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2月17日,波蘭華沙,在波蘭國防部與微軟合作協議的簽署儀式前,歐盟和北約旗幟在場地內飄揚。(Getty)
2月12日川普(Donald Trump)和普京(Vladimir Putin)通話,18日美國外交高層在沙特展開有關烏克蘭的談判,美俄關係出現不僅“止跌”而且迅速“回升”之勢。24日俄烏開戰三週年之際,美國甚至破天荒在聯合國和俄羅斯一同否決烏克蘭提出的決議震驚外界。令人懷疑這段曆史悠久、跨越大西洋的美歐聯盟是否即將讓位於跨越白令海峽的美俄同盟。
美俄在有關烏克蘭的雙邊談判不見歐盟、歐洲國家以至烏克蘭的身影,歐洲慘成停火談判的“邊緣人”。在美俄關係破冰的同時,美國卻打算逐漸“遠離歐洲”,甚至在24日聯合國大會和安理會有關烏克蘭決議的表決上與俄羅斯聯手反對歐盟提出、對烏有利的修訂文句,嚴重動搖了歐洲的外交戰略基礎。
一方麵歐洲各國長年依賴“跨大西洋特殊關係”,把北約第五條(Article V)及由之延伸的美國軍事保護視為確保國家安全的王牌。當美國的安全承諾變得不可靠,歐洲各國很可能會失去主要的“靠山”;另一方麵,除了個別國家外,歐盟與俄羅斯的關係早因俄烏問題而呈敵對狀態 。換句話說,歐盟已陷入“兩麵不是人”的局麵。
為走出困境,最理想的狀況當然是歐洲實現談論已久的“戰略自主”,在外交事務上重掌主導權,其中最迫切的當然是建立足夠的軍事實力基礎以及促進歐盟與中國、俄羅斯的獨立外交關係。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多次提倡“戰略自主”的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兩度號召歐洲各國領導人商討俄烏局勢和歐洲集體安全議題,但各國無法達成共識,最終反釋出“示弱”的訊號。
英國和法國另外又試圖牽頭創建歐洲用來部署於烏克蘭的“保障部隊”,旨在防止俄羅斯未來再對烏克蘭的城市、港口和關鍵基礎設施發動襲擊,但有歐洲官員23日表示, 英法向烏克蘭部署3萬名“保障部隊”的計劃能否成事,最終仍取決於川普會否同意美軍有限度參與任務。
因此,外界認為目前歐盟自身缺乏軍事實力,內部又呈現分裂狀態,連迅速回應美俄談判帶來的外交衝擊也做不到,根本不可能實現“戰略自主”。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隨著美國離歐洲而去,這卻有可能反過來為歐盟實現“戰略自主”創造有利的條件。
歐洲“保障部隊”自曝其短 軍事薄弱難自強
歐盟目前地緣政治上陷入劣勢是鐵一般的事實,但這隻是困局的表徵而非其病源,而客觀上欠缺自主所需的軍事實力便是其中一個原因,而派“保障部隊”赴烏克蘭這一舉動正正暴露出歐洲沒有自主軍事力量的缺點。
儘管有關“保障部隊”詳情至今仍未透露,但馬克龍24日在與川普會晤時就曾透露,部隊雖不會駐紮在前線,但他至少希望能確保有震攝俄羅斯的作用。外界分析指,這類軍事行動需要動用一定規模且裝備精良的士兵,包括投入至少15萬精兵以及大量“戰略推動軍備”,即偵察、監視、運輸、情報蒐集等執行軍事任務的必要戰略要素。
然而,先不論現在歐洲隻打算派3萬人遠低於所需人數,以當地各國的軍備狀況來看,他們根本難以在沒有美國提供“戰略推動軍備”的情況下自行執行軍事任務。據國際戰略研究所去年統計的數據,美國在歐洲擁有171夥軍事衛星、78架載人偵察機以及297架空中偵察機;歐洲(歐盟成員及北約歐洲成員國)則隻有44夥軍事衛星、37架載人偵察機以及249架空中偵察機。
而最嚴重的是,歐洲在空中加油機方麵近乎完全依賴美國,美軍在歐洲有408架空中加油,而歐洲則隻有56架。任“保障部隊”裝備再如何精良,在缺乏美國的支持下,他們連最基本的交通、物資運輸都有困難,惶論擔任震攝俄羅斯的角色。

圖為2025年2月24日,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與到訪華府的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會麵後,共同會見記者。(Reuters)
然而俄烏戰爭隻是將歐洲軍事薄弱這一“傷疤”揭露於大眾眼前,歐洲對軍事的忽視實際上自冷戰結束後已開始。
據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的軍事開支資料庫,自2000年起至2023年,俄羅斯國防開支增長了360%。同一時期,歐洲的國防開支卻僅增長了50%,而這主要是歸因於2014年俄羅斯吞併克裏米亞後歐洲連續近十年的國防開支增長。
這代表歐洲2014年前的國防開支其實經常處於過低的水平,即使最近連續多年增加國防開支,歐洲各國最終仍未能夠彌補此前削減國防預算所造成的後果。甚至直到2023、2024年,歐盟的軍事產能能仍然有限。當時歐盟成員國承諾在一年內向烏克蘭提供一百萬發子彈,但結果歐方最終隻成功提供到一半份量。
由此可見,歐洲軍事能力不足已非一朝一夕之事,在缺乏關鍵軍備及軍事產能下,實行自主乃是癡人說夢。更甚的是,在美國與歐洲之間的“跨大西洋特殊關係”影響下,歐洲各國以往一直無動力推動“戰略自主”。
北約安全承諾是歐洲“戰略自主”絆腳石?
