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DeepSeek掀起的國內AI熱潮下,今年的春招剛啟動,最具話題度的行業已經出現了。
據智聯招聘日前發布的《2025年春招市場行業周報(第一期)》,春招首周,人工智能行業求職人數同比增速達33.4%,位居行業第一;人工智能工程師的求職增速達69.6%,位居職業榜首,平均招聘月薪超過2萬元。
周盛是一名計算機專業的碩士生,即將在今年畢業。主攻大模型崗位的他,在去年以來的秋招中拿到了十幾家公司的offer(錄用通知)。“最近,向我要學習筆記或者來谘詢的人越來越多,有產品崗、算法崗、開發崗的求職者,也有文科專業的學生。大部分人還是會對學習和求職的高難度表示擔心。”
這種擔心很合理,想成為能被企業爭搶的AI人才絕非易事,高學曆、項目經驗、競賽或論文發表等要求,大都是硬性條件。
周盛表示,自己從2022年開始學習大模型知識,有大廠的大模型項目實習經曆,在推理方向有研究經驗,也拿過競賽獎項。“基本功比較紮實,感興趣的科研方向也賭對了市場需求,掩蓋了我非985院校的學曆背景短板。”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AI人才的稀缺性高居不下。據脈脈高聘人才智庫去年9月的數據,雲計算、搜索算法、大模型算法、DSP開發、反欺詐-風控算法5個崗位連續2年位列人才緊缺度前十。
為了搶人,大廠、初創公司開出百萬年薪早已不是秘密。然而,背後的難題在於,一方麵,真正的“天才”可能千金難求;另一方麵,搶奪人才的“燒錢”是必然,但想在這一行業實現現象級的成功和創新,並不可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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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視覺中國
“重金”搶人才
高薪是人才爭奪戰的首要條件。在最稀缺的崗位中,超三成崗位的年薪超過50萬元。
據獵聘大數據研究院日前發布的《2025AI技術人才供需洞察報告》(下稱《報告》),近一年最稀缺的AI技術人才崗位是算法工程師,人才需求占比超67%;其次是圖像算法、機器視覺、深度學習和機器學習。在所有招聘崗位中,年薪50萬元以上的崗位占比最高,約31.0%。
拿到了十幾個offer的周盛深有感觸。他表示,字節跳動是大廠裏的第一梯隊。“誇張些說,字節出手後,可能其他廠商都很難招到想要的人,它開出的價錢讓人很難拒絕。”
他提到,字節跳動給一些碩士畢業生開出的月基礎工資可達5萬—6萬元,非“人才計劃”應聘者的月基礎工資也可達4萬元左右。阿裏、騰訊兩家大廠在這一輪已經有些“掉隊”,非“人才計劃”應聘者的月基礎工資在3萬元水平。
據虎嗅AI科技評論的報道,大模型人才從創業團隊流向大廠是過去一年的普遍選擇;DeepSeek為做AGI所物色的多位NLP(自然語言處理)、多模態與強化學習方向的優秀人才,曾在DeepSeek與字節之間選擇了後者。
毛婷正為國內一家大型高新技術企業代招人才,其中有少量算法工程師崗位。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接觸到的情況是,初中級工程師的月薪往往在2萬—3萬元,高級工程師的月薪可達6萬—8萬元。例如,在某家互聯網電商大廠有三年工作經驗的算法工程師,有“92院校”本碩博背景,年薪現已達百萬。
