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在末流的趕路人
專科出身的尚斌第一次和活的外國人說話是去年大年初一,視頻裏,他緊張得語無倫次。聊了半個多小時,從表情來看,對方聽懂了,但很艱難。
這是一場麵試,如果通過,他可以去美國讀博。後麵幾天,尚斌一直在刷社交軟件,想看看是否有人分享相同學校和專業的申博結果,“如果沒有就說明我還有希望。”大年初七,他在小紅書上搜到一篇筆記,配圖裏有張offer的郵件截圖,寄件人的名字沒打碼,正是麵試尚斌的老師。
他錯失了offer,但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口語太“蹩腳”,或許機會是他的。口語和聽力是他的弱項,101分的托福總分是由接近滿分的閱讀和高分寫作撐起來的。他盡力了,他高考英語隻有十幾分,準備專升本時,他參加過新東方的一對一輔導班,除了26個英文字母一切從頭學,他還記得課件上的第一個例句:She
is a girl。本科時,他考了三次才通過英語四級。
他在那篇筆記下問,“你麵試了嗎”,對方回複“沒有”。原因似乎也不難猜測,從主頁上可以得知這位女生本科讀的是加州伯克利,發offer的學校排在其申請名單的末尾,她還分享過一次漢服活動,配圖裏有她和紐約市長的合照。
對比之下,兩人的差距遠不止英語,尚斌的升學路徑是:專科、二本、北京某所985研究生。他專科學的是播音主持,找工作時,同學們有在遊輪上表演的、做婚慶的、少兒培訓的。他去麵試導購,但突然被一種不甘心攥住,“導購沒什麽前途,以我的樸素認知,寧願去修手機,也不要賣手機。”
他去考了專升本,選的是看起來和原專業有些關聯的廣告學。畢業後,他決定考研,本想在傳播學繼續深造,但他發現這個學科很多大牛都有社會學背景,於是他再次改變方向。至於為什麽現在想要讀博,原因不再是不甘、也不再是提高自己在就業市場中的地位,而是他愛上了做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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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斌的經曆並不是個例。我與六個出身二本或三本,並最終走上了學術之路的人聊了聊。他們大多出生於普通家庭,接受應試教育時,以潦草的態度完成了人生大事之一:高考。二本、三本甚至專科成為新的起點,出於提高學曆、打破歧視、更好就業等目的,他們努力考上了不錯的研究生學校。在那裏,他們對真正的學習產生了興趣,新的欲望由此產生——讀博並進入高校謀求一份教職,讓學術生命一直延續下去成了新的目標。
在普遍認知當中,這條路屬於那些成績永遠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但逆襲成功的佳話永遠存在:去年,在全球四大頂尖數學期刊之一《Acta
Mathematica》發表論文的作者張若冰曾就讀於“雙非”高校煙台大學;北大經濟學教授易君健更是起步於技校,自考大專後進入浙江大學讀研,又分別在香港中文大學、芝加哥大學度過了博士和博士後階段。
現實則沒有那麽美好,他們的學術之路步履維艱,包括無法擺脫的學曆歧視。張豔從一所二本師範考上了某211院校的研究生。複試時,簡曆中放了本科發表的一篇論文,有老師提問道,“這是什麽刊物?我怎麽沒聽說過。”那確實是她為了增加砝碼花錢發的一篇水刊,她隻能尷尬地解釋。接下來,她又在句讀和翻譯上犯了兩個小錯誤,氛圍變得有點微妙。整場麵試中,為了顯得自信大方,她一直在笑,笑得臉都僵了。
曾經的二本生鍾娜一路逆襲至top2博士,入學後,她發現周圍的同學總是知道係裏的一手消息,明顯與導師走得更近,還習慣用專業暗語交流,就像脫口秀裏的內部梗,鍾娜聽不懂,“恨不得記下來百度一下,都百度不出來的。”
落後了關鍵一步,學術之路注定經受更多考驗和打擊。一位二本生認為,自己就像是“永遠在末流的‘趕路人’”。
“你不屬於這裏”
在不停的追趕中,這些人都曾反複回答過一個問題:為什麽不早點好好學習?回想過去,大部分人都覺得高考前不明白學習是為了什麽,考上不一樣的本科又意味著什麽。
