鎮拍攝。
“要上電視,絕不能做得難看”,想正經舞一次龍,不是人到齊了舞一會兒那麽簡單,“有難度的動作,不經過大量排練是做不到的”。但除了個別父輩還有舞龍的記憶,孫道亮臨時招募的“外行”們對動作要領一無所知,正式拍攝前,他們整整排練了7天。
孫道亮愛惜自己親手做出來的兩條龍,於是購入了兩條競技龍燈先給大家練習基本動作;孫鎮大隊的鑼鼓會在婚喪嫁娶時被借走,“公家的”他不好意思一直占用,又花了近5000元配置了兩麵新鼓和鑼、鈸、鑔,確保排練不中斷。
最終拍攝那天,當光彩奪目的龍燈如願翻飛在鏡頭裏時,心焦的他嘴上已經長滿了燎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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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呱》2分46秒的新聞視頻,成了孫道亮的寶物
過完年,村裏又推選孫道亮帶龍燈參與元宵節文藝匯演,他舍不得放棄難得的舞台,又自掏腰包組織隊伍排練了5天。年後有人外出上班,反複找人的噩夢重演。他向表哥、表姐、姑姑、妹妹都借了一圈,父母也承擔了相當一部分雜費,才覆蓋了所有開支,此時他已經負債近20萬。
“咱就一個人,一個普通老百姓,咋熬過來的呀!”孫道亮帶我回到每年舞龍的地方,小時候大家沒有正式工作,隻有農忙農閑,村頭總是很熱鬧。“曾經大隊裏100多口子人一起,忙上半個月,臨過年才能展示出兩條龍燈來。”周圍村莊每年出龍燈,還會來孫鎮拜廟。
舞龍的夜裏,大家分成三隊輪流上場,相互比拚較勁,路過商戶門口就玩一個花樣,對方點燃鞭炮迎接,送煙送糖送瓜子,給三十、五十的鈔票。物資收回來後,村裏大隊扣除墊付的舞龍成本後平分給所有參與的人,“沒有人嫌多嫌少”。
現在,孫鎮大街上冷冷清清,沒什麽人走動了。勞動的標價前所未有地清晰,龍燈被人遺忘,舞龍就成了天大的難事。全鎮老少的夾道歡呼,變成了孫道亮的獨角戲。他求著請人放上兩掛鞭炮,既是因為不再能掏出錢,更是為了一個傳統裏歡迎的意頭,“不能委屈著咱龍燈”。

2025年的孫鎮大街
“再給龍燈續上10年的命”
孫道亮不願意同記憶作別。第一次做好的龍燈塵封11年,竹子、繩結都老化變脆,“就剩下這最後兩條了,破破爛爛”,已經無法再舞。2024年是龍年,他意識到大兒子已經20歲了,“隨時可能把兒媳婦領進門,到時候她不支持(做龍)咱也沒辦法了。我可以頂住父母、家庭、對象的反對,誰的話咱都可以不聽,但是咱得聽兒媳婦的”。

2013年複原的龍燈已經破舊泛黃
他在此覺得“時不我待”,瞞著全家在縣城租下一間倉庫,偷偷囤積材料,11年前的電話打不通,他就循著原來的地址找回去,竹林易主,好在竹子還是原來的竹子,囤到“沉沒成本太高”家人無法拒絕的時候才開口。2024年3月,他再度辭去工作回到了孫鎮2013年做龍的那間老屋,“再給龍燈續上10年的命”。

“堅強麵對,再沉浸其中找尋點樂趣。”孫道亮在鏡子上寫下鼓勵自己的話
老屋有近百平,西麵牆上安著一麵大鏡子。在孫道亮看來,殘破的龍頭是神聖的東西,夜深人靜時一人獨守,“像在深山老林的佛堂裏”。雖心知“佛是保佑人的”,但沒有動靜也會覺得害怕。短視頻成了他的陪伴,也成了他自我表達的渠道,他希望“展示孫鎮龍燈的重要、精彩,讓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保護孫鎮龍燈”。
2024年5月,孫道亮開始認真地上傳視頻講述自己“11年的期盼”。他還直播做龍的過程,然而因為步驟太過單調枯燥,隻有三兩位觀眾。

