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春節檔,被業內看作中國電影的生死檔。沒有人想到,在接連縮水的蕭條影市,會誕生一部前所未有的現象級作品。
《哪吒之魔童鬧海》自大年初一上映以來票房節節攀升,截至文章發出前已超過123億,成為中國電影票房總榜第一、全球電影票房第八、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第一,打破了內地影史觀影人次等112項數據紀錄,電影帶著春節檔一同出圈,成為全民熱議話題。
然而,這樣一部百億票房的爆款單品能改變中國電影的現狀嗎?這個異常喧囂的春節檔能為中國電影產業留下什麽?電影,觀眾,檔期之間存在著哪些內在的關聯?也許我們可以從重新認識“春節檔”和“春節檔電影”開始,深入曆史變遷、產業格局和創作者結構,探討一個健康的電影市場該是怎樣的。
除此之外,我們也想聊聊在這個春節檔中缺席的女性和青年創作。它們共同構成了和春節檔相對的中國電影另一極生態,也許這個生態的循環才是真正改變中國電影的突破口。
本期問題青年
小嚇,青年誌作者,影評人
陳琰嬌,南開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影評人
餘小卉,浙江師範大學教師,北京電影學院博士
《哪吒2》登頂:可能性與危機感
小嚇:我可以先講講《哪吒之魔童鬧海》(以下簡稱《哪吒2》)之所以能獲得票房成功的表層原因。首先是春節檔這個大檔期的助力,第二是口碑比同檔期影片好,第三是合家歡電影的屬性。貓眼數據顯示購買三張及以上的電影票的比例超過了30%,也就是說每個家庭可以貢獻兩到四張的電影票。第四,它算是中國電影技術的極致體現,會吸引大家走進影院看。除了這些,兩位覺得還有原因嗎?
陳琰嬌:我覺得這部作品裏麵所有人物的人設都特別對,網上有大量的二創。對於今天的觀眾來說,要的可能就是一種非常討喜的人設。如果我們還是在按照傳統的方式寫劇本、寫人物,可能就無法達到這麽轟動的效果。
餘小卉:我也覺得不同的人群都可以在《哪吒2》的角色裏麵找到很強的共情點。這回歸到了一個劇作上很原本的問題。其實很多電影也會想怎麽去跟社會議題做一些勾連,包括現在很多所謂的話題電影,但它們始終和現實的勾連太表麵了,沒有真正在人物身上做更多的挖掘。
再談一點票房背後的構成邏輯吧。要達到像哪吒這種級別的票房,除了跟電影本身的質量有關聯,也跟要吸引什麽樣的人走進電影院有很大關係。我們可以把春節檔的觀眾分成三種不同的類型,它也代表了春節檔票房的三個不同的階段——電影的基本盤觀眾、檔期觀眾和原本無意願看電影的觀眾。檔期觀眾需要電影通俗易懂、有話題性。而最後一種觀眾是否走進電影院,完全取決於前兩種觀眾願不願意帶家人去電影院消費。這就跟這部電影的類型很有關係了,它決定了票房的天花板在哪裏。
小嚇:《哪吒2》的票房成功也引發了很多討論,有一部分討論是基於中國電影整體大蕭條的背景,會把它的爆火和去年電影總票房就縮水了120多個億這兩個現象放到一起談。這當中有兩種比較主流的觀點,一種認為影視寒冬根本不存在,隻要有好作品自然有人會看。另一種認為這不過是產業的回光返照,從原本的20%的電影拿走80%的錢變成10%的電影拿走90%的錢。大家怎麽看?
陳琰嬌:這兩種觀點其實就代表了從哪個角度去看這個問題。作為一個普通觀眾,當然就是覺得不是我不看電影,隻是之前都沒有好作品。而後麵這個觀點很顯然是行業裏麵的一種擔憂,因為誰都不能保證自己的作品會成為拿走錢的少數。而且《哪吒2》現在的盛況,就像票房競技,包括這個破百億直播都是史無前例的,估計行業裏的人都想不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餘小卉:電影的寒冬(或者說嚴重的結構性問題)還是存在的。從《哪吒2》的票房看,我覺得現在中國電影產業的基建已經完成了,或者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票房一般就是兩個因素,票價和觀影人次。而觀影人次跟銀幕數直接相關的,現在中國已經有85000塊銀幕了,它可以支撐起任何體量的票房。但我們沒有足夠多的好電影去支撐這個數量的銀幕在全年穩定產出票房。所以我們可以追問,在2017年之前,中國電影最火爆的時候,我們有沒有建立起一套比較完善的製片生態和健康的人才培養機製?其實之前很長的時間,我們都在竭澤而漁,不停割韭菜,希望每一部片子都爆賺好幾十億的錢。那麽現在整個經濟環境不好了,投資電影越來越謹慎了,好像就寒冬了。但沒有一批好的創作者和作品怎麽走出寒冬呢?我還是比較擔憂吧。
小嚇:那今年春節檔出現了《哪吒2》這個爆發點之後,對之後的春節檔會有什麽影響呢?
