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青年學佛:在充滿不確定的時代,人可以回歸自己
BBC中文
2025-02-05 22:06:38
阿珠在禪修頌經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平靜的力量。
阿珠搬進元朗的村屋已經有四年。站在露台望出去,遠方是雞公嶺山脈,近處是廣袤的田野。近年來,她的家越來越多與佛有關的元素——樓梯間有她親手抄的《心經》,大門旁的小櫃子放了地藏菩薩的雕像,還有牆壁掛著台中菩薩寺的月曆,上麵寫著:“慈悲可以讓心的空間變大”。
“很多都是因為學了佛(才有),希望有個清靜一點的環境,讓自己安心一點,”阿珠今年33歲,是香港前立法會議員朱凱廸的助理。2020年9月,朱凱廸宣布不延任議員,並在翌年解散團隊。“很lost(迷失),不知道自己是誰,”阿珠說。
以前,她跟著朱凱廸關注土地、保育、環境等議題,總覺得自己有著力點,可以共建自己想要的空間和社會。但團隊解散,時局把自己拋到未知之中,“就像自己的理想突然被人一下扯下來,沒了”。她感到非常迷失。後來,阿珠在禪修頌經的過程中,她找到平靜的力量。
在香港,疫情的低氣壓接著社會運動籠罩香港。在充滿不確定的時代,麵對不斷翻攪的情緒和壓力,越來越多年青人藉助佛學,尋求內心的平靜。推廣佛學的年青組織“佛係”在2021年成立,創辦人何昊禧記得在疫情期間,名額僅得8人的實體活動,最終吸引近60人報名。而現時的活動,平均每場也有25至30人參加,參加者年齡平均在40歲以下。
“簡單講就是心不安,”香港中文大學人間佛教研究中心主任陳劍鍠教授說,“有的人是健康的不安、有的人是金錢、有的人是情感......”因為心不安,所以進入宗教,希望求得一個解藥或解答。“人總是要有依靠的。”他說。
台中菩薩寺的月曆,上麵寫著:“慈悲可以讓心的空間變大”
“佛都做不到”
2024年,阿珠參加法鼓山的共修體驗活動,第一次去學念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兩小時。在念的過程中,阿珠發現自己竟能穩住心神,為當刻的氛圍感動,“那一刻是很舒服的,因為你用了時間去念佛、壓住自己不要想負能量”。
在2021年失業之後,阿珠像是一個慢慢泄氣的球。她身體的毛病越發明顯——她吃素,但因為不懂調節營養,胃變得很差,時常感到胃脹、失眠,“那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團負能量,身體也不好,情緒也不好,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的去向是怎樣”。
她想重新了解自己。當時,社會流行強調自我探索的“新時代運動”(New
Age),阿珠和朋友開始學占星、“人類圖”。“我覺得可以看到我的雛形、我大概是怎樣(的人),但是它沒有給到一個修行的方式,你要怎樣去成為更好的自己?”不用很久,她想起了佛學。
在佛教術語中,有“因緣”一說——種子是因,水分、陽光、土壤等能讓它成長的就是緣。阿珠與佛的緣,要數回2017年,嶺南大學前副教授陳允中給她推薦的一本書。
現在經已出家的陳允中是香港社運界前輩。他積極參與學運和社運,包括2008年因高鐵發展遭拆遷的菜園村事件。根據陳的分享,他提到當年麵對村民沮喪相當無力,而他執著於結果、要討回心中的正義,再令自己更不快樂。後來,他在一場法會上被講法老師打動,發現於言辭能安慰眾生,最後決定出家。
2017年,他準備修佛,要舍棄多年來積存的書籍等身外物。阿珠與他碰麵,被推薦看越南高僧一行禪師的弟子、真空法師的《真愛的功課》。這是一本傳記,講述如何追隨禪師,拯救越南難民。
阿珠記得,一行禪師常說“人類不是我們的敵人”。但當時香港剛經曆“雨傘運動”,她無法理解這句話,卻在心中留下種子,直到碰上抗議港府修訂逃犯條例的“反修例運動”和失業,她決定在佛學中尋求答案。