他在拚多多花60元買來無線投屏器,把心裏的話碼成長篇,投到舊台式電腦的顯示屏上,在拍視頻時劃著手機避免自己忘詞
最初複原龍燈時,孫道亮也不太清楚龍燈的價值,直到2015年,“我不管怎麽搜索,都搜索不到和孫鎮龍燈相同的龍燈,不管是形式、樣式、架構,都搜索不到”。
他向不同的人和組織打電話發郵件推薦孫鎮龍燈,稱其“最瀕危、獨一無二”,大都石沉大海。2019年,村裏的幹事通知他去鄒平開會,參評第五批縣級非遺,龍燈被評上了,“就給了一張紙(證書)和一塊鐵皮”,現在,它們都被孫道亮隨意放在老屋的雜物旁。

孫鎮龍燈的非遺證書
孫道亮告訴我,滾燈是國家級非遺,“很多大主播鏡頭唯美、手藝精湛,製作出來的滾燈獲得了上百萬的點讚和關注,而孫鎮龍燈舞動時,42盞滾燈同時點燃,是全國唯一(這種形式)的龍燈。”
孫道亮希望給龍燈的傳承找到起始點,想方設法考據來處。他去拜訪老人,一位90多歲的老人說“爺爺的爸爸也玩過孫鎮龍燈”,如果活到現在就有160多歲了,“再往上都不記得了”,那麽龍燈的曆史隻會比160年更長,孫道亮想。
“‘一夜魚龍舞’,這是宋朝的辛棄疾寫的。”他告訴我,“說的是不是咱不知道,不過現在來說,這個場景就隻能應用在孫鎮龍燈身上。”

鄒平融媒製作的紀錄片《龍燈傳人的龍年心願》截圖
他背不下來整首《青玉案·元夕》,就把關鍵詞寫在鏡子上,在直播時對照著講。他稱隻有孫鎮龍燈能演繹“魚龍舞”的效果,“是中國龍文化的第三種形式”,“從遠古龍燈走到現在的競技龍燈,中間缺失的正好是孫鎮龍燈。”

孫道亮在鏡子上寫下《青玉案·元夕》,白板上是他記下的做龍數據
孫道亮表示,中國所有能點蠟燭的龍燈,蠟燭都是放在龍把上,做不了大幅度動作,不然火會熄滅或是燒龍。他看過網友給他發來各地形形色色的龍燈,孫鎮龍燈是唯一一種能在兩個龍把之間放蠟燭的,這是由交叉編製的龍骨決定的,龍肚子不會癟,蠟燭點燃後整條龍燈火通明、流光溢彩。
牛油蠟燭的牛油是現去找的板油,“跟牛肉板麵裏的一樣”,加入輔料使得點燃時煙小、火旺;龍膽按傳統方法鍛打組合而成,蠟燭下放鉛塊配重,是“真正的陀螺儀加不倒翁結構”,所以“翻轉騰挪,長時間倒立,競技龍燈能做什麽動作,孫鎮龍燈也能做到”,而可以隨意舞動的競技龍燈是點不了蠟燭的,其塑鋼質地的單薄龍骨豎直排列,支撐不了陀螺儀。

