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同，產科保潔牽出地下販嬰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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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風窗記者?何國勝?發自山西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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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大同市婦幼醫院產科4樓保潔王某雲多次參與倒賣嬰兒，從中獲利。”2024年11月初，打拐誌願者上官正義接到上述報料。

據其了解，王某雲自己和他人聊天時親口承認，長期以來參與此事，“10月份介紹了兩個嬰兒”。

大同婦幼醫院即大同市第一人民醫院。據該院官方介紹，其產科為山西省重點學科，是全省規模最大的產科體係，設有6個病區，床位207張，年門診量達21萬人次，年分娩量1.27萬名，占大同市總分娩量的40%。

〓?大同市第一人民醫院產科介紹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攝

上官正義告訴南風窗，他了解到，隻要去大同第一人民醫院產科4樓找到王某雲，說想要個孩子，她就會跟人介紹情況。王某雲在大同第一人民醫院產科幹保潔工作良久，有人生了孩子不想撫養，就找她幫忙尋買家，她從中賺取介紹費。

被出售的嬰兒價格不等，男女不一。根據線索，11月有個女嬰，賣家要了7.5萬元，王某雲跟買家要10.5萬元，已簽訂合同。

2024年11月3日，上官正義聯係到王某雲，以想抱養孩子為名向其詢問近期有無孩子。王某雲頗為警惕，稱最近沒有了，建議去做試管嬰兒或回老家去抱。

但兩天後，其突然說有個朋友的親戚快生了，是個男孩，家裏嫌負擔重不要，想送出去，最低8.5萬元，並提出要不要見見，合適的話先交定金。

隨後不久，王某雲發來了對方的全套產檢報告。其中一份大同某醫院的超聲檢查報告單顯示，孕婦劉某，27歲，檢查部位為胎兒及附屬物。

王某雲表示，孩子預產期是11月14日左右，比較著急送出去。緊接著，其發來了孩子父母的照片以及他們已有的兩個孩子的照片視頻，意在說明送孩子的父母及其已有的孩子都健康，長相也不差。

隨後，上官正義表示過兩天到大同見麵，王某雲讓其定好時間，她好讓對方父母及另外的孩子別上學，看看大人和已有的小孩。

2024年11月8日，南風窗記者同上官正義一起前往大同，跟王某雲線下見麵。她坦承了自己介紹買賣孩子的事實，並將其稱為“做好事”。同時，她說醫院某位產科主任也曾參與此事。

“咱們是做好事，不是那人販子”

上官正義還未趕到大同，變故就出現了。

2024年11月6日，王某雲來電告訴上官正義，該孕婦產檢做得不全，四維彩超和唐氏綜合征產前篩選檢查沒有做，害怕嬰兒有健康風險。沒多久，她又打來電話，說那個男孩已被其他人定走了，介紹人不是她。

但上官正義仍堅持見一麵，王某雲應承下來。11月8日下午，南風窗記者跟上官正義在一家餐館同王某雲見了麵。

她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小時左右，看著同普通的農村老人並無二致——穿著樸素，頭發略有花白，牙齒也掉了幾顆。盡管她努力在用普通話交流，但仍有濃重的地方口音。

據她講述，其在大同市第一人民醫院產科做清潔工作五六年，勞動關係屬於物業公司，不歸醫院管。

〓?2024年11月9日王某雲在大同人民醫院產科4樓正在工作中 / 南風窗記者?何國勝 攝

放下戒備後，王某雲坦承，因是外地人，最初對我們抱有戒心。此前找她的都是本地人，鮮有外人。她也怕來人是警察，不敢接觸，她深知此事並不合法。

但她又說，怕我們是真客戶，錯過一筆生意，遂克服心中狐疑來見麵。不過她隨即對自己所做的事，進行了性質界定：“咱們這個也是兩方自願的，是做好事，肯定不是那人販子啥的。”

同時，她也表達了對不孕不育之人的同情：“像你們這樣沒有孩子的，叫你到福利院抱，那裏麵都是有病的孩子，誰要呢？”

按王某雲說法，這些被交易的孩子一般都是醫院出來的，“有我們人民醫院的，也有其他醫院的”。王某雲說，這次錯過的男孩“是大同另一家醫院的，大家都是互相通消息，幫忙對接需求雙方”。