過去身為議員助理,在做社區工作或處理糾紛時,阿珠很常夾在持份者的中間,“但是你是沒有辦法滿足所有人”。阿珠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失敗。但在學佛後,她聽過一個故事,佛陀是全知全善,但因為無法向所有人宣揚佛法,所以他說自己不是全能。
“佛都做不到,為何我們經常要迫自己要做到很多兩全其美的事呢?”阿珠開始接受自己的無力,放下執著。
在佛學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叫‘我執’。《金剛經》有一句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意思是不要在一個念頭上產生執著,“就算好的壞的話,也不要依戀。”
“例如我很喜歡吃這個麵包,但我‘住’在這個麵包,我就前進不了——當我吃下一個麵包,我永遠都會跟這個比較,”阿珠學懂,佛強調的是活在當下,之後才能生成慈悲的心。
“以前經常覺得拯救世界最好,但拯救世界的下麵是有很多齒輪在運轉,”時局遞變,身位心境也隨之改變,阿珠現在會看當下,“哪個位置卡住了,就找出來塗油。”如果是自己的身體和情緒,那就“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
阿珠的家近年越來越多與佛有關的元素。
回應自己,麵對外在
美國德雷塞爾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阿曆薩·博納奎斯蒂(Alexa
Bonacquisti)曾經指出,人的思維傾向於“時間旅行”——總是在擔憂未來或回想過去作的決定,很少專注當下。她說,自我批判和痛苦會因此增加,“令讓我們遠離真正重要的事情”。
練習“正念”(Mindfulness)是一種方法。博納奎斯蒂指出,當人們更注重當下,感受呼吸和身體感覺,就能更清楚地看待事物、選擇應對的方法,同時找到生活目的和意義。
阿花(化名)今年27歲。很長一段時間,她常牢抓著過去不放,不斷內耗。
她的中學生活並不開心。中一的時候,她被同學誣衊偷東西,但當時班主任處理不好,朋友也沒有站在她一方,“這對我童年來說是一個極大的陰影”。後來阿花信奉天主教,加入童軍。在學校以外,她找到歸屬感。
然而十年過去,創傷未解。2023年,阿花記得在看完韓劇《黑暗榮耀》後的第二天,在上班路上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是一套有關女主角在高中受到校園霸淩、長大後複仇的故事——她才發現,當日的傷口原來從未愈合。
那年年末,阿花跟隨一位佛教徒朋友去了梅村五日四夜的禪修營。她問那裏的尼姑,為什麽多年過去,創傷仍然存在,自己又能如何處理。尼姑提到“果報”(karma),“如果你受這件事影響,你有一些不好的種子,播下去,你隻會承受自己的果報,”尼姑著她寬恕。
但阿花覺得很難。尼姑靜心回答:“不是的,所有東西就是你覺得容易就容易,你覺得難就是難。”所有事物都在一念之間。
在禪修營的最後一天,僧尼著參加者在紙上寫下新一年的願望,然後放到火盤上燒掉它。阿花寫上:我想放下過去。到第二天,她覺得自己好像真能放下那件事。阿花受到感觸,之後開始認真看佛法、頻密地練習靜坐。
她說,這種練習在生活中很幫到自己,“令我想到該怎樣生活在這個時代”。
靜坐禪修分有兩個層次:“止”和“觀”。靜坐的時候,人會有很多念頭情緒冒起,“止”就是專注力,先透過呼吸去除心中雜念;當心靜下來後,就開始察覺自己的情緒,這便是“觀”。
阿花任職專題記者,時常因為議題感到生氣或沮喪,但在練習靜觀後,“我會覺察到它(情緒)浮起,然後我讓它先走一個圈,”下一步再問自己想怎樣做,“比如這一刻真的很想出去走一個圈,我就會上去(公司)天台走一圈。”
“很多時候,人們經常說‘明天是新的一天’(Tomorrow is a new