龍膽結構
“(孫鎮龍燈)是不是獨步天下、舉世無雙?”孫道亮在視頻中高聲說。
“咱從來沒有在乎過、往上要過榮譽。”孫道亮告訴我,“這麽好的玩意兒,它不該失傳、斷代、消亡啊!誰給咱的這個擔子?沒有人給咱擔子,就是咱自己決定得把這個東西給傳下來。”
在6月20日發布的視頻裏,孫道亮說,他在直播時認識了一位大哥:“或許是被我的情懷和精神感染了吧,他就給了我一個建議。他說,‘現在啊,最能傳播的就是你的磨難。把你的苦難、悲慘,血淋淋地撕開,讓大家去看,就能引起別人的關注,對你弘揚孫鎮龍燈文化有幫助。’”
孫道亮覺得大哥的建議“貼心貼肺”:“這十年的經曆在我心裏太久了,太難受了,也太占空了。”不過他當下回複大哥:“不敢撕,太痛了!”
“9塊9包郵的奶粉,就給孩子吃了”
其實早在6月5日的視頻裏,孫道亮就在一開頭結結實實連抽自己兩個耳光,“今天這個視頻錄了8次了,都是因為情緒激動,錄不下去”。那天,他第一次公開講了2014年第二個孩子夭折的過程。
孫道亮告訴我,為了舞動龍燈,他已經把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了個遍,“對象馬上就要進產房了,我手裏麵隻有800多塊錢。”舊賬未還,他沒法開口再借錢,思前想去隻能找“唯一一個欠他錢的”村書記,年初他受托參與文藝匯演,理應由村委承擔找人產生的近兩萬元成本,村書記告訴他“匯演得了第一,鎮上獎勵了2000塊錢”,他收下了,沒有再計較。
2014年9月9日,孫道亮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了,“咱真的沒錢了,怎麽給我對象補充營養?整個孕期就沒吃過幾隻雞,你說,她能有奶水嗎?奶水不夠就得喝奶粉,9塊9包郵的奶粉是我那個時候最好的選擇。”

放龍的老屋隔壁,孫道亮20多年前的結婚照
他告訴我,平台上有一些奶粉小廠的9塊9包郵試用裝,一份100克到150克不等,“一個賬號隻能買一單,我和我對象兩個賬號,就買上兩單,快吃完了再換個廠家買。慢慢地,孩子就開始拉肚子了……”
孫道亮開始帶著孩子看病,他囊中羞澀,總是“去小門診用小偏方”,“(家)挨著縣醫院就30米,就沒想過給讓孩子在縣醫院看”。他開車拉著孩子回孫鎮老家的衛生室,“咱有合作醫療,在這裏頭他就是再花錢也要你那裏(大醫院)花費少”,但“總是看不好”。

孫道亮2014年在距離縣醫院30米處租住的房子,“月租230元,一租一年”
後來他才知道,“孩子的胃還沒有適應一種奶粉,就換了另一種奶粉”,反複拉稀的原因應該是消化不耐受。
“你能去害小孩子嗎?咱沒有別的辦法了,發病太快了。”
最後一天是猝不及防到來的,他定了早上五點的鬧鍾給孩子喂奶,感覺孩子神情恍惚,就帶孩子回到村裏。在北方風俗裏,孩子生病常會被認為是“嚇掉了魂兒”,需要“叫魂”。“老的(父母)說,是不是昨天咱給孩子看病的時候,嚇了孩子一跳?”他們先去一個“神婆娘”那裏請她看孩子。“神婆娘再多收錢,不就收你10塊錢嗎?”
聽神婆娘說孩子沒嚇著,他們才去衛生室。“去到一看,說這裏看不了,趕緊回鄒平。回去路上,孩子眼裏已經起了一層白霧了,去了之後人家醫生給你按了按,說早來5分鍾就行,可是我們耽誤了。”