尚斌小學曾學過奧數,老師都誇他有天分,小升初考得很好,被幾家學校搶著要。初中時,他隨家人從城鄉結合部搬到城市生活,入學後,他發現自己無法融入。他以前打發時間的方式是和朋友壓馬路或者用木棍對打,但城裏的娛樂方式更洋氣:去KTV唱歌、去遊戲廳玩跳舞機。他逐漸感到自卑,又不想對越來越著急的父母解釋,結果成績一路下滑,甚至用放棄學習來對抗。高中也是如此,三年他幾乎是睡過去的,最終高考數學隻考了3分。他上了一所專科。
來自高考大省的李明益上的是全縣最好的中學,在全班70個學生中能排到20名。但他對未來的概念很模糊,隻想擺脫坐牢般的高中生活,以為“上個本科就行了”,上了才知道“本科也分一本、二本和三本,一本又分雙一流、985和211。”他上的是民辦三本。
張豔的高中是某中部省份的名校,平時的成績上個211沒什麽問題。但高三那年,高壓的學習氛圍給她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她沒怎麽去學校,在家自習。成績出來後,班裏的一本率高達99%,她成了剩下的1%。
張豔去找老師報誌願,聽到另一位沒考好的同學想複讀,她在一旁極力勸阻。她回憶當時心態,“我覺得沒有意義,班裏一大半同學都很焦慮,經常寫作業寫著寫著就哭出來了,我不明白高考究竟在篩選怎樣一種人才。”高考失利,她更多感到解脫——終於結束了,再也不用學數學了,以後的人生會有無限可能。
她考入了一所二本師範,專業屬於人文社科的大類,也是她高中時最喜歡的學科。入學後,她很快大失所望——師範院校教學的側重點是如何把知識點傳授給未來的學生,但張豔更想對知識進行深入探討。她隻能找考上了北師大、同濟的高中同學借賬號,去他們的學校官網看公開課。
學校整體的學習氛圍也一般,她的一位室友英語四級考了三次,“前兩次裏,一次忘記戴耳機了,一次沒塗答題卡。”她問過輔導員三個問題,對方像看傻子般看著她,她問的是:我能不能3年把學分修滿就畢業?我能不能修雙學位?我們學校能不能保研?答案都是否定的。
當身邊大部分人對未來的規劃是“回縣城當老師,結婚生子,把握穩穩的幸福”時,張豔的努力顯得很不合群:拿高分、參加活動和比賽、評獎學金。一位老師曾道出她的心聲:你不屬於這裏。她很早就立誌要考研,本科四年沒有下載過抖音,在圖書館、宿舍和學生會之間三點一線,臨近畢業在學校閑逛時才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因為自己並沒有時間去探索。
作為民辦三本的一份子,李明益經曆過太多被默認為差生的瞬間,記了最久的是學生會某部長的一句話:我相信你們考到這裏來,高中都是不怎麽學習的人。他感到不服氣,況且,學校並不像外界以為的那麽糟糕,至少李明益所在的新傳專業,老師教學時也注重實踐,讓同學們學習運營公眾號、做社會調研。也有不少同學至今活躍於業界。李明益想通過提升學曆打破根深蒂固的偏見。
自古華山一條路,想要改變出身,隻有考研。而作為應試教育的延伸,考研成功的訣竅無外乎對知識反複記憶與練習。畢業於三本的劉洋學的是語言類專業,後來決定跨考至更感興趣的心理學。專業書有十多本,她從頭學習、理解並背誦陌生的概念,每周背一輪,隔周再重複。到最後,她差不多背下來了十多本書,也如願考上家鄉所在省份的重點211。
張豔還記得,聽到老師說“你不屬於這裏”的那一刻,雖然也覺得矯情,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那是她上大學後第一次哭。後來她不斷告訴自己,“我要用未來四年時間證明一件事:我不是一個失敗者。”四年後,她考上了一所211院校研究生,成功逃離二本。
意外的愛
讀研時,一件原本是預期之外的事情發生了:他們愛上了學術,或者說,真正的學習。
考上北京某所985院校的研究生後,尚斌常一大早去泡圖書館。他注意到,由於很多人在吃早飯或背書,每天早晨總會有一陣喧鬧和躁動,但一到八點,沒有鈴聲,也沒有人為幹預,大家都會默契地停下來。這種現象引起了他的好奇,並認為它適合采用接近物理學的方法進行研究——先建立模型,再解釋、預測和推演。他查資料時發現,美國社會學領域有不少學者正在這麽做。
“腦子裏的幻想竟然和教科書上的大神導向一致,很難不感到熱血沸騰。”他想和那些最聰明的人並肩,甚至超越他們。
