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最後一天的黃昏時分,一排白色巴士駛入約旦河西岸城市拉馬拉。車上載著110餘名剛獲釋的巴勒斯坦囚犯,以色列用他們來交換三名被扣押在加沙的人質。
49歲的紮卡利亞·祖貝迪是最受矚目的獲釋者。他曾是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武裝派別的領導人。在以色列的敘事中,紮卡利亞是雙手沾滿鮮血的極端分子;而在巴勒斯坦,他是堅持抗爭的勇士。
紮卡利亞的臉上有大片爆炸留下的傷痕,這讓他的眉眼看上去仿佛籠罩在一團黑雲之中。灰色獄服下的瘦削身體有九處槍傷,其中一處導致他一條腿短了一截,走路明顯跛行。麵對車外歡呼的人群,他抬高雙手,比出勝利的手勢。這位曾用一把勺子挖通隧道越獄的傳奇人物,再次掙脫了牢籠。
劍拔弩張的停火
紮卡利亞的獲釋時間,比原計劃晚了幾個小時。在此之前,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釋放了3名以色列人質。
1月31日,以色列與哈馬斯進行停火協議生效以來的第三次人質與囚犯交換。當天上午,在加沙北部的賈巴利亞,釋放女兵阿加姆·伯格的過程進行得很順利。然而,下午在南部汗尤尼斯舉行的人質交接儀式,一度瀕臨失控。
汗尤尼斯的人質交接點設在前哈馬斯領導人葉海亞·辛瓦爾的故居廢墟前。這位越境襲擊以色列、綁架人質的“主謀”,已在去年10月被以色列國防軍擊斃。儀式現場人群湧動,旗幟飄揚。自停火開始以來,哈馬斯一直將釋放儀式當作“政治表演的舞台”,以顯示在經曆15個月的激烈戰鬥後,該組織仍並未被消滅,且有能力繼續控製加沙。
當蒙麵武裝分子押解著29歲的平民人質阿貝爾·耶胡達走向接她回家的紅十字會車輛時,圍觀人群如鐵桶般圍攏過來。在推搡中,瘦骨嶙峋的阿貝爾佝僂著背,眼睛左右打量,看起來相當驚恐。當實時畫麵傳回以色列時,人質家屬緊張地捂住了嘴。
阿貝爾據信是最後一位在世的女性平民人質。根據協議內容,她原本應該在更早的交換中被釋放。
2023年11月,在埃及、卡塔爾和美國的調解下,哈馬斯與以色列達成了首次人質換囚停火協議。在停火期間,約有105名人質獲釋,主要是婦女和兒童。作為交換,以色列釋放了240名被關押在以色列監獄的巴勒斯坦婦女和青少年囚犯。如果談判順利,停火期限將延長,阿貝爾很可能會被列入交換名單。但談判在第七天破裂,戰爭重新爆發。在接下來的十幾個月裏,盡管斡旋方多次努力,新協議的談判均告失敗。
以色列的批評者認為,內塔尼亞胡在談判每次接近成功時都刻意破壞,以避免極右翼盟友辭職。因為一旦政府垮台,內塔尼亞胡本人的政治生命基本宣告終結,且將在三起腐敗案件中麵臨更大的法律風險。
1月19日生效的停火協議,與2023年7月內塔尼亞胡拒簽的草案基本相同。促使他和哈馬斯達成協議的最大變量,是美國的政府更迭。
自2024年美國大選以來,特朗普反複強調停止加沙戰爭、釋放人質的必要性,甚至威脅說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滿足就要“打開地獄之門”。在以色列,許多人將此解讀為對哈馬斯的威脅,但內塔尼亞胡可能也從中讀到了對自己的警告。到2024年12月底,特朗普和拜登就加沙問題達成了共識:兩屆政府將共同努力在1月20日前實現停火。1月中旬,協議簽署,並在特朗普就職前一天生效。