孫鎮衛生室
孫道亮回憶按孩子小腿的時候,“不變色也不回彈了”,這是嚴重脫水的跡象,他連忙讓護士紮針,“然後孩子啊的一聲,這是我聽見孩子的最後一聲。”
“咱沒想到是這麽嚴重了,當時要是知道後果的話,我死皮賴臉也得找錢去,隻是那個時候咱覺得咱能撐過去,咱不求任何人。”孫道亮告訴我。
埋葬孩子後,他不吃不喝,“孩子沒了,咱不比誰都難過?咱6天就瘦了37斤”。家裏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都和我有了距離,誰也不再提起,就像孩子從沒來過”。
“錄視頻是一個極大的釋放。”孫道亮說,但他很快就將這條視頻隱藏了。“咱也不想讓所有人看到咱的這種(遭遇),這不是一個好的事情。”
沒了長輩支持,第二次做龍的孫道亮一做就是8個多月,鄒平融媒的記者2013年因為《拉呱》認識他,這次借著2024龍年的由頭,多次上門,采集記錄了製作過程。
孫道亮從3月起就沒了工資,很快捉襟見肘,2023年花6200元買的二手車奔騰B50是“唯一可以變賣的東西”,他5000元賣掉,又向兩位表哥各借了1萬元,才艱難維持到過年。

孫道亮當初買車的二手車行
2024年12月,孫道亮的兩條新龍初見雛形,第一個舞龍的機會來了。他的發小要給家裏小孩辦周歲生日,“老少爺們就說聚齊這些人來,把你龍燈玩一下”。
孫道亮在生日當天淩晨兩點多才勉強紮完龍頭,龍眼的玻璃沒裝,龍嘴也隻象征性地裝了四顆牙齒,“連排練也也沒排練,他們根本就沒摸過這個龍”,當晚湊合舞起來,做了紀錄片的結尾。趕工太過倉促,孫道亮有些遺憾,舞完後他馬上就把裱糊龍頭的彩紙撕掉,開始重新製作。

鄒平融媒拍攝記錄的舞龍現場
他想重新舞動,但希望渺茫:“我沒錢了,我沒有辦法來讓它舞動起來了,我沒有能力讓孫鎮龍燈發揚光大了。”
孫道亮2019年才還清2013年做龍燈欠下的債,這次辭職後唯一的收入就是抖音後台打賞的258塊3毛6分錢。“一個老百姓,傳承太難了。”孫道亮告訴我,“所以咱沒有辦法了,為了孫鎮龍燈,咱才把咱那疼、痛、咱那傷疤重新揭開給人看,咱有別的辦法宣傳嗎?”
2025年1月初,走投無路的孫道亮把龍燈特色、賣車欠債、兒子2014年喝9塊9包郵奶粉夭折等信息都編輯到了私信裏,陸續發給各路博主,“看看人家能不能相中咱那經曆。”很快,杭州的個人非遺博主小宋阿姐第一個回應了孫道亮。
失控的流量
“一開始我沒有太在意,因為其實有蠻多龍燈的。”小宋阿姐告訴我,但她看到孫道亮的付出後,馬上決定幫他完成舞動兩條龍的心願。
她找山東本地的朋友幫忙、請視頻平台官方從中交涉都沒有結果,但她的初衷是“想把他的不容易拍出來,讓社會各界關注到這個事情”。“關注了,才會有後續,才能證明它的價值。”小宋阿姐說,“如果視頻有更多人看到,也就會有更多的定製單和演出,這門手藝就不會發展不下去。”於是她向孫道亮承諾“一定來拍,無論有沒有政府支持”。
這時,山東新聞聯播的新春走基層項目通過鄒平融媒的紀錄片了解到了孫鎮龍燈,決定在小年夜把孫鎮龍燈帶到鄒平市內進行拍攝。孫道亮與小宋阿姐的難題被接手了——舞龍變成了一項自上而下的“任務”,找人的需求從省會層層傳導到鎮上村裏,“挨家挨戶上門去找,再難也想辦法舞起來。”村書記說。
孫道亮問領導:“2013年我湊夠兩條龍燈的人,舞了將近半個月,你知道我付出多大代價了嗎?”
人員在正式表演前4小時才將將齊全,演出的場地也換了三次,孫道亮能做的隻有“配合”。扣除車程,“排練了不到3個小時就上場了”。他們也沒有舞滿傳統的時長,電視台需要的素材拍完就散場了。時值春運,小宋阿姐隻買到了25小時的硬座火車票,等她趕到,表演剛剛結束。