陳琰嬌:最明顯的就是這個檔期的位置一定會越來越重要。假設說今年票房總體和去年一樣是425億,然後《哪吒2》順利實現了150億的這樣的一個成績,加上另外幾部春節檔票房就是200億。這意味著這一個檔期就貢獻了差不多一半的票房,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概念?可能其他檔期的影片的壓力會非常大。
小嚇:其他檔期可能就會淪為給春節檔電影培養 IP
受眾。其實我們再回去看《哪吒》的第一部,它就是在當年的暑期檔上映的,包括《封神》也是。可能之後,就是一定要確保這個 IP
有很廣泛的受眾了才會到春節檔來競爭。
餘小卉:這個結構是非常非常畸形的。它會輻射到其他檔期,也會輻射到其他類型影片的拍攝,大家會越來越紮堆去押寶另一個《哪吒2》,那它另一端的生態多元性就會進一步萎縮。
陳琰嬌: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因為我們前麵聊了春節檔的觀眾有一部分是原本沒有意願看電影的,這些人雖然去看了《哪吒2》,但平常還是不會去看電影。
我把自己作為一個普通觀眾來說,我也並不會因為一部《哪吒2》就改變對春節檔的預期或者看法。我更加期待的也還是在春節檔之後的檔期中,看到更多更好的,有意思的劇情片。因為一部電影的檔期壓力沒有那麽大,表達就會更完整更豐富。
餘小卉:中國電影產業的質變應該是針對不同受眾需求的不同類型、不同投資規模的好電影越來越多,票房被可能不均勻的分布在不同檔期。
小嚇:今年春節檔對產業最直接的改變就是院線吧。如果沒有《哪吒2》,很多影院肯定都要倒閉了。因為對於中國大部分的電影院來說,春節檔的收入就占全年一半,甚至有些會達到80%,就是靠吃這一頓活下去的。
餘小卉:現在的問題就是,這一頓其實也隻喂飽了很少一部分人,而更多的公司是虧的。以前的春節檔票房還是在相對平均分布在三到四部片子上的,輻射出去可能會有一二十家公司。那如果盈利集中在《哪吒2》和有限的幾家公司上,接下來投電影肯定會更謹慎。
當女性觀眾說,我想賈玲了
小嚇:我們看到,女性已經成為了影院觀眾的主力。今年很多片子營銷是衝著女性觀眾來的,《唐探1900》有個詞條#陳思誠鏡頭中女性的平視與勇敢#,《哪吒2》說石磯娘娘拒絕白幼瘦審美。但事實上,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全男的春節檔,不僅沒有一部由女性主導的電影,甚至女性角色的數量也很少。更別說內容上有很多性別不友好的元素。許多女性觀眾都會說好想賈玲。大家怎麽看性別作為一個很重要的維度,在春節檔內外的呈現,包括它所引發的討論?