她說，現在要孩子的多，給孩子的少。而“給孩子”的都是親生父母不想要，“我們在醫院打掃衛生，有些家屬就會來問，我們這個孩子不想要了，給找個人家吧”。

〓?大同人民醫院產科4樓，王某雲在此處做保潔 / 南風窗記者 何國勝 攝

有些父母是因為負擔不起“送”出，如王某雲最初介紹的男孩。她稱那個孩子家裏情況不太好，父母老家在農村，後來在大同買房，家裏奶奶去世，爺爺種地，沒人帶孩子。

而且他們已有一兒一女，男的在外地上班，妻子一人帶兩個孩子，“生下這個就三個了，負擔太重，不想要”。王某雲說：“如果這胎是個女孩，他們也不打算送，但查出來是個男孩。”

她認為現在的趨勢是：要女孩的多，男孩的少，因為男孩（帶來的）負擔重。

有些被送出的孩子是私生子，“那就更好”。王某雲說：“私生子要不了多少錢，因為他著急給人。”也有學生，生了孩子不敢要，隻好“送”出。

盡管涉及交易，但在王某雲眼裏，她的行為是在做好事。她將這種給兩方介紹嬰兒的事稱為“說媒”，管自己叫“媒人”，掙的是“媒錢”。

有時候一個媒人說不成事，需要幾方合力，每方都在其中拿一筆“媒錢”。王某雲說，錯過的這個男孩，中間就經了三個人的手。

整個過程中，未出生就被預定的嬰兒，像是被交易的商品。

〓?《生門》劇照

王某雲稱，多數嬰兒父母都是在未出生前開始托人找“買家”。對方看過孕婦產檢報告，見過嬰兒父母覺得沒問題後，雙方談妥價格，就簽訂合同，以防親生父母之後反悔。同時，買方再交付幾千乃至萬元的押金，賣家就不再找其他買家。

“孩子的價格不好說，以前有五六萬的，現在一年比一年貴。”王某雲告訴暗訪的南風窗記者，有些“送孩子”的家庭條件差，就想多要點，條件好的就少要點。

“像剛才說的那個孩子，剛開始要12萬，討價還價半天，價格才慢慢掉下來，後來說到八萬五。”王某雲說，現在基本是每個孩子8—10萬元，男女一樣。

“咱也賺不了幾個錢”

按王某雲說法，孩子說不說得成，看運氣。“你那天給我說了，第二天就有個孩子。但沒幾天，這個孩子就被別人預定了，已經簽了合同。”

但把孩子買走後，緊接而來的問題是如何辦理出生醫學證明，這關係到孩子之後上戶口乃至上學等一係列問題。

王某雲對此頗有抱怨：“國家不給辦出生證，人們想抱個孩子也沒法抱。送個孩子出去隻能送到福利院，送到福利院一毛錢也沒有。”

所以她特意向記者提醒，“抱”了孩子，出生證沒法正規辦，隻能自己想辦法。

〓?《生門》劇照

而在此前，辦出生證和介紹孩子都在其業務範圍之內。她說，之前有些人到小醫院換一下買賣雙方母親的住院信息，孩子出生後就算在買家母親的名下，可以順利拿到出生證。

“現在不行了，從去年開始，生孩子要對比產婦的人臉信息，就沒辦法了。”王某雲說，辦不了出生證後，敢要孩子的人也少了。

但，“敢要孩子的人會自個想辦法，他們說是可以找管戶籍的人幫忙上戶口，具體怎麽做的不清楚”，王某雲說。

當談及今年的“業績”，王某雲隨即稱今年一個都沒有介紹成，說這兩年給孩子的人少。

但據上官正義了解，事實並非如此。

“她有種做這種事自己很有本事的感覺，每次介紹完孩子就跟別人說。”上官正義告訴南風窗，王某雲在近期成功介紹過孩子，還在跟他人聊天時，談論買賣雙方的家庭情況。

此外，上官正義表示，王某雲近期介紹的一位孩子12月17日就在大同市第一人民醫院出生，是個女嬰。據他掌握的產檢資料，該女嬰母親姓彭，24歲，此前一直在大同第一人民醫院做產檢。雙方在早前已簽訂合同，女嬰母親要價7.5萬元，王某雲向買方報價10.5萬元。