2025年1月22日小年夜,孫鎮龍燈在鄒平旗幟廣場重新點亮/圖源:山東新聞聯播
孫道亮十分感激小宋阿姐:“聽到了我這些困境、了解到孫鎮龍燈這麽獨一無二之後,人家說要帶著資金來,‘我來負責,我給你找人’,你知道我當時那種心情嗎?被人理解多麽的難得,比遇到知音還要高興!咱助力人家,咱也知道人要有流量,對吧?你就要去吸引人的眼球,所以咱向人傾訴了很多。”
小宋阿姐在孫鎮拍攝了兩天,孩子夭折的事,家人朋友多年避而不談,終於有個外人可以坐下來,慢慢聽孫道亮和盤托出所有內情和愧疚。
感恩變成傾訴,傾訴變成小宋阿姐短視頻裏孫道亮的淚水,變成20萬點讚和2.7萬條評論。2月12日,騰訊新聞“新聞哥”用“為了‘複活非遺’,他看著剛出生的孩子死去”概括孫道亮的經曆,表示“居然還有人用比《24孝》更恐怖的方法宣傳”——孫道亮企盼已久的流量,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網暴。
“就是像一個浪潮向你撲來一樣。”孫道亮告訴我,“你回複不過來,你兩個手加上兩個腳,都擋不住所有的浪花。你一個一個地給人打字,回複一個了,人家新出現10個了。”
網友們說,陀螺儀早已工業量產,幾塊錢一個,孫道亮表示,孫鎮龍燈要有交叉的龍圈、自下而上披掛的龍衣等等,最後再加上“陀螺儀和不倒翁”,網購的陀螺儀無法直接和龍燈適配。

孫道亮倒提龍頭
有網友提出龍頭造型粗製濫造,LED燈早已普及,孫道亮表示“孫鎮龍燈是夜間的神聖龍族”,“講究的就是‘見龍不見人’,如果電視台拍攝的時候沒有外界燈光,會更震撼10倍。”裝上電燈輕而易舉,但太死板,“要靈動必須是蠟燭,隨著外界氣流等各種因素變化不斷改變亮度和顏色”。
最核心的質疑集中在孩子上。這值得搭上孩子一條命嗎?孫道亮解釋說“龍燈和孩子不存在‘二選一’,兩件事不是在一個時間點上”。
孫道亮告訴我,他不後悔向小宋阿姐吐露隱藏在心中的傷痛,“我傾訴的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來時路,都是我真實經曆過的,我也不怕你去質疑,咱沒說一句假話,咱沒去渲染”。
他也覺得網友們的指責是他應該承受的,“咱真的沒覺得怎麽著”,對龍燈價值存疑緣於“吃瓜群眾不明真相”,要怪就怪他對龍燈的宣傳不到位;為孩子鳴不平更是善意的,這也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咱看了之後,心裏其實是很暖很暖的”。
但很快,越來越多“官方回應”的截圖出現在了評論區裏。
主流媒體向鄒平市文化和旅遊局求證,文旅局稱,經調查了解,孫道亮家中經濟條件較好,在縣城有商品房、小轎車,父母身體也不錯,且其父母對“因傳承技藝致小孩早夭”的說法進行了否認。文旅局還對媒體表示,從全國非遺和龍燈製作技藝來看,孫鎮龍燈並非具有唯一性。
網友們懷疑孫道亮說的都是假話,親戚朋友們的電話不斷打過來,對象也和他吵架:“搗鼓啥啊老孫,你這都幹了些啥事兒啊?”孫道亮查看原報道並聽了記者在網絡上公開的采訪錄音,確認是文旅局回複後,感覺“天塌了”。