美歐雙方長達80年的特殊關係始於二戰結束、北約的成立。當從歐洲整體來看,“戰略自主”當然是長遠可取之舉,但在北約第五條款“從中作梗”下,一個理應團結歐洲各國的建議,反倒被域內各國所質疑。
對東歐、波羅的海各國而言,他們靠近甚至陸鄰俄羅斯,因此特別留意自身的國家領土安全。而由於美國透過北約提供的保護至關重要,支持“戰略自主”反成不合理之舉。
正如上文所述,現時的歐洲軍隊甚至連單獨執行基本任務的能力亦有限,倘衝突爆發能否自行動員保護東歐各國仍是未知數之數,所謂遠水不能救近火,相關國家自然對或需發展多年才有成效的“戰略自主”有所保留。
另外,當歐洲大國高舉戰略自主時,背後隱含的其實是由他們自身國家利益為中心的所謂“戰略自主”,而該概念的起源地—法國便是一例。馬克龍2017年在一次演講中把這一詞帶入主流政壇,他認為歐洲必須建立自己的國防能力,才能自我保衛。
然而,他在高舉“歐盟戰略自主”的同時,卻不願在國家主權方麵作出讓步,例如在2018強烈反對把法國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席次變成歐盟的共同席次,又未有充分考慮其他歐洲國家的利益。法國此前還堅持隻將歐盟國防資金撥給歐洲國防公司,而恰巧獲利最多的正是法國公司,法國國防公司達利斯集團(Thales Group)由2021年從歐盟國防資助中獲利1.2億歐元成最大贏家。
東歐國家當然明白無論是“跨大西洋特殊關係”還是“戰略自主”,美國或法國某程度上都會以至來推動其自身國家利益,但法美兩國的利益卻經常發生不一致的情況,在2021年就曾因澳洲核潛艇合同爭議而發生嚴重外交衝突,法國當時更一度宣佈召回駐美國大使。
東歐國家擔憂,推動“戰略自主”很可能會導致相似的事件發生而惹怒美國,即使美國不宣布停止履行北約第五條,單是從東歐各國撤軍已對他們造成重大的國家安全危機。時任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2023年就曾不點名批評馬克龍推動“戰略自主”尤如“向自己膝蓋開槍”。
結果在“跨大西洋特殊關係”影響下,“戰略自主”對歐洲小國來說,最好的情況是隻會淪為與北約相同的多餘功能,但最壞情況下,如果引起美國的不滿,甚或遇上類似川普這種早有孤立主義傾向的美國總統,讓他可能有藉口拍拍屁股便去,這些歐洲小國很可能會因此而失去其國家安全的王牌。就算法國如何大舉推動“戰略自主”,在歐洲各國欠動機支持下亦難成事。
從美國在聯合國的烏克蘭決議投票上與歐盟“擺明對立”,以及最近副總統萬斯(JD Vance)與國防部長赫格塞思(Pete Hegseth)針對歐洲的言行可見,美國似乎正為終止“跨大西洋特殊關係”鋪路。然而,正是這種“美國這次真的要離開歐洲了”的不確定性和危機感給予歐盟各國真正推動“戰略自主”的動機,為解決上述經濟軍事依賴營造出有利的應對條件。
川普不確定性 推動歐洲重新武裝
對於美國最近在歐洲的表現,川普有可能如他在首屆任期一樣,隻是把“美國拋棄歐洲”當成籌碼,迫使歐洲在防務上付出更多;川普也有可能真的打算實行遠離歐洲的政策,不再隻限於口頭威脅。在此刻正需要確定性的歐洲,川普動機讓人捉摸不定,反能夠推動歐洲各國(自願或被迫)重新武裝自己。
川普對歐洲的要求之一,是要歐洲國家增加國防開支至GDP的5%。倘他隻是用拋棄歐洲作籌碼,歐洲各國就必須要儘可能滿足這個大部份域內國家都難以達成的要求,以祈求能滿足川普的“胃口”,把美國“留在歐洲”;如果他真的打算讓美國遠離歐洲事務,那歐洲國家(尤其是東歐國家)不隻更有動力增加國防開支,甚至更有動機建立自身的“戰略推動軍備”,為美國的離開作準備。
當初歐洲國家對“戰略自主”持保留的態度,就是因為它存在太多不確定性,連北約第五條這個75年來隻啟動過一次的條款都比“戰略自主”可靠,但“跨大西洋特殊關係”如今反成為較不可靠選項。對歐洲各國而言,最保險、理性的做法顯然是作最壞打算,把川普的威脅當真處理,積極考慮各種有助重新武裝的倡議。
