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聲今年54歲,廣東人,
江湖人稱“聲哥”,
搞過裝修、做過設計、開過工廠。
2019年,劉聲從廣州回到老家湛江,
租了兩畝地,一邊種地一邊畫畫,
畫中國最底層、也最龐大的一群人:農民。
《燒蔗稈》,劉聲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木偶元素,來自於當地的木偶戲
前半生,劉聲相信“愛拚才會贏”,
94年從廣州美術學院畢業後,
他走南闖北,開倒了兩個廠,
也找不到自己的“致富經”。
43歲那年,他決定拿起畫筆,
從大平層搬去城中村,再到農村,
十年裏,他臨摹了上百個“小人物”的命運起伏:
民工、小老板、釘子戶、農民……
緊密地記錄了高歌猛進的時代裏
那些無名的、失語的群體。
《撿個金月亮》
2024年,劉聲於香港舉辦個展“返歸種番薯”
在他的畫裏,
農民從幹涸的大地中撿起月亮,木偶在大火中落淚,
既有生存的苦澀,
又能看到個體如野草般強韌的生命力。
一月,一條攝製組來到湛江遂溪縣北坡村,
和劉聲聊了聊這些年他在村子裏的觀察和創作。
他不過度抒情自己在做的事情:
“你說是為底層發聲也好,
為了給自己的情感找個出口也好,
在這個環境裏邊,我應該這麽做。”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湛江市遂溪縣北坡村
穿過廣闊的甘蔗地,就是劉聲所在的北坡村。如果在田間地頭碰到他,你怎麽也猜不到眼前的人是個畫家。
劉聲個子不高,膚色黝黑,平頭,一雙手皸裂粗糙。他習慣性把褲腿挽起來,以便下地幹活;身上的迷彩服是從鎮上的勞保店買的,穿了好幾年;門牙缺了一小塊,是去年開電動車磕的,因為嫌麻煩,至今都沒有進城補牙。
5年前,劉聲49歲,他從省城廣州回到老家湛江,跟表哥租了兩畝地,種了番薯、水稻。他住進父母的老房子,把二樓的客廳改成了畫室,空間不足20平。
劉聲把二樓的客廳改成了畫室
他的歸來,在村子裏引起了騷動,這位北坡村早期的大學生、老板,怎麽回來種地了?
返鄉,不是因為劉聲有什麽田園歸夢。相反,用他的話說,這是中國最典型的那種“很貧乏的鄉村”、“沒有特色可言”。廣東的夏天漫長,為了避開午後40多度的酷熱,村民常常要淩晨五點多起來幹活,日落時分再次出發。一年下來,裝進口袋的錢勉強維持生活,給家裏的孩子們交學費、添置生活必需品,再去鎮子裏購買下一季的種子、農藥和化肥。
《田間小息》(上);地裏辛苦幹活的農民(下)
劉聲想了解腳下的這片土地:中國有超過5億的農村常住人口,但在媒體報道裏,我們幾乎對他們一無所知。“這些小農散戶,他靠的就是幾畝地和自己的勞力,他們的生存邏輯是什麽?”種地,是他融入村民的方式,什麽季節播什麽種、什麽節氣殺什麽蟲,都要跟村民請教。
白天,他在田間和老農聊種地,誰家務農需要搭把手,他就去幫忙;其餘時間,他喜歡“湊熱鬧”,辣椒的收購價跌了、化肥漲價了、有什麽農業新政出台了,他都認真聽著。
這些年,劉聲在村裏聽了太多故事,“很魔幻,很割裂。”有時候強烈的情緒在他心中攪動,他就回到家,動筆畫畫。
《番薯佬》(左);《撿番薯的人》(右)
2022年,一顆雷打死了5個人;2024年4月,極端高溫天氣熱死了5個番薯地裏的農民工。廣袤的大地上,生命似乎沒有庇護,死亡比一隻鳥的離開更輕。