這場停火已經遲到了太久。截至1月19日協議生效時,251名被劫人質中,仍有約97名人質被扣押在加沙,其中超過30人據信已經死亡。在15個月的戰爭中,以色列軍方僅成功解救了8名人質,占總數的3%。而超過35具人質遺體在加沙的廢墟中被發現,一些人質被以色列國防軍誤殺,還有一些遭哈馬斯處決。在加沙,超4.5萬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的軍事行動中喪生。
根據最新的停火協議,第一階段停火將持續42天。在此期間,哈馬斯應分批釋放33名人質,以色列則將釋放1500多名巴勒斯坦囚犯,其中包括200多名無期徒刑重犯。除此之外,協議還要求以軍在六周內從加沙中部的安全走廊及南部邊境的費城走廊撤軍。2月的第三個星期,雙方將就停火協議第二階段展開談判。斡旋方希望協議能解救更多人質,並為戰爭的全麵結束鋪平道路。
阿貝爾被延遲釋放,以及她獲釋時的混亂,險些導致停火協議提前失效。內塔尼亞胡威脅要暫緩釋放巴勒斯坦囚犯,而以色列極右翼財政部長貝紮勒·斯莫特裏奇則批評說,以色列為這份“糟糕的協議”付出了“沉重而可怕的代價”,哈馬斯仍活躍在加沙街頭,以色列有必要重返戰爭。
讓人暫時鬆了一口氣的是,隨著阿貝爾最終平安回家,內塔尼亞胡在幾小時後做出了讓步。而紮卡利亞也得以與家人團聚。在此後的兩輪人質囚犯交換中,哈馬斯在交接儀式現場設立了寬闊的警戒區,並加快了儀式進程,避免了此前的混亂。截至2月8日,以色列和哈馬斯在新協議框架下,進行了5次人質囚犯交換。哈馬斯釋放了21名人質,以色列釋放了766名巴勒斯坦囚犯。
但這場“交易”始終籠罩在劍拔弩張的陰影之下。
第5輪交換當天,內塔尼亞胡辦公室發表聲明稱,由於當天獲釋的3名人質狀況不佳,且哈馬斯屢屢犯下罪行,將采取必要措施,阻止事態繼續惡化。另一邊,哈馬斯政治局成員巴塞姆·納伊姆表示,以色列在協議實施過程中“拖延與缺乏承諾”,推遲向加沙地帶運送食品、藥品、帳篷等物資,並不顧停火協議,持續在加沙殺害巴勒斯坦人。納伊姆警告說,“協議可能會因此停止或崩潰”。2月10日,哈馬斯表示,由於以色列違反停火協議,該組織將推遲第6批人質釋放,直到以方遵守協議。內塔尼亞胡則回應說,如果哈馬斯不在2月15日按時歸還人質,停火協議將終止,直到該組織最終被擊敗。
1月31日,在拉馬拉迎接獲釋囚犯的人群中,有紮卡利亞39歲的妻子阿拉。她的喜悅中夾雜著痛楚:去年9月,他們21歲的兒子穆罕默德在一次以色列無人機對傑寧難民營的襲擊中喪生。以色列軍方稱,穆罕默德是一名“重要的恐怖分子”。
1月31日,在約旦河西岸拉馬拉,獲釋的紮卡利亞·祖貝迪被人群高高舉起。來源:法新社視頻截圖
阿拉對《紐約時報》表示,自從兒子死後,她每天都會去他的墳上看看,直到去年12月中旬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開始打擊“傑寧旅”為止。
自2021年組建以來,跨派係武裝聯盟“傑寧旅”在約旦河西岸策劃了多起針對以色列人的襲擊。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試圖徹底鏟除該聯盟,以此提升其在西方的信譽,同時防止以色列軍隊以此為由,在約旦河西岸發動更大規模的破壞性軍事行動。
然而,就在加沙停火協議生效後不久,傑寧難民營及其周邊城鎮就遭到以色列軍隊的大規模入侵。2月9日,巴勒斯坦官員表示,以色列多日來的軍事打擊,已經“徹底摧毀了傑寧難民營”,超過2萬居民流離失所。
紮卡利亞的叔叔賈邁勒對英國《衛報》表示,鑒於目前形勢十分嚴峻,紮卡利亞可能還無法回到家鄉傑寧。“由於入侵和難民營內發生的悲劇,我們無法舉行慶祝。”
“傑寧的統治者”
紮卡利亞的故事,始於傑寧難民營的石頭劇場。