知名初創公司開出的價碼也不容小覷。周盛表示,秋招期間,Kimi、Minimax等公司均可能給看重的人才開出百萬級別的年薪。以他自己為例,盡管不屬於“人才計劃”,一家“AI六小龍”之一的初創公司仍然給他開出了總包70萬元、月基本工資超4萬元的優渥條件。除了薪資,這家初創公司也向他強調了所負責方向的重要性和前景。
“人才很難招,尤其是算法工程師。”毛婷感歎,勞動市場上流動的高學曆人才比例不高,具備能力又對崗位有意向的應聘者也不多。“盡管大型企業在發展平台、項目穩定性等方麵競爭力更高,但當小公司開出可觀的薪資,有不少計算機軟件行業的大齡從業者願意從大公司的軟件開發崗轉向小公司的AI崗。”
AI技術人才的畫像也較穩定。據《報告》,有碩博學曆的總計占比達73.0%;人才數居前五的專業分別是計算機科學與技術、軟件工程、電子信息、機械工程和計算機技術。
DeepSeek最近也釋放出深度學習研究員(AGI)、核心係統研發工程師等急招崗位,據Boss直聘網站的最新信息,上述崗位的月基礎工資可達6萬—9萬元,一年14薪。新釋放的AGI實習崗位,日薪也可達500元,並有每月3000元的北京租房補助。
周盛很清楚自己和“頂級天才”之間的差距,尤其體現在他們提出新結構的能力,這需要極強的數學功底、富有創造力的想法、敢於嚐試並刻苦鑽研的精神。“最頂部的公司在招人方麵也堅持寧缺毋濫,隻有招想要的人,才會給出最高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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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1日,廣州新春首場大型招聘會“春風行動、南粵春暖2025——廣州好揾工”在天河區火車東站廣場舉行。招聘會上的人工智能專區吸引了大量求職者。攝影/本刊記者 陳驥旻
“頂級天才”千金難求
AI技術人才之所以昂貴,更在於其主導或參與的技術成果決定著公司的行業地位,甚至影響全行業的發展趨勢,變革一旦出現,劇震就可能隨時發生。
因而,對於真正的“頂級天才”,可能千金難求。
去年12月30日,“雷軍千萬年薪挖角95後AI天才少女”話題登上熱搜。據多家媒體報道,雷軍親自出手,以千萬年薪招攬DeepSeek開源大模型DeepSeek-V2的關鍵開發者之一羅福莉,羅福莉或供職於小米AI實驗室,領導小米AI大模型團隊。12月31日,紅星新聞向其高中班主任求證,對方表示“她還在考慮”。
今年1月20日,DeepSeek-R1正式發布,其開源策略和低成本高性能的特點,引發全球資本市場震動。羅福莉也再度受到公眾關注。
她本科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計算機專業,碩士保研至北京大學計算機語言研究所。畢業後,她通過阿裏最高校招級別的“阿裏星項目”加入阿裏達摩院機器智能實驗室,負責阿裏達摩深度語言模型體係AliceMind中7個模型的開源,並主導開發了跨語言預訓練模型VECO。2022年,她離開阿裏加入幻方量化,從事深度學習相關策略建模和算法研究,後又在DeepSeek擔任深度學習研究員。
羅福莉過往動態中的隻言片語,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她的選擇。
2019年,碩士階段的她曾一次性在國際頂會ACL中標8篇論文,其中2篇為第一作者,登上知乎熱搜。她在知乎回答:“我所在的實驗室乃至整個語言所做學術的氛圍非常濃厚,老師也常在組會上跟我們說做有意義和價值的工作。”而在DeepSeek-V2模型發表後,她曾說:“團隊的每一個人都非常優秀,DeepSeek-V2是群體智慧的結晶,創始人也是我堅信的國內最適合技術驅動型創業的!”