孫道亮劃出自己對主流媒體報道中不認可的部分
求證
“我真的特別的亂。”孫道亮對我說,孩子沒了他都沒後悔過,“覺得我該為國家做貢獻,我看見過孫鎮龍燈的好,我要把它傳承下去”,結果卻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場。
他說鎮上的宣傳幹事勸他不要接受采訪,他便拒絕了媒體直播連線回應網友質疑的邀請,可官方轉頭就通過媒體發布他認為不實的“權威”回應,“我怎麽這麽蠢,費力不討好,堅持這麽多年的夢想完全破滅了”。
的確,孫道亮家中現在有房有車,“但沒有現錢。房,已(因欠款)被抵押,車,五年前買的二手車,對象自己出18000塊錢買的,不在我的名下。”孫道亮說,他想抽盒最便宜的煙,“7塊錢都拿不出來”,得問對象要,最終錢是從孩子壓歲錢裏拿出來的,“這叫經濟條件較好?”
另外,孫道亮表示2014年他正月十五(2月14日)還在舞龍,“賠了那麽多錢,孩子9月9日生的,(時隔不到7個月),怎麽能沒有影響?”他不相信父母會說出孩子夭折和做龍燈無關的話。
他給父母打去電話,母親說沒有接受過采訪,而父親想起鄒平融媒記者2024年上門時,曾問過他是不是因為沒有錢看病小孩才沒的,他說:“沒有那回事,孩子(孫道亮)沒有錢老的還有錢呢,孩子是瀉肚子沒的。我還能說沒有錢嗎?”
孫道亮很生氣,他覺得父親是好麵子才說出這樣的話,最後父親說:“你再哭窮也白搭,沒人再給你投錢了。”他想起,自己因為龍燈隱瞞了父親太多事,父親甚至至今還以為2013年複原龍燈時真有人給他投資,父親不了解的實情太多了。