這之後,他畫了一幅《撿番薯的人》,一個打地工的女人,一手拎著一桶紅薯,耙子上叉著一個月亮。
2022年,因為疫情的衝擊,一批村裏外出做生意的小老板決定回鄉租地種辣椒。有的人借錢承包了20多畝地,不料,年底碰上封控,辣椒無人來收,全都爛在了地裏,一夜之間,又負債累累。
《他又回到大地上》劉聲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黑白電影《大地》,農民回歸最熟悉的土地,迎來的卻是又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劉聲作品中常常出現“牛骨”,農民從地裏撿起牛骨,撿起的也是他們自己的命運,“跟那些老農聊天,他們經常會自嘲自己是一頭老牛,一身賤骨頭,爛銅爛鐵的。”
“做農,賺不到錢,隻能糊口”,這是村民們的共識。農民全年無休,浸種、催芽、育苗、施肥、不同的時間點要除不同的病蟲害……繁瑣程度難以想象。如果哪個節點上遲了一兩天,又或是遇到了台風、幹旱、高溫,一年的辛苦全軍覆沒。
劉聲幫親戚燒甘蔗稈,焚燒後的灰是天然的肥料
第一年種水稻,劉聲漏記了一個蟲期,一夜之間,所有的水稻心都被蟲子鑽光。
劉聲說起另一個觸目驚心的場麵:2020年,隔壁的大哥種了三畝蔥,蔥的種植要求很高,一旦長了斑點、顏色有點發黃,就無人收購,為了保持蔥的粗壯和色澤,大哥每天拚命照料。好不容易熬到了收割季,劉聲路過這片地,發現蔥的葉子全白了。
“我問大哥怎麽了,他說價格太低不賣了,不如全部噴死。”那是一個特別決絕、悲愴的場景,“一夜白頭的感覺。”
《辣椒使命》,辣椒是當地主要的農作物、經濟支柱
靠天吃飯的“天”,有兩重意思,劉聲解釋:“第一個是氣候,第二個是市場和宏觀調控。”
就算風調雨順,收成很好,也無法預測收購價的漲落,“玉米今天1塊5,明天就可能掉到7毛、8毛。”
種地賺不到錢,中六合彩就成了大家生活裏永恒的盼望。“賭博和種地是很相似的,都是不可控的”,劉聲開始理解村民的心理,“所以祖宗保佑,這是最直接的。”
《紅牛》描繪的是當地村民的“賭博”日常
《雲無常》
他試圖在作品中描繪這種渺小無力的情緒,《風無相》是無法捉摸的六合彩;《雲無常》是變幻莫測的天氣,下完雨後緊接著是暴熱幹旱。
站在田野裏,天地廣闊望不到邊際,劉聲卻感受到一種“天羅地網”,在這樣一個農業結構中,農民逃不出自身的宿命。
《拆塑料袋的男人》(左);《明雪重)(右),有村民講起計劃生育期間的往事,拖家帶口在甘蔗地裏過夜躲避計生辦
劉聲筆下的人物,經常帶著一種“羅漢相”,驚恐、悲傷,或是近乎麻木的凶相。
這些年,劉聲把見聞都記在本子上。有的故事,他用數年才能消化,“人性都是赤裸裸的。”
讓劉聲同樣震撼的,還有人對抗環境的頑強。種地難,但春天伊始,所有人仍舊把希望種進土裏;養老難,所以70多歲的老伯還在日複一日地下田幹活。
村裏,一位失去了兩個兒子的阿婆,90多歲,脊柱已經嚴重彎曲,每天晚上,她都要蹬著三輪車去“打碼”,隻要活著,她就不向命運投降。
劉聲在廣州美術學院讀書期間的舊照
決定當畫家的這一年,劉聲已經43歲。
小時候,劉聲展露過藝術的天賦。童年,他用撿拾的廢棄瓦片在老家的泥地上畫畫,看完《地道戰》《地雷戰》,就能憑記憶複原出戰爭裏的經典場景;念初中時,他被縣裏的重點中學招為美術特長生;1990年,他考進廣州美院油畫係,父親聽聞大為詫異:“畫畫都能上大學?”