“個人認為國內非常缺乏工程型的AI實驗室。”她在和網友的互動中表示,“這不是把一堆學術背景很好的研究者放在一起就能幹好的事情,大型工程設計才是核心,目標設定、訓練調試、評測反饋、交互體驗、數據回流,每一步都需要紮得很深。”
1月27日,英偉達高級研究科學家禹之鼎在海外社交平台發文稱,DeepSeek的核心成員之一潘梓正曾是英偉達2023年暑期的實習生之一,而他在英偉達和DeepSeek中選擇了後者,“幾乎沒有猶豫”。
一種神秘力量吸引著“頂級天才”的選擇,技術理想主義、組織文化、團隊實力、資金等都是有關因素。
在AI技術人才群體裏,另一個顯著的特征是年輕化。前述《報告》指出,在近一年的AI技術活躍人才中,30歲以下的人才占比達59.9%,其中25至30歲的人才占比達38.3%。
以DeepSeek為例,據報道,其團隊規模不足140人,平均年齡僅28歲,其中不乏在讀博士、應屆碩博畢業生,大多數成員的工作經驗不超過5年,Leader級別的年齡多在35歲以下。梁文鋒曾於2023年接受36氪采訪時表示,“看能力,而不是看經驗”。
談及年輕化,曾任前程無憂首席人力資源專家的馮麗娟指出:“AI行業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想要勇立潮頭,一是工作高壓,二是必須跟上技術前沿。AI時代的產品不再是線性發展,同時技術的下沉非常迅速。技術的迭代也意味著人的折舊和迭代,兩三年就可能會發生巨變。”
她感歎:“在互聯網成長的年輕人,對很多舊有的職場習氣是不太習慣的。即便是大企業,對真正的頂級人才是拿捏不住的,因為他們會有更多的選擇,去選擇快速發展的舞台。”
崗位更“卷”
自覺“不是天才”的周盛,在決定最終去向時,更加考慮穩健性。
據他所知,有大廠的大模型基座團隊可能會在同一方向同時設立多個組進行“賽馬”,年底進行績效評比,初入職場的他很擔心麵臨被淘汰的風險;而初創公司的“工作強度很大”,也擔心其不穩定性和市場認可度。
最後,他選擇去一家非營利的科研機構,為以後的學術深造做準備。“雖然工資沒有那麽高,但工作強度不是強製的,比較自由,自己喜歡就可以‘卷’到11點再走,不想‘卷’就早點下班。”
此外,這家機構在本輪招聘中給部分Infra(基礎設施)工程師崗位開出了更高的薪資。“DeepSeek的低成本實現有賴於高效的基礎設施支持。這也說明機構比較有預知性,較早就想到要提升基礎設施能力。”
馮麗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大企業作為風向標的市場調查發現,近幾年AI行業競爭加劇,大企業用人的短期目標愈發強烈,以往長期的人才使用和培養的周期已經被打亂。
“新員工以較高的入門薪酬進入大企業2—3年後,如果向外跳槽薪酬可能還有一定增長水平;如果一直在內部發展,幾乎很難實現快速的薪酬增長。一個殘酷的事實是,2—3年後業務如果沒有比較大的突破,淘汰率也非常高。”她說。
人才市場的風向也隨市場冷熱而變化。以大模型的基座類崗位為例,周盛親曆了求職門檻的提升,2022年,有過一些NLP或SFT(監督微調)的經驗就很不錯;2023年,可能需要有頂級學術會議論文發表和訓練模型的經曆,“坑位也少了”;2024年又上了難度,可能需要有多篇頂級學術會議論文發表才能有麵試資格,年底大家逐漸認為文本大模型“已經‘卷’到頭了”,崗位數量也進一步縮緊。
“今年初,DeepSeek掀起的熱潮再度給了大家希望,又都願意在這上麵下功夫了。”他表示,能看到現在的相關崗位數量在增長,至少在實習生崗位方麵。
馮麗娟表示,去年的調查結果顯示,市場對應屆畢業生提供的算法類崗位數量較2023年有約15%的下降。“2021—2023年,大型企業需求最高的是研發或維護型的算法類崗位,2023年的秋招和2024年,居首位的是銷售類崗位。”
“這說明大部分的崗位增長可能是由市場的投資所帶動。”她預計,隻要有新的、帶有一定突破性的產品出現,就可能帶動投資,相應的崗位數量可能在今年增長。
但她提示,這種增長不會很多。一方麵,新技術的研發端始終不是人才需求的大頭;另一方麵,由於尚不清楚各行各業使用AI的邊界,短期內很難看到相應崗位的增加。