孫道亮注視著龍頭中獨特設計的龍膽
2月19日,南風窗現場向鄒平文旅和宣傳部門求證,宣傳部工作人員稱輿情爆發後,對政府的負麵聲音不多,“很大部分都是衝著當事人去的”,他們希望事情盡快翻篇,對地方對個人都是一種保護。
宣傳部對南風窗表示,2月13日,他們會同文旅局、鄒平融媒和孫鎮開了一個調度會,“了解一下實際情況,及時回應媒體關切”。鄒平融媒在會上傳遞了父親認為孩子夭折與做龍無關的訊息,南風窗采訪時,父親在與孫道亮通話中仍堅持這一態度。這場會議,孫道亮不在場,文旅局答複媒體前也未與孫道亮確認內容。在孫道亮的持續追問下,2月27日,文旅局答複孫道亮,沒有直接表述過“家庭條件很好”。
關於孫鎮龍燈非遺的價值,經手非遺評定的鄒平市文化館館長高永茂表示,孫鎮龍燈目前屬於縣級非遺,其評定和產生過程是自下而上的,確認其傳承三代以上或本土傳承百年後,由孫鎮向上申報。
“我們市裏麵找了一些文化方麵的專家評委來做評審,認為項目有它的獨特性和傳承保護價值,至於它到底是不是全國唯一,我們看的角度比較低,(在縣的層麵)沒有進行橫向、縱向的比較,我們不敢認定。”高永茂說,“至於它的價值和前瞻性發展,我們要一級一級申報。”即需要由縣到市、由市到省,由更高等級的專家層層認定。
高永茂表示,濱州市第六批非遺名錄已於2023年6月上報,孫鎮龍燈未能入選,也沒有通知孫道亮,原因是申報材料包括傳承譜係、流傳地點等一套表格,還需要做一個介紹片。“感覺他(孫道亮)這種經濟情況,他也做不了這個片,材料沒法完善,咱們報了也是白報。”
縣裏也在創造條件讓龍燈有所展現,“今年正月十五有非遺項目展演,想邀請他來弄,但是困難太多。”高永茂說,“老百姓活得比較實在,沒有費用靠情懷他是不來的”,36個人正兒八經的排練經費消耗很大。而且非遺保護的“是紮製技藝,不是舞動技藝”,請他展示“屬於額外提供舞台”,以後也會繼續想辦法。
高永茂同時提醒,非遺基本的現狀是“生產性保護”,“(2023年市裏申報的項目)大部分都是一些吃的喝的”。生產性的也更容易保護,“因為它自己有造血能力,哪怕是個古法醃鹹菜也能掙出錢來自己養自己”。他說自己也和孫道亮探討過一些市場化辦法,把陀螺儀和蠟燭配方的“核心技藝”應用起來,比如將龍燈小型化,“讓小孩拿著燈玩”。
孫道亮覺得,這些做玩具做蠟燭的想法“太外行”。至於龍燈的唯一性,他隻會作出一種回複:“請在全世界找出第三條孫鎮龍燈(他已複原出僅存的兩條),能點著蠟燭隨意做動作,不管是翻滾還是長時間倒立,找到了告訴我,找不到那就是它的價值。”
“像我這樣莫名其妙的人”
孫道亮說,今年正月十五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嚎啕大哭”,因為“全國幾十萬條龍在飛舞歡慶元宵佳節,可全國僅剩兩條的孫鎮龍燈在吃灰”。
縣裏說請他組織龍燈演出,給他一萬元。孫道亮告訴我,按當前市價往少裏算一人一天200元,演出一天排練一天,光人工費用已經超過一萬元。而且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別人見不到錢不會願意接舞龍的活,所以必須“拿現錢才能辦得了這事”。他已經拜托對象借5000元來負擔額外的成本,找人也需要時間,但到最後關頭也沒見到縣裏的一萬元,就沒組織起來。
孫道亮原本十分期待這次舞龍。有人說孫鎮龍燈舞起來單調,他看了國家級非遺銅梁火龍的視頻,競技龍燈配上打鐵花,備受歡迎。他請不起人打鐵花,但沒錢有沒錢的玩法,“咱不是沒有那個心”,就從拚多多買來手持電鑽和鋼絲棉組合在一起,轉起來真的有打鐵花的視覺效果。萬事俱備要在元宵節拿出來表演,落空了——我成了唯一的觀眾。

孫道亮製作的平替打鐵花
孫道亮告訴我,他理解了語文課本裏為什麽卞和會抱著和氏璧痛哭:“卞和知道和氏璧是個好東西,但周圍沒有一個人認為它是。”
《韓非子》記載,楚國有個叫卞和的人在荊山打柴時采到一塊璞玉,他恭敬地捧著玉獻給楚厲王,誰知楚厲王認為卞和用石頭欺騙自己,便下令砍掉了他的左腳。卞和痛苦又無奈,但他堅信這塊璞玉是寶貝,日夜守護,待楚武王繼位,卞和又一次進獻,楚武王同樣不識貨,命人砍去了他的右腳。
這下卞和徹底不能走路了,可他仍然沒有懷疑過玉的價值,等到楚文王繼位,卞和已經風燭殘年,他匍匐到楚山腳下,未能成行,懷抱璞玉晝夜痛哭,直至“泣盡而繼之以血”。
“咱們都是農村人,從沒通過龍燈掙過任何錢,全部都是通過咱自己的錢和能力,借錢,把這個事辦了。”孫道亮說,農村人本就瞧不起掙不來錢的人,現在被網暴、被當成騙子,“身敗名裂,慘淡收場,突然就像脊梁被人打斷,活得簡直就像喪家之犬一樣。”