《熱辣滾燙》海報
陳琰嬌:女性觀眾的崛起是一個特別現實的問題。前年女性觀眾的占比就達到了58%,並且30歲以上的女性越來越作為觀影主力。我們一定是需要新的故事的。但是改變就意味著打破原有的創作思路,意味著冒犯,一定會引發各種爭議,所以我們才會看到性別議題成了一個文化場上撕裂的入口。
我自己也常常感到一種強烈的分裂感。如果你想要看到還不錯的女性形象,就隻有去看女性題材的作品。傳統題材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總不讓我們滿意,但女性題材的很多表達又往往被指過於理想。所以這二者之間就有一種各顧各的感覺。
在學術研究裏麵,可能我們會說你應該有一種什麽樣的性別視角。但是對於創作者來說,我覺得就是不要把女性視角當作是一種外來的視角,而要看到這其實是我們內部的生命經驗發生了變化。我也聽很多的朋友講過了,說現在片方也會非常的謹慎,會在最後定剪的階段裏去請各方的人來看有沒有性別問題。這個當然是好的,就是創作者會去考慮更多了,但如果我們還隻是從是與非,就誰讚成誰反對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的話,就還是太淺顯了。
我也覺得《哪吒2》作為一個全年齡向的動畫電影,本應去倡導和培養更無毒的性別意識,這也是題中之義吧。可能很多時候我們的誤區在於,當提出《哪吒2》存在性別問題,別人就會覺得是在批判它。其實不是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值得我們去探討的問題,也是完全相信我們的創作者是有能力的,即使不講扯裙子或者童子尿也一樣可以想出非常好笑的橋段,並且不會影響我們對於哪吒這個角色的理解。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不能夠等到每次發生了重大社會事件才去做性別教育和性教育。
小嚇:可以聊聊春節檔上麵為什麽沒有女性主導的電影,或者為什麽主流商業競爭中隻有賈玲這麽一位女性導演。
陳琰嬌:不隻是春節檔吧。院線導演當中特別是有票房號召力的女性導演,相對來說都是比較少的。所以去年《好東西》會讓女性觀眾感到非常的振奮,我也期待像邵藝輝這樣的青年導演能夠越來越多。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先得有更多的女性導演有機會去拍電影,才會有越來越多女性導演出現在重要的檔期中。
小嚇:會不會是一個死局?因為放在別的檔期,很難達到一個特別出色的票房表現。就算《好東西》的票房已經超出預期了,有七億,但其實《哪吒2》一天的票房就有七億。那也很難證明自己可以操作大投資作品?
陳琰嬌:別這麽想,不要陷入到了資本主義數據體係PK中。我個人還是非常期待中小體量的好作品越來越多。就是投資也不太大,最後拿到一個幾億的票房體量就是非常好的結果。要這樣的影片越來越多,才能夠真正的培養起觀眾和影院間的一種親密度。
小嚇:而且我覺得現在中國比較受認可的女性創作者,大都是作者型的導演。她們本身的創作類型也不是特別適合春節檔吧。說不定以後我們自己來弄一個婦女節檔之類的。
餘小卉:我覺得小嚇說的這一點特別好。我們今天雖然是從春節檔開始說,但如果要談大的電影生態,其實也不要太關注春節檔。你剛剛說是不是有女性導演的影片進入春節檔,我覺得這本身是一個雙向選擇的問題。女性觀眾和女性導演會成為改變中國電影生態核心力量,但這些導演的影片不在春節檔以所謂的大片方式上映,而是在全年的不同時段,有大量女性導演拍攝的中小成本的電影,一些有藝術水準的電影上映,能夠吸引好的觀眾。每部電影雖然不是爆火大賺,但不賠,這部分生態就能夠一直良性運轉下去,說不定這會成為一股清流。
小嚇:就不要玩他們的遊戲了。
《好東西》劇照
青年創作與春節檔的距離
小嚇:二位怎麽看年輕導演這個問題,TA 們有沒有可能進入一些重要檔期呢?