在美院讀書的日子,後現代藝術風靡,弗洛伊德、基弗、弗朗西斯·培根,受到這些自由之聲的召喚,劉聲把畢業作品搞成了一個在當時很先鋒的藝術裝置。但他最羨慕的,還是聽到隔壁設計係的同學又通過外包手繪效果圖賺到了一桶金。“讀書的錢是跟親戚借的”,玩藝術多少顯得有點不識時務,他滿腦子都是怎麽幫老家的父母還錢。
劉聲在北坡村的筆記
1994年,大學畢業後,劉聲決定跟藝術一刀兩斷。拍完畢業照,他把大學期間的習作、顏料畫筆,統統丟在了宿舍,“一件都沒帶走”。90年代,正是中國經濟騰飛的開始,尤其在廣東,好像遍地都有黃金,“我們這種鄉下的窮苦學生,都有這種夢想:我要改變我的經濟命運,我要做老板。”
之後的十幾年裏,欲望像雪球越滾越大,“當了小老板,又想當大老板。”劉聲做過家具廠的設計師,也搞過裝修,在鎮子上租過一個門麵,晚上閘門一拉,開始通宵畫圖。
從美院畢業20年後,劉聲創作的第一張畫
他前後開了3家廠,其中兩家都以倒閉結局。劉聲察覺自己在做生意這條路上到處碰壁,給客戶打電話前,他社恐發作,“突然間就是不想打”;有人欠債,他不好意思開口要錢。他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回避型人格,“經常大手一揮,這筆錢我不要了。”
2008年,劉聲去中山大學攻讀工商管理,別的同學都在課上討論得火熱,怎麽融資,怎麽做市場調研,唯獨他,天天去了睡覺,他這才接受:“我不是做老板的料。”
劉聲畫的自己和兒子
改變的契機來自於他的兒子。劉聲在廣東工作,兒子在北京讀書,由外婆照看。2013年底,他去北京接兒子放學,校門口,兒子的同學問他:聽說你是個畫家,對嗎?
這句話對劉聲的刺激很大,“因為小孩長期不在身邊,他又知道我老板做得不好,所以這是他可以拿來跟同學吹牛的。”不久後,劉聲專門去了北京黑橋,跟藝術家朋友聊了聊當職業畫家的可能性。
在廢棄的建築垃圾裏撿鋼筋的村民
春節過後,劉聲買來畫框、畫筆、顏料。第一筆下去,手都是抖的,他就從相對簡單的水彩開始畫起。他以自己居住的小區金沙灣作為原點,他畫小區裏的大爺大媽,綠化帶的園丁,也畫他工廠附近的故事。“看見什麽畫什麽”,如此悶頭畫了兩年。
房東“阿沛”的故事
“劉聲,你就是個中產”,多年前,有朋友這樣評價他,“住花園小區,100多平,買了車,不就是中產嗎?”