20世紀80年代末巴勒斯坦第一次大起義之際,來自以色列的和平活動家阿爾娜·梅爾-哈米斯在難民營發起了一係列戲劇項目,希望用藝術療愈暴力的創傷,並促進巴勒斯坦人與以色列人的相互理解。
巴勒斯坦婦人薩米拉將家裏的一層樓借給石頭劇場做排演場地,她12歲的兒子紮卡利亞則加入劇團,成為一名小演員。薩米拉和剛剛因癌症過世的丈夫都相信,巴以和平是可以實現的。
在劇團的時光是紮卡利亞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他夢想長大後成為一名專業演員,扮演羅密歐。然而,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
13歲那年,紮卡利亞因為向以色列士兵投擲石塊挨了槍擊,從此雙腿不齊,隻能跛腳走路。一年多後,他又因為向以軍投擲燃燒瓶被捕入獄,獲刑四年。
《奧斯陸協議》的簽署,讓紮卡利亞得以提前獲釋。他在17歲那年加入了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安全部隊,但不到一年後,就因不滿機構內部的腐敗和裙帶關係而辭職。此後,他在以色列的建築工地打過“黑工”,又在傑寧做了幾年卡車司機,直到21世紀初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爆發。
困在巴以的暴力循環中,阿爾娜抱有美好願景的戲劇項目,還是難以避免曆史的重演。劇團許多小演員在長大後加入了各種武裝組織對抗以色列的占領,還有人成為自殺式襲擊者。據紮卡利亞自述,他在2001年末走上了武裝抵抗之路,在一位好友被殺後,他學會了製作炸彈。
2002年春天,傑寧的一名武裝分子在以色列實施自殺式襲擊,導致29人死亡後,以色列軍隊入侵了難民營。紮卡利亞的母親薩米拉和兄弟塔哈死於以色列的槍口,阿爾娜的劇場也被夷平。
讓紮卡利亞更感到絕望的,是以色列和平陣營的沉默。“我的母親將劇團成員當作客人款待,每天為他們做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打電話說對我家人的死感到遺憾。”紮卡利亞在2006年向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控訴道。他說,這讓自己對以色列左翼失去信心,而當失去希望時,“你的選擇就變得有限了”。
多位至親身亡後,在阿克薩烈士旅,紮卡利亞迅速晉升,到2002年11月時,已成為該旅的負責人。雖然這支武裝隸屬法塔赫,但法塔赫領導人從未能對該旅實施有效控製。當時以色列媒體形容,紮卡利亞才是“傑寧事實上的統治者”。
劇場與戰場
巴勒斯坦總統阿拉法特在2004年去世時,法塔赫內部的路線鬥爭已達到白熱化。以現任巴勒斯坦總統阿巴斯為首的一派,尋求解散法塔赫的武裝派係,以此開啟與以色列的政治對話和和平進程;而另一派則堅持繼續武裝鬥爭,以求解放。鬥爭派的成員要麽被殺,要麽被捕,要麽被邊緣化。其中,法塔赫另一武裝組織坦齊姆(Tanzim)的領導人馬爾萬·巴爾古提在2002年被以色列逮捕,至今仍被關押。盡管身陷囹圄,但巴爾古提長期仍是巴勒斯坦民調中最受歡迎的總統人選。迄今為止的人質換囚犯談判中,以色列均拒絕將巴爾古提納入釋放者名單。
第二次大起義前後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高層的鬥爭,令紮卡利亞感到絕望。“當兄弟之間兵戎相見時,首要之事就是放下武器,思考我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他在2006年的一次采訪中說道。