增加國防開支雖然對歐洲各國而言並不是簡單的事情,但過去其實已有多個協助歐洲重新武裝的計劃被提出,其中包括獲波蘭外長支持的建立以歐洲複興開發銀行(EBRD)為模板的“重新武裝銀行”(Rearmament Bank)方案,專注為歐洲軍事項目提供融資、貸款等幫助,以增加歐洲的軍事產量,滿足各國的武器需求,一定程度舒緩各國增加國防開支壓力。
另外針對缺乏關鍵軍備的問題,歐洲其實也早以成立聯合軍備合作組織(OCCAR)應對,集中採購那些對任何一個國家來說都過於昂貴但對於大規模現代軍事行動至關重要的“戰略推動軍備”,不過隻有部份歐洲國家是該組織的成員或參與國。如今麵臨美國的離開,擴大這個倡議似乎對歐洲各國而言是可取之舉。
過去數年來,還有多項推動軍事“戰略自主”的倡議被提出,但鮮少引起歐洲各國的關注,這些建議在川普上台後已開始陸續重回歐洲國防討論的主流。
美歐關係陷危機 歐盟外交反迎曙光?
綜上所述,歐盟現時的外交困局並不是任何“政策失誤”所形成,而是“跨大西洋特殊關係”的安逸之下的一個特點,如果要說失誤的話,這算得上是一個“戰略失誤”。如今美國對歐洲的安全承諾日漸減弱,或意味著歐洲各國能認真思考整體外交方向,從“倒向美國”改為發展有彈性的外交關係。
俄羅斯過往多次強調他們反對北約東擴,但對東歐各國加入歐盟持最低限度的不反對立場。俄方發言人在俄美外長會後再次重申這個立場,但似乎對烏克蘭入歐有更正麵的態度,稱相關決定是烏方的國家主權權利。
這似乎代表了俄羅斯其實並未將歐盟與北約劃上等號,在俄歐互相尊重目前的邊界,不威脅雙方的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一個與美國保持一定距離的歐盟能與俄羅斯達成新戰略協議的可能性其實不低。
既然俄羅斯反對的是 “跨大西洋特殊關係”,歐盟就應該擺脫北約的影子,強調歐洲自身的角色。從短期來看,歐洲應該效法川普,試圖促成得到烏克蘭背書的歐盟與俄羅斯單對單談判。儘管不如美國強勢,但歐盟自身仍然有不少“籌碼”在手,例如俄羅斯在海外被凍結的資產約3,000億美元,其中三分之二是由歐盟所凍結和控製。
這些“籌碼”此前被歐盟視為道義之舉,是對俄羅斯的懲罰。隨著美俄關係降溫,歐盟如今終於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外交政策,如果運用得當,這可能是歐盟重返俄烏談判桌的契機,亦是與俄羅斯接觸、從“兩麵不是人”困局脫身的第一步。
另外,歐盟與中國的關係未來或許也能有所突破,雖然雙方在經濟貿易上是競爭對手(rival),但與中美關係不一樣,雙方絕稱不上是敵對(adversary)。
歐洲與中國的關係在俄烏戰爭爆發以及拜登上台後惡化,一方麵是對中國的立場不滿,另一方麵也是與拜登政府試圖建立統一強硬對華陣線的結果。但在“跨大西洋特殊關係”式微以及美國關稅威脅的共同困境下,歐盟與中國似乎有重歸於好的機會。先前對華強硬的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在2月初的演講中暗示,歐盟或能與中方達成擴大貿易和投資關係的協議。
一個戰略自主的歐洲未來很多大機會將繼續與中國競爭,但如果歐盟能在對自身有利的情況下與中國達成協議,包括潛在重啟2021年凍結的《全麵投資協定》,將有助其抗衡美國帶來的壓力,有助促成自主的能力。
歐洲目前在俄烏停火談判被邊緣化是既定事實,但如果歐盟能借此機會作出改變,增強自身的軍事實力,發展有彈性的外交,未來或能在國際事務上佔一席位。現在這塊名為“跨大西洋特殊關係”的遮眼布已脫落,我們拭目以待歐洲未來會否睜眼望向“自主”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