這也是李明益被學術吸引的原因。他從三本考上了某211研究生,看書時,他常在兩種狀態間反複橫跳,“一會兒覺得自己好蠢,怎麽連這點都想不到,一會兒又覺得我真是個天才,和大佬想到一塊兒去了。在這個過程中,人會不斷地經曆自我解構和建構,打造出一個新的自我。”
鍾娜學的是文科專業,最初麵對各種關於性別、種族和階級的晦澀理論,也一度雲裏霧裏。研一時她聽了一門叫《媒介與文化》的課,授課老師把文化研究的起源講得精妙絕倫,那一刻,她覺得自己遇到了“人生學科”。
之後,她的價值觀開始被重塑:為什麽女性被默認為是柔順的並更適合打輔助?為什麽有人會更喜歡西方的文化、建築?為什麽社會階級會出現現在的劃分方式?原來,很多事情都可以通過學術的方式進行詮釋,她覺得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了,“學術和生命經驗是可以打通的”。
劉洋原先更喜歡實踐,但碩導的學術成果讓她見識到,真正有意義的研究可以對社會產生影響,這構成了她對學術的一種想象。同時,她也向往那種理想的學者狀態:總是不慌不忙的,沉浸在知識中,教學時輸出很多幹貨,把學生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
人一旦找到真正的興趣後,對學習的態度便截然不同了。劉洋以前愛玩,喜歡四處跑,經常晚上和周末去和男朋友約會,見識了導師的學術成果後整個人都變了,開始覺得看書比和男朋友出去玩有意思。寫畢業論文時,好奇心驅使她一再往下深挖,一個接一個地解決問題,有時甚至產生了時運加持的感覺——每拿起一本專業書,都能找到與論文有關的內容。
讀研時,尚斌的同學們都知道,要找他,去圖書館一找一個準。研一的社會心理學課上,他對老師介紹的前景理論感到好奇,輪到他做pre時,他主動翻譯了國外頂刊上的一篇相關論文,作為分享的素材。三年裏,他把相當一部分時間花在了自學高數、編程和數據分析上,他相信這些對他感興趣的學科方向是有幫助的。
李明益的研究生生活365天全年無休,看書、讀文獻、做摘抄,跟女朋友約會都是在圖書館學習。最終,除了畢業論文,他還寫完了4篇論文,其中兩篇發了C刊。本科時那種“證明自己不是差生”的勝負欲轉變成了真正的學習熱情,不論平時的讀書、思考,還是論文順利發表,都讓他感受回味無窮的樂趣,而非轉瞬即逝的快感。
玩一場新遊戲
然而,在這場名為“學術”的新遊戲中,我們的每一位玩家都或早或晚地意識到,努力是遠遠不夠的。
當身邊同學大都來自985、211,張豔上課時經常遇到的情況是:老師默認有些內容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比如提到某個知識點或某本專著時,“你們應該讀過……”,其他同學習以為常,她卻一臉茫然,心想,“我沒讀過啊”。畢業於985的同學告訴她,本科時老師會開書單,平均下來每周要看5本書。為了追上同學的閱讀量,研究生時張豔總是半夜兩三點還在看書,“焦慮得睡不著,室友都擔心我猝死,但她們沒有這種煩惱。”
另一個二本生們普遍的困惑是“如何寫論文”。在他們的本科,大部分論文采用的是一種被總結為“縫合”的方式,定好題目、搭好框架後,去各種文獻中找素材,拚湊、捋順。這套到了研究生顯然是不管用的。
尚斌常與那位來自985的室友交換論文看,他發現對方未必有什麽新鮮的視角、獨特的觀點,但明顯寫出來的論文質量更高——排版更工整,寫作邏輯更清晰,遣詞造句更準確流暢,這都是他無法立刻做到的。
研究生開學那天,尚斌與一位同班同學約在車站見麵,室友提起,自己畢業於北京另一所985,未來的老師中有其本科老師A的室友、老師B的師兄弟,他們已經為他聯係好了碩導。
尚斌聽完就慌了,他這才知道,“導師是要搶的”,也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大錯。開學前,曾有導師主動聯係他,對方聽其他老師轉述得知尚斌與自己求學路徑很像:專升本,又讀研。這位導師曾在美國讀了博士。尚斌在複試時曾提到,未來想去美國讀博。
接到電話時,尚斌正和朋友聚餐,喝了酒,人也不是很清醒,隻簡單聊了幾句。幾天後,對方問他未來的研究計劃,還發來幾篇英文文獻。他被嚇到了,也不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便選擇了“裝死”,沒有給出明確答複。等他在慌亂中重新聯係對方時,名額已經沒了,他隻能再向其他導師自薦。