在紮卡利亞思想發生波動的時期,自由劇場誕生了。這是他與阿爾娜的兒子朱利亞諾聯合創立的項目,承襲了石頭劇場的理念。“如果這些武器背後沒有價值觀和政治,沒有真誠的領導,沒有解放的理念,那我就不想再戰鬥下去。我們必須從零開始培養這種領導力,而最好的方式就是通過藝術。”紮卡利亞曾如此向朱利亞諾闡述過自己的想法。
自由劇場最早的作品是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農場》。劇目上演之際,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安全部隊與以色列軍隊加強了合作。這種局勢激起了民眾對巴勒斯坦當局的強烈不滿。在自由劇場的改編版本中,巴勒斯坦領導層被刻畫為對以色列妥協的合作者,並成為取代舊壓迫者的新壓迫者。自由劇場的作品一直保持著這種犀利的風格,觀眾與日俱增,其原創劇目還漂洋過海登上了西方國家的舞台。
劇場開張一年後,以色列向包括紮卡利亞在內的數名阿克薩烈士旅成員提供特赦,以換取他們向法塔赫繳械投降。“我停止了武裝抵抗,以便給政治談判一個機會。這就是我獲得特赦的原因。”紮卡利亞在一次采訪中如此解釋自己的決定。2007年後,放下武器的紮卡利亞加入法塔赫革命委員會,專注於政治活動。
在接受《自由劇場:巴勒斯坦的文化抵抗》一書作者采訪時,紮卡利亞指出,武裝抵抗與文化抵抗並不對立,兩者關係實際是不可分割的。他認為,文化抵抗戰線的戰士,要“詮釋並批判”武裝、宗教和政治等各種形式的抵抗,而一切抵抗都應圍繞著文化抵抗,因為“沒有文化洞察就無法理解這場鬥爭”。
不過,紮卡利亞放下武器後,危機並沒有解除。在以色列軍隊和定居者愈發咄咄逼人、認同武裝鬥爭是唯一出路的巴勒斯坦激進分子越來越多的背景下,劇場成了雙方共同的靶子。2011年4月,朱利亞諾在劇院外被一名蒙麵殺手槍殺,此人至今仍未被緝拿歸案,有傳言凶手與哈馬斯有關。2023年12月,以色列國防軍突襲自由劇場,逮捕了多名工作人員,其中一人至今仍被關押在以色列監獄。
2011年,以色列政府撤銷了四年前對紮卡利亞的赦免。次年,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未經指控就將他拘留了數月,他在獄中絕食抗議。2019年,以色列再次逮捕紮卡利亞,稱他重新參與武裝活動,但相關指控至今未得到正式判決。兩年後,紮卡利亞策劃了一次大膽的越獄行動,與5名巴勒斯坦囚犯挖掘了一條長約30米的地下隧道,從以色列最高警戒級別的監獄逃脫。當時坊間流傳,他們出逃的工具是一把勺子。這次越獄,進一步鞏固了紮卡利亞在巴勒斯坦人心中的鬥士形象。當時許多人手持勺子來到街上,慶祝他的出逃。
入獄前,紮卡利亞正在比爾宰特大學攻讀碩士學位。他在獄中撰寫的論文《獵人與龍:1968—2018年巴勒斯坦處境下的逃亡》,探討了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從麥加到麥地那的遷徙,並將其與巴勒斯坦現實相對照。這篇論文被認為是紮卡利亞對其武裝鬥爭生涯的隱喻性反思,他將自己比作龍,在經過漫長不懈的追逐後,最終戰勝了獵人。
經曆2023年12月以色列的突襲後,紮卡利亞的自由劇場前途未卜。他的叔叔賈邁勒告訴《衛報》,如果局勢能夠平靜下來,劇院可能會在紮卡裏亞回歸後恢複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