餘小卉:青年導演難以進入春節檔,這是電影作為商業文化產品的屬性決定的。當我們用春節檔來討論產業時,它本身就是畸形的。一個健康的產業不可能全部押寶在一個檔期上的。以好萊塢為例,它會有大檔期和大片,公司會把主要的資金投到大片上,這個大片一定是非常保守的,一定是用大導演拍,用大量的明星,做鋪天蓋地的宣發。但它們同時也一定會分一部分錢去投很多中小成本電影,在這部分片子裏嚐試類型的創新與突破,嚐試用新人。肯定很多是不成功的,但沒關係,它賠的也少。可一旦裏麵有爆出來的片子,就讓大家看到了新的可能,找到了新鮮血液。好萊塢有大量這樣的片子,也有很多導演就是從B
級片起步的。這樣就構成了一個不斷改變的循環。我覺得現在中國電影市場最缺的就是這個循環。我們有新人導演冒出來,馬上熱錢就湧上去。第二部片子就堆大片了,人就完了。TA
沒有經曆這樣的一個過程,駕馭不了大片、明星和500人以上的團隊。當 TA 在麵臨一兩億資金的時候,很多要求就來了,TA
的個人表達就不斷的妥協,第二部片子就是爛片。
小嚇:我想到影評人子戈說,很多創作者內心很恐懼,覺得現在拍什麽都是錯,拍什麽都會被罵電影。他們覺得在這樣的媒介環境和娛樂產業裏,自己沒有任何優勢,比不上短視頻、比不上遊戲,但是電影偏偏又有著最強的公共話題性,大家對於現實的種種不滿都可以無負擔的去踩電影一腳。很多青年的創作基本上就是麵對一個無解的環境,因為電影的商業性、現實性、公共性在這一刻都成為他的短板。
陳琰嬌:我覺得還是要去應對這個變化,當下的青年創作者絕大部分還是在學院體係當中成長起來的,有一個完整的影像學習過程。但
TA們要想到的一點是:創作出來的作品需要麵對觀眾。人家是沒有跟著你的這一套電影史的發展成長的。所以這是兩個空間。而且我覺得現在影像從業者的成長路線也跟以前不一樣了。比如很多人將來可能進入到短劇行業,拍出好的作品,我覺得那也是很了不起的一個創作。
餘小卉:其實開心麻花、陳翔六點半、叫獸易小星都是先從戲劇、網劇、短視頻這些領域發力,然後又選擇了電影的,關鍵TA們做的片子票房也很受市場認可。還有就是,我覺得年輕人可以考慮去拍些真正屬於年輕人的東西,比如《宇宙探索編輯部》是年輕人寫的,年輕人拍的,年輕人喜歡,也賺錢。這張藝謀陳凱歌絕對拍不出來。
小嚇:現在這些仍然將電影作為自己首要創作方式的,剛剛起步的創作者,是一個怎樣的創作樣態呢?
陳琰嬌:首先電影節的生態係統和我們今天聊的院線生態係統是非常不一樣的。其次因為我們最近這兩年看的都是短片,短片比較靈活。我覺得這樣能夠讓創作者在一個比較低成本的創作下,去進行一些表達,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劇作層麵。因為條件的限製,反而能夠推動你去做一些表達。
餘小卉:我們現在看到的短片其實都是年輕導演的畢業作品,TA們是要靠學校資助的。所以是現在各個院係的指導老師的審美決定了很多片子能不能被入選,然後被拍出來。這就會導致很多年輕人的片子在類型、故事和影像表達上,還是比較偏保守的。青年導演們也會試圖去滿足或者說想象這些人希望看到什麽樣的表達。
如果有更多樣的創投和青年訓練營,能夠給年輕人一些資助的話,可能會生長出更有想法的東西。而且TA們也跟產業更近,會更希望去培養那些可以進入到商業體係內的導演。而另外一波從專業院校出來的創作者,可能更多走向我們傳統意義上說的所謂藝術電影。
陳琰嬌:其實創作者心裏麵非常清楚,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這個那個的影響,而是大家還看不看電影。
餘小卉:怎麽讓走進電影院看電影成為當下的一種習慣,還是要讓電影的當下性得到提升。
小嚇:那其實就是要怎麽樣重建電影的社交屬性。
我之前看到陳老師在“電影評論 FILM CRITICISM”寫的《好東西》的影評,也提到了類似的問題:
許多理論家都反複強調過電影的“過去態”,認為影像展現當下,但自身並不屬於當下,電視在藝術性上次於電影也是因為它過於當下。因此,拍得像電視劇的《好東西》也被認為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電影。假如我們認可這一批評是正確的,那麽這反過來正好解釋了影片受歡迎的原因,它緩解了電影作為延遲的行動的尷尬,回應了當代觀眾對即刻影像的需求。這也是邵藝輝作品的最大特點,從《愛情神話》到《好東西》,雖然創作者的性別觀察視角發生了變化,但其對影像作為行動的追求始終沒有變。邵藝輝的電影是“正在發生”的電影。今天的觀眾可以在流媒體和小屏幕上完成絕大部分觀影需求,也可以去影院看綜藝、看球賽和看演唱會,影院的空間性和公共內涵正在發生重大變化。這種變化是否會帶來從古典電影、現代電影到當代電影的視覺改寫,或許是所有影像工作者無法回避的問題。
陳琰嬌:就是什麽樣的電影才是好的電影呢?如果我們整體的“影像感覺”發生變化了的話,那麽至少院線電影要生產什麽樣的作品才能夠更貼近大眾?確實值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