值得慶幸的是,他後來選到一位趣味相投的碩導。這件事給了尚斌一些啟發,他很快去了解讀博需要做哪些準備,為了提前準備推薦信,他從研一開始有意識地與3位老師保持聯係,“起碼讓人家知道我愛學習、成績還不錯。”除了他的碩導,另外兩位老師找的都是有美國留學背景的。
與導師的關係將直接決定學術之路是否順遂。李明益告訴我,以人文社科類專業為例,“碩博導師的資源非常重要,自己能完成的更多是看書、思考和寫作,導師除了對論文的結構、格式、問題視野和理論深度有幫助,也決定了後續的投稿與發表。現在是導師決定製,論文投不投、投到哪,都是導師說了算,占比大概是30%靠自己,70%靠導師。”
重要的是,要跟著導師的步伐走。他就是這麽做的,研一前的暑假,李明益主動聯係上了心儀的導師,對方回複他,跟著自己讀研會很辛苦,建議他先找師哥師姐們打聽打聽。這句話仿佛本科時那句“我相信你們考到這裏來,高中都是不怎麽學習的人”,激起了李明益的勝負欲,“我就不信這個邪,跟他說我從不怕苦不怕累。”於是,導師開了一份書單,有五六本書,都是三四百頁的社會學書籍,他看完後寫了12000字的讀書筆記交上去,算是通過了考驗。
開學後,他才真正體會到那種苦。導師在開會時總愛重複:你要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不然你根本達不到我們團隊的平均水平。他的時間排得滿滿的,除了學習,還要很多雜事。有時候,他會睡著後突然醒過來,感覺還有活沒幹。
他很清楚自己和導師相互需要,“一個時間精力多但知識儲備少,一個有學術成就但時間精力少。”借著處理雜事能與導師頻繁聯係也是好事,“能抽空溝通學習上的事,其他時間導師很忙,根本沒空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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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研時深受啟發的那堂公共課後,鍾娜把考博列入規劃。她想到top2院校的一位知名學者,她常去蹭對方的課聽,也看過很多他寫的書,剛好那所學校的博士招考改為申請製,便遞交了現成的材料。複試前的那周是她人生中學習效率最高的一段時間,每天過兩三本書,麵試前一晚,她“從沒感覺自己那麽聰明過”。線上麵試一結束,她就和父母說“感覺差不多了”,教務處老師告訴她,第二天會給沒被錄取的人打電話,安靜的手機宣告了好消息,雖欣喜,但更有種“就該我成”的感覺。
若決定走學術之路,讀博幾乎是一種必然選擇,也意味著“獲得進入學術大門的入場券“,才有可能一輩子做學術並以此謀生。
為什麽搞學術非要升學和進學術圈子?這也是一種自古以來的傳統。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創辦的雅典學院是西方最早的學術機構之一,中國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也以講學、著書立說的方式形成學派。後來,又誕生了大學、科研機構這樣的平台,推動學術的職業化和專業化,所謂的規則與製度也應運而生。簡言之,一個人可以獨自學習、攝取新知,但很難作為獨立研究者立足,缺少了學術資源和交流會影響研究,脫離了評價體係的學術成果也無法得到反饋。
然而,遊戲打到新的關卡,難度隻增不減。鍾娜讀博的快樂隻維持了一周,開學後,導師在見麵時直言不諱地表示,她是自己唯一非內定的學生,還提到那年突發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考核的變化等,又講起過去和學生鬧掰的例子。鍾娜聽完就懵了,“感覺自己沒有被認可,我都已經考上,還不讓我上了?”她差點當場哭出來,從那天起,她開始害怕與導師溝通。
她發論文屢投屢敗,本碩都畢業於北京985的室友卻不用愁,已經讀博了碩導還會主動帶著發論文,“寫了立刻發,寫一篇發一篇”。但她不好意思求助導師,“我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怎麽能麻煩老師?我都這麽‘爛’了,怎麽說得出口?”