day),但它(佛)會說,不是的,你每一下呼吸已經是新的開始。”
阿花說,“就像中國人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要修身就是先修自己,而隻要你呼吸,回到當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都可以掌控你接下來發生的事。”
香港中文大學人間佛教研究中心主任陳劍鍠教授
從“忌諱光頭”到學佛入寺廟
世界紛亂,每個人都想得到內心安寧。近年,無論是頌鉢還是靜坐,專注當下的“正念”活動受到港人歡迎。而除了香港,大陸也生出一波年輕人求佛潮、寺廟熱。
在小紅書上,一個博主寫道,年輕人之所以熱衷去寺廟,是因為“上班上進不如上香,求學求進不如求神”、“在關係和體係之間選擇了佛係”。這一則筆記獲得4700個點心。有分析認為,背後的原因是年輕人麵對的學業工作壓力變大,同時外部環境的不確定性增加,拜神上香就成為一個焦慮的出口。
“肯定要(找內心平靜)的,人總是要有依靠的,”陳劍鍠說,“簡單講就是心不安,所以我們會進入宗教去追求依靠、解脫、救贖等等。”
“有的人拜佛是為了要求求福、求壽、求婚姻、求健康,它其實不是佛教的本意來的,它隻是讓你求、沒有作用,但因為我們人間活世界太苦了,”陳劍鍠說,要回歸根本,重點還是應該在於自身去修行。
對於阿珠和阿花來說,身心靈活動未能讓她們係統性地梳理自己的內心,所以進一步學習佛法。
“我每次去找新的東西(學),因為現在的東西不夠處理(內在),或是想再進步一些,”阿珠說,在這個社會沒有人教你怎麽麵對社會創傷,而佛學剛好是一個工具、可以跟隨“有智慧的人”去學習。
“頌鉢瑜伽它叫你靜(下來),但它沒有告訴你為什麽你要靜。”阿花需要進一步的指引,而佛學能夠回答她,“你想要我練習Mindfulness,原來你是想我要有止和觀(意識)。”
不過佛學為年輕人接受,並非一直以來的事。根據《香港年報2021》,香港基督教徒有104萬人,佛教與道教徒則同樣有100萬人。雖然人數之多,但比起基督信仰,佛教在過去視為落後和迷信。
“這是我親身經驗,”陳劍鍠教授在1991年到香港讀書,他回憶,“如果是賽馬那兩天,出家人不要出門,因為你一出門,他們(大眾)看到的話,就覺得我今天賭馬會輸、會倒楣,因為看到光頭會輸光光。”
陳劍鍠說,是到後來不同大師來香港弘法,還有如香港理工大學前校長潘宗光等人表明自己是佛教徒,大眾對佛教的觀感才有轉變。
香港中文大學從2017年開辦佛學研究文學碩士課程。陳劍鍠指出,報讀的人數一直上升。以2025年為例,學係招收30名學生,但報讀人數超過一百。
在何昊禧看來,社交媒體也是令佛學變得普及的主因。今年28歲的何昊禧是注冊社工,也是佛學組織“佛係”創辦人。2021年,他因為失戀,透過佛法中開解自己,之後創立社交平台帳號,用經文分享佛法。
他觀察到,目前不少道場會用社交媒體推廣活動,抽取佛教中正念的元素,舉辦輕鬆步行或者茶禪等活動。另外,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創專頁和頻道,例如擁有7.8萬訂閱的YouTube主播“蛀蟲米”和年青團體“青一釋”,大眾因而有更多接觸佛學的契機。
佛學組織“佛係”創辦人何昊禧(左)
當佛學成為生活背景
比起阿珠和阿花,今年35歲的鄧建華更早體會到社會變化與學佛的關係。
他在學生時期已經參與社運,畢業之後加入香港職工會聯盟(職工盟)。他記得,在為期79天的“占領運動”(又稱“雨傘運動”)被警方全麵清場結束後,社運界裏有部份人去了學佛,一部份人則信奉天主教。
鄧建華感覺,大家未必是出於對運動的失望而追隨宗教,但確實像在紛擾之中尋找答案,“思想上要找些東西填補、要衝擊一下。”2015年,他經人介紹進了一個研讀藏傳佛教經典《廣論》的班,探討佛教如何理解智慧、輪回,苦又是什麽。