〓?大同市婦產醫院 / 南風窗記者?何國勝 攝

而在王某雲口中，這正是她所不恥的其他“媒人”的行徑。

“有些說媒的，送孩子的人要了八萬五，她給抱孩子的人就說九萬五，中間一萬她就自己拿走了。”王某雲說，她是讓雙方自己談，談成了，看著給她點“媒錢”就行。

“我這邊說不準，給我個兩三千也行，我這是做好事兒，也不能跟你要，你自己看，願給我多少都行。”王某雲說，前幾年有人給她1000元、500元，她也做了。

“人家覺得我們這種掙得多，咱也賺不了幾個錢，也不喜歡做。”王某雲說，她並不想做這個事情，她老伴也不願意她做，隻是有人著急把孩子送出去，找到她，就幫忙介紹一下。

她也知道這事有風險，但她對風險的判定多是介紹孩子後，買家不滿意找她麻煩，而非違法犯罪，盡管其所在醫院對麵就是大同市公安局。

2024年11月9日，南風窗記者來到大同市第一人民醫院婦產科4樓，發現王某雲正在該樓層上班。記者看到其出入各個病房清理衛生，同時也幹著給陪產家屬租折疊床的小買賣。

當天接近午飯時間，記者聽到該樓層一位護士喚王某雲姓名，告訴她有個產婦家屬要租床，王某雲趕忙應承，跟產婦家屬交流起來，讓他待會兒找她拿床。

“以前醫生也在做，現在不敢了”

在這個鏈條中，王某雲不是孤立一人。

上官正義告訴南風窗，據其了解，王某雲此前並非自己單獨從事介紹買賣嬰兒的事情，也有醫院內部人員參與其中。

王某雲也承認，“以前有些醫生也在做，現在沒人敢做了”。因為之前有一個醫生參與此類事情被公安調查。據其說法，被調查的醫生是大同第一人民醫院婦產七科的主任王某青，當時因為被賣出孩子的生父犯命案被判死刑，遂牽扯出此案。

隨著進一步調查，此事也得到了印證。

2024年12月27日，上官正義在大同第一人民醫院婦產科見到王某青，其當麵承認確有此事。但她表示具體情況並非如王某雲所言，她在其中沒有獲利，隻是介紹雙方認識，而且司法機關對此已有定論，其被免於公訴，不追究刑事責任。

南風窗記者獲取的一份大同市平城區人民檢察院不起訴決定書顯示，2022年3月中旬，張某因自己15歲女兒懷孕，經朋友介紹到大同第一人民醫院產科七病區主任王某青處就診檢查。

〓?山西大同第一醫院產科主任醫師王某青 / 圖源：新京報我們視頻

因無力撫養，經王某青居間介紹，聯係到一對無法生育並有抱養意願的夫婦。為日後順利辦理新生兒戶籍等事，之後的彩超檢查和分娩等，經偷換信息，均以抱養母親的名義進行。

2022年5月4日，上述15歲女孩在大同第一人民醫院誕下一男嬰，隨後被抱養夫婦抱走，並給一位未知姓名的女子支付現金6.8萬元，懷孕女孩母親最終收到4.1萬元，其餘2.7萬元去向未知。3天後，抱養夫婦為該男嬰順利辦理出生證，完成戶籍登記。

2023年11月25日，王某青被刑事拘留，12月22日被取保候審。2024年11月20日，大同市平城區檢察院對其做出不起訴決定。

材料顯示，檢察院認為，王某青以上行為構成偽造國家機關證件罪。但因王某青無前科劣跡，到案如實供述，認罪認罰，悔罪表現明顯，主觀惡性不大；其行為客觀上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社會危害性較小，犯罪情節輕微，依法決定對王某青不予起訴。

目前，王某青仍在該醫院產科執業。據院方說法，王某青已被免除黨內和行政職務，工資也被扣除一部分。

而在對王某青不起訴決定做出幾日後，王某雲經人舉報被辭。12月5日，王某雲告訴上官正義，其被醫院開除回家了，說是因為有人舉報她“說小孩”。王某雲感慨道：“不知道是誰在害我，我百口莫辯，問是誰舉報的，單位也不說，就要開除。”

12月27日，上官正義從該院產科工作人員處確認，王某雲確已辭去工作，但隻說是為了照顧家裏老人而辭職，並非因為被舉報買賣嬰兒。

〓?《失孤》劇照

不過，南風窗了解到，王某雲勞動關係所屬的某物業公司主