張豔的碩導曾表示,複試時看到了她的勇敢和衝勁,她本以為這是一種鼓舞,後來的經曆卻顛覆了她的認知。她的兩位同門本科都是211,課後閑聊時,導師會當著所有人的麵對她說,“你從那個學校考到這來應該挺不容易的。”在導師的課上,大家需要輪流做pre,張豔會為此準備PPT,不論她講得如何,導師的評價總是“你很認真”,甚至還在某次聽睡著了。兩位同門不僅不做PPT,還有些敷衍,“導師可能也覺得誇無可誇了,但還是會誇,比如‘你的聲音真好聽’。”
那之後,張豔擺爛過一陣。但現實不允許她任性,她的專業非常看重師門傳承,也涉及派係劃分,“有些期刊幾乎為某一派係直接控製”,申博要兩篇拿得出手的小論文,向未來的導師證明學術能力。她感興趣的研究方向很邊緣,隻靠自己肯定不行,她決定克服對導師的不滿。
她主動去找導師請教各種問題,在心裏默默對他說,“你既然收了我,再瞧不上我也要負起這個責任。”一段時間後,她也漸漸摸清了與導師相處的門道,“中年男人還是需要誇,聽他聊完說點‘覺得豁然開朗’這樣的話。”但這也是實話,有的問題她想了一周都沒理解,導師一句話就能點到核心。每次和導師交流,她都笑盈盈的,逢年過節發祝福,去外地旅遊也會帶特產回來。漸漸地,導師對她的態度不像剛開始時那樣冷漠了。
盡管如此,有些障礙依然很難克服。張豔常試圖說服自己,“985和211又有什麽了不起,不還是和我這個破二本畢業的來了同一個地方嗎?”但每次講出本科學校的名字,“我都會出現生理反應,氣血上湧,像做錯了什麽事一樣。”
在二本生的學術之路上,“厚著臉皮做事”幾乎是種必備素質,同時還要建立起真的自信,這樣才顧不上痛苦、才會相信自己配。李明益就是這麽想的,“出身不好怎麽還能不自信呢?如果出身不好還在意麵子,基本上就沒什麽成長空間可言了,別人就更不拿你當回事了。”
不存在的“逆襲”
內心深處無法擺脫“二本”標簽的困擾,張豔不敢接受更難的挑戰。研一開學後不久,隻有她還沒定下畢業論文的題目,導師讓她別著急,先打基礎。後來,導師又以“太簡單”為由否了她的報題,換成了更難的題,她沒有對導師說出口的話是:你可能真的高看我了。她最新的打算是以這篇論文的完成度為參考,如果完成得漂亮,再考慮讀博。
手握C刊的李明益順理成章地留在學校繼續讀博,他感覺以前遭受過的白眼和嘲諷都煙消雲散了,這也讓他對未來保持樂觀,他希望博士畢業後去高校任教。
他們對於未來的學術生涯擁有著類似的美好想象:開啟一種由學習和思考構築的生活,專注而純粹,又能對外界產生一些影響。
鍾娜曾把博導視為成功的樣本,對方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的畫麵始終驅動著她。但成為高校教師後,在無窮無盡地與規則的纏鬥中,她終於對學術祛魅了。
更殘酷的是,她誠實地意識到,自己可能也沒那麽愛學術。幾年前的一次同門聚餐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正吃著烤串,一位師兄開始用政治經濟學理論分析ofo倒閉事件,她一言不發地聽著並接受衝擊,“他就像在口述論文,但當時我還不懂政治經濟學,也沒有在吃燒烤時做專業分析的能力。”她逐漸發現,自己有的隻是對學術兩眼放光的熱情,但不像真正擅長這件事的人那樣不知疲倦,就像北大的很多人一天花14個小時做學術,但她不讀理論或者不寫論文,也能過得好好的。