“我搞社運,是一個很理性地看事情如何走、往往很結構性地去理解,然後覺得社會運動就要衝擊體製,但是其實這個過程裏麵,很少關心自己和身邊的人。”佛學讓他有新的視角去反思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它種了一個很不同的思想在我腦裏麵,”鄧建華形容。
2019年香港再爆發“反修例運動”。社會紛亂,鄧建華坦言已經沒有心機再學佛。但他說,因為學佛打下了基礎,“我知道有什麽工具可以幫助我”。
那些年社會氣氛壓抑,他身心也承受著不少壓力——2019年,
有市民受“反修例運動”影響自殺,鄧建華在到現場和朋友一起點燈頌經。2020年,他被控管有攻擊性武器罪,囚四個月;他在獄中念心經、看佛書,穩住自己。出獄以後,教協、民陣等不同工會組織受壓解散。當時,鄧建華是職工盟副主席,他的護照再被香港國安處沒收。
“那時候,我有幾個月確實是低沉一點,”他稍作停頓、再說,“我現在說的很輕鬆,但是那時候,確實真的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警察上門。”
佛學常提“無常”,認為萬物都是暫時的、刹那生滅。鄧建華說,這個觀念影響他很深。“一個難關為什麽會遮蔽到一個人呢?因為那個難關是好像解決不了、它是固定的、不會有變化的......但是呢,我的理解就不是這樣。所有事都是暫時,它是充滿改變。”
“無論開心還是不開心,還是你正在遭受壓力......全部都是暫時。如果清醒一點的時候,你知道這個是曆史長河裏麵的一點。”
這給予他力量去積極麵對。“當所有東西在宇宙麵前都是暫時的,那麽你重要的東西不是結果,而是你要活在當下——如果你有能力,就做到最好。”
不過,無論是放下執念,還是看透事物的暫時性,所有受訪者都說要在日常貫徹地實踐確實不易。
“人的狀態都是浮浮沉沉,到你真的要麵對那難關的時候,那個難關確實很難。”鄧建華說,“國安來的時候,它總會來;你坐牢的時候,你(肉體)仍然是坐牢,你總有規限,而那些規限都會令你不舒服。”
學佛是一個修行的過程。對鄧建華而言,當這些想法成為生活的背景,就是一個提醒,教自己對事物轉念。
在珠珠元朗的村屋望出去,遠方是雞公嶺山脈,近處是廣袤的田野。
找奮鬥下去的出路
很多人學佛是為了找心中的答案。不過陳劍鍠說,其實答案都是自己給自己的,而也許答案早就在自己心中。“就佛法來講,因為你被無明蓋住。”“無明”在佛學中指的是煩惱、還不能明白理解道理的狀態。
“在佛法裏麵來講,你來學(修)其實是告訴你要自己學自己,”他解釋,在尋求答案的過程中,人要去觀照自己認識,“自見本性”。那看到自己之後呢?“你就解除煩惱啦,你就自在啦。”
在了解佛學後,阿珠坦言比起以前,雖然對事物仍有批評和判斷,但已經很少感到非常憤怒。
對於“沒有敵人”一說,她現在得出自己的一個說法:對方之所以討厭、成為敵人,是因為他成長經曆所致,如果把自己的憎恨放進去,隻會讓憎恨不斷滾大,但是如果可以報以慈悲或者溫柔,希望對方一切都好,這樣好的意念或能消融種種不好的能量。
至於阿花,她坦言佛學對自己而言“超級重要”。現在每天醒來,她都會盡量打坐20分鍾,然後才開啟新的一天,“我覺得它給了一個空間你去‘定一定住’自己,不要crash你的生命(耗盡自己)。”
晚上工作回來,她也會把握時間呼吸,“你是有很多外來幹擾的,不一定是新聞,可以是其他朋友或家人,但是選擇權在我的手,我隻要回到自己就可以了。”
鄧建華還發現,除了佛學以外,每個人都在找尋適合自己的方式發力,開創“個體的出路”。
近來,他身邊的朋友一部份突然去了跑馬拉鬆,還有一些則去跑山——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在去美國念碩士之前,自嘲“四肢不發達”的他打過一拳賽。
“他是否一定要找peace(平和的心態)呢?我想,其實就算是跑步、打架或者跳舞,都是不斷地去複雜你的肌肉的記憶,還要改變飲食。”隻要是很認真去做,“一定是修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