“多年來,AI已經對整個計算機領域的就業和產業發展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杜克大學電氣與計算機工程教授陳怡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方麵,對初級程序員的要求已經降低,程序員效率提升,市場對基礎的計算機畢業生的需求可預見性地下降。
另一方麵,真正“養得起”大模型的頭部玩家很少,大部分企業是在此基礎上做二次開發或應用的產品,盡管他們本身會招收很多工程師,但能夠吸收的人才總量是降低的。“現在基本還在不斷增長的崗位,主要是Infra工程師。”
在美國,人才的“溢價”也不再如前兩年瘋狂。頭部人才仍然有很強的競爭力,但普通學生的offer數量已遠不如前幾年的高峰期。
全球性“搶人大戰”
吸引和留住AI人才,始終是一項全球性挑戰。
以DeepSeek為例,一份流傳的核心成員名單顯示,其團隊成員主要就讀於清華、北大、浙大、南大等國內高校的本碩博,僅小部分有海外學習背景。據前述虎嗅報道,早期為DeepSeek服務的獵頭透露,DeepSeek早期也希望從海外的穀歌、Meta、OpenAI等團隊挖頂尖人才,但進展並不順利,所以隻能退而求其次自己培養。
這是長期性、整體性的困境。麥肯錫在2022年的一項全球人工智能商業高管調查指出,102家企業中,逾半數的中國受訪者表示難以找到合適人才來填補與AI相關的關鍵崗位空缺,如數據工程師、數據架構師和機器學習工程師等。
以上海為例,在2023世界人工智能大會期間,複旦大學黨委書記裘新曾給出一組數據:上海市2025年需求的人工智能領域人才達40萬,而本地高校相關專業在校生規模為4萬。
但從趨勢上看,近年來,中國培養了越來越多的AI人才。美國麥克羅波洛智庫(MacroPolo)董事總經理Damian Ma表示,自2018年以來,中國已在2000多個院係中增加了AI項目,其中300多個項目位於頂尖大學。
MacroPolo分別在2020年、2024年發布的《全球人工智能人才追蹤》報告顯示,短短3年,來自中國的頂尖AI人才增長已使全球人才格局發生了諸多變化。
該報告以被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領域的國際會議NeurIPS接收論文的作者為指標,量化該領域的全球頂尖人才數量。該會議在2019年的論文接收率達25.6%,論文作者可被視作AI研究領域排名前20%的頂尖人才。
報告顯示,從2019年到2022年,本科畢業於中國大學的頂尖AI人才比例從29%進一步提升至47%,始終居於全球首位;在中國工作的頂尖AI人才比例從11%增長至28%。
同一周期,選擇在美國研究機構工作的頂尖AI人才中,來自中國的人才比重從27%增長至38%,來自美國的人才比重從31%增長至37%。報告也指出,80%的非美國籍AI人才在取得美國的博士學位後選擇留美發展,這一比例仍高居不下。
對於剛畢業的初級科研人員而言,薪資待遇是影響其選擇的一大因素。據了解,目前在美國畢業並留下工作的初級程序員年薪普遍可達到35萬—50萬美元;頂尖高校的博士畢業生則可能達到150萬美元,甚至更高。
“從整體人才數量和質量來看,在人工智能領域,中美兩國的教育差距並不大。”陳怡然表示,最主要的差距還是在於頂級的人才,包括其全球性的行業影響力、做出的貢獻等等。
麥肯錫在2023年7月的研究中指出,預計到2030年,AI為中國帶來的潛在價值有望超過1萬億美元,隨著各大企業競相挖掘這一價值,中國對高技能人才的需求將增至600萬;同時,國內外大學及現有頂尖人才儲備隻能提供約200萬,人才缺口將達400萬。“即便市場出現收縮,人才招募仍會越來越難。”麥肯錫指出。
如何填補巨大的AI人才缺口?如何提升中國對全球人才的吸引力?這些問題將持續考驗著未來的教育體係、就業市場、企業發展、營商環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