況且,持續的熱愛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看到自己的工資以及這個職業可預見的未來,鍾娜不可避免地生出落差感,“如果不兼職,拿到手的工資是不夠用的,可能不如碩士畢業直接去工作。”她總結道,“工作靠擅長,而不是喜歡,這樣才更容易出成果。”我問她,“那你覺得自己擅長什麽?”她沒能給出答案,讀研至今,鍾娜從未在任何一件上花費與做學術同等的時間精力。
鍾娜就職於一所雙非院校,“我能入職是因為它和我讀博的學校簽訂了協議。”在這裏,她暫時沒有非升即走的壓力,但麵對的仍然是同一個學術圈。看清規則後,她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建立自己的圈子,把人聚攏,“隻要有人在,就可以做任何事,比如項目、社群、讀書會、學科講座等等,最重要的是影響力。”她名師學生的身份,則是這種影響力的基礎之一,“我的博導來做過講座,也有很多人知道我。”
劉洋是所有訪談對象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先於其他人實現了“夢想”。她也曾以為能複製導師的路徑,做自己感興趣且有價值的研究,在某天的課堂上,或許有學生也像當初的她一樣為之震撼並改變自己的誌向。但在成為大學老師第四年的當下,她感到深深的疲憊。
入職頭兩年,她的工作重心在備課上,等課件打磨地差不多了,又忙於申報課題——後者是她現階段最棘手的問題。她很清楚,實力不是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在學術圈的人脈資源,甚至家庭背景才是。連續申報了3年,她都沒能拿到課題。
她動了跳槽的念頭,但不敢真的邁出這一步。拋開其他客觀因素,她覺得自身的競爭力不如從前了,“年紀上來了,競爭的人更多,相比我畢業那會兒,學校更看重第一學曆了。”
在她的講述中,“中二”這個詞多次出現,用來形容曾經那種熱情滿滿的狀態:雖然出身三本,但自己能力、智力都不差,如果去喜歡的專業讀研,一定比別人發揮得更好;在導師的感染下,她以為學術可以對社會和世界產生影響,或許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做到;要求4萬字的畢業論文,她寫了兩倍的字數;被問及有什麽愛好,她的回答總是“看書,做學問”。
四年來,曾以為已經克服的“出身”仍如幽靈般伴隨。她聽學校裏其他老師說過,比起二本生,更青睞從985、211調劑來的;對於老師的招聘標準也發生了微妙變化,領導在篩選簡曆時,公然對一位學術成果很不錯的985畢業生投了反對票,隻因為對方當初是專升本,還是單親家庭出身。
她想,如果研究生畢業後直接去做實踐性工作,會不會更開心一點,“我的中二病好像沒有了,盡管還是認真工作,但很久都沒有真真正正地看過書了。”隔著電話,劉洋聽起來有一點惆悵。時隔一個月,我們又一次通話,她告訴我,自己已經不再猶豫了,在為出國做準備。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她了解到,一位幾乎沒有發過文章的博士生,可以作為副教授直接入職,隻因為他過硬的家庭背景。
錯失了offer後,尚斌又上過幾所學校的候選名單,還拿過一個offer,但由於沒有獎學金,他隻能放棄。去年10月,他找了一份比較輕鬆的工作,利用閑暇時間繼續學習數學、編程和AI,同時在琢磨創業,也不排除換個方向去美國讀研,但走學術道路的執念漸漸放下了。他能想象到,一番折騰過後,自己做到最好也不過是在學術圈中處於邊緣——發發論文但拿不到課題,而他對自己真正的要求,“是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