但劉聲不認同“中產”這個標簽。
2016年,劉聲搬離了位於佛山的花園小區,搬進了位於廣州番禺的城中村——西三村。到人群紮堆的地方,水產市場、批發市場……汗味和腥臭越撲鼻,他的內心越翻湧。城中村的握手樓擁擠雜亂,人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到極致,劉聲租住的工作室旁有一條臭水溝,也是村民的純天然垃圾場。
劉聲在城中村租住的自建房(上);劉聲在城中村的畫室(下)
“夜裏會被臭醒”,劉聲的妻子有時會搬來看望他,她看不慣河道邊又黑又厚的汙垢,堅持每天拿水管衝洗。從早到晚還有各種排山倒海的噪音,在城市化急劇擴張的那些年,房子總是拆了建、建了拆。這樣的環境裏,劉聲一住就是快4年。
在西三村,劉聲認識了一群藝術家朋友,加入了一個叫做“居民”的社會實踐藝術項目。發起者希望,藝術家能走出工作室,參與身邊具體的社會現場。
《肥佬》係列畫在被丟棄的紙皮上
劉聲就從身邊朋友的故事畫起。肥佬是典型的廣東人,搞裝修的,“喜歡吃,很勤奮,努力賺錢養家,又很好玩。”
華哥是發廊老板,他說:“我覺得現在很自由,有飯吃、有錢花、有房住,還想怎麽樣”
華哥是發廊店的老板,生意一度做得風生水起。華哥身上有種江湖義氣,願意幫各路朋友們擺平麻煩,也懂得知足常樂,劉聲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中國人身上普遍都有的、如徐坦所說的“動物性自由”。
木匠“瘋雷”的故事,一條蟒蛇在吞羊,講的是他和地頭蛇之間的較量
瘋雷是木匠,來自江西,是廣東本地人口中的“撈仔”(意為外地人)。他引以為傲的,是自己如何一路闖到廣東,在魚龍混雜的環境裏跟不同的勢力較量。
這些作品,都是用城中村最常見、也最不起眼的材料來做的。《肥佬》和《華哥》係列畫在被人丟棄的紙箱背麵;《瘋雷》用的是辦公椅裏被包裹在海綿下的木板。
釘子戶的故事(左);阿沛講起老家的暴雨淹沒芭蕉地(右)
久而久之,越來越多的西三村村民把自己的故事“抖”給劉聲。房東阿沛說起暴雨淹沒承包的芭蕉地,“睡覺的時候,整個床都浮起來了,後來就抱著小孩放在漂浮的泡沫裏”;“釘子戶”老倔頭,堅持十年,保住了高架橋下的自建樓;西三村民土勝說:“水流柴,不能上岸,隻能在水上生活,就是一塊水裏漂過的爛柴,漂到哪裏算哪裏。”
聊的人越多,劉聲也越理解村民奇奇怪怪的行為。馬路上堆垃圾,有時候是村民在一個地盤上宣告主權的方式;給仇人丟死老鼠,是一種比說理更有效的恐嚇方式;不想要的東西,習慣性放把火全部燒掉……在城中村的幾年裏,劉聲拍攝了上百G的照片、視頻,還包括大量的訪談和錄音。
畫畫的時候,劉聲不隻是旁觀者、局外人,共鳴是時刻發生的——生活大起大落,不確定感很強,從經商到畫畫,他仍舊在跟這種不可控的感覺鬥爭,“像浮塵一樣的感覺,我想在當下社會很多人都會有。”
劉聲接受一條的采訪
劉聲至今都帶著一種自卑感,比如說,他羞於談論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一去公眾場合發言,就緊張得要命。2024年,他的個展“返歸種番薯”在香港開幕,台下坐著20來個人,“話說不出來,就打結巴。”
他說這種自卑感源自於父輩的焦慮。自打劉身返鄉種田,村民的議論從來沒斷過:“他那肯定是破產啊,外麵賺不到錢才回來種地的。”這種壓力傳導給了他的爸媽:“我都快60的人了,他們還怕我吃不上飯。”
但顯然劉聲不再像前半生那樣,被金錢時刻牽絆。
劉聲在村子裏的生活
確定的是,做回藝術以後,劉聲說自己身上的“動物性”少了很多。以前他K歌、打牌、打麻將,去會所喝茶,社會上流行的那些消費文化,如今在他的身上已經無影無蹤。
他最感激的,是藝術增加了他的“社會性常識”。“做藝術,要去觀察”,開始關注人和公共事件後,他對“活著”這件事有了更深的體認和理解。他也相信:“你有錢沒錢,你都可以有同理心。”
《成功人士》(上);《燈社》(下)
有時候,同行們問他,你都快退休的年紀了,為什麽還那麽拚命?他笑著回答:“你們都弄了十幾年了,我才開始,所以我要把時間追回來。”
“做藝術可以幫助我”,劉聲不想上升到任何宏大的、崇高的價值,他把這其中的意義落腳到自我,“從宇宙視角來看,人的生存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價值,但是從人來說,你所做的選擇,做的事情能讓你活下去,這就是意義。”
結尾,他終於說:“我現在認為我是個畫家,而且做得挺好的,我就埋頭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