孫道亮走在孫鎮大街上
不做龍燈的時候,孫道亮做過很多份工作。他七年級就輟學了,“數學不好,小學還能考個及格,到了中學就是個位數”,隨後先在東營打了幾年工,又回到孫鎮種小麥玉米,做過木工,進過棉紡織廠、糧油廠、鋁線澆築廠,開過網約車,駕駛大貨車每天淩晨四五點送過水果,“裝香蕉的紙箱拿回來回收有兩塊三毛錢”,在物流公司搬過大件貨,“最喜歡沒電梯的樓,別人要是要求送上樓就能賺外快,每層樓4塊錢”……
2021年,他創業開了間水餃館,因為疫情反複被封,血本無歸,他開始套信用卡、借網貸來填補虧空,孫道亮打開另一部被不停追債到靜音的手機,還未將短信通知翻到底,欠款總額合計已經超過了21萬。

孫道亮手機上的催款短信
這裏頭並不包括房貸。他們搬離了縣醫院那個讓人觸景生情的房子,在2015年房價高點從兩邊親戚那裏東拚西湊了首付買了一套總價20來萬小房子,後來又生了一個小兒子,母親進城來照顧,他們將小房子抵押給郵政銀行,繼續由對象正常還貸,才貸出不到17萬買下了現在他們住的頂樓閣樓。
生活像踩鋼絲,恰巧維持著一種辛酸又滑稽的平衡。
離開鄒平的那天下午,我去了孫道亮家的閣樓,四壁每麵牆都是斜角,但好處是物業費和取暖費都減半。客廳牆上有兩顆突兀的釘子,“那是俺的結婚照,早摔了,(因為龍燈)怎麽能不打仗呢?”對象跟他分房,隻有夏天很熱的時候才住在一起,“能少開一個空調”。
“過去那些美好的無憂無慮的,手上沒多少錢但也沒有賬的生活,已經離我很遙遠了”,孫道亮坐在天窗下的一小片陽光裏回憶,“我經常說,我除了我對不起關心我的人,還有我的親人,我沒對不起任何人。”
網暴發生後,他的親妹妹和大兒子一直在評論區跟人解釋實情,大兒子脾氣爆,跟孫道亮一直不對付,卻也向網友寫了交待家庭情況的長信,在結尾處說“爸爸請繼續加油,我愛你”。

孫道亮看了兒子對網友寫的長信
他這個“敗家子不爭氣認死理”,母親和父親也沒少爭吵,母親原本是村裏的縫紉匠:“青光眼、白內障,緊緊低著頭看線走得直不直,縫完如生一場大病。”父親不識字,不會用智能機,所以至今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胃切得隻剩五分之一,365天360天吃煮爛的麵條”,但他年輕時也是愛玩龍燈的,嘴上說著不支持,該幹的木工活還是攬了,還主動上前舞最重的龍頭。
孫道亮從房間裏拿出龍燈第一次在《拉呱》出鏡時他穿的外套,摩挲著毛領,“12年了,跟新的一樣”,每年過年他才舍得拿出來穿兩天。孫道亮告訴我,小時候他崇拜英雄,“我卻活成了我自己心中的英雄”。

孫道亮曾穿著這件羽絨服為孫鎮龍燈留下了第一份影像資料
“孫鎮龍燈,如果隻是一副高蹺或者是拐子,鄒平沒有了淄博還有,北方沒有了南方也有的是,我去堅持,不是有病嗎?可是我不堅持,龍燈怎麽辦?這個東西沒了,不就是沒了嗎?”
孫道亮說,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個優秀的人,有家國情懷,20年的堅持挺偉大,“國家發展了,咱要為國家做點東西,這不就是從小我們受到的教育?我們老師不就這麽教我們的?要奮不顧身,一往無前……”

孫道亮在家中
我臨走時,他點開一首歌,是毛不易的《像我這樣的人》,“這就是我最喜歡聽的一首歌”。“本該燦爛過一生”的他,迷茫,尋找,碌碌無為,歌也隻能聽60秒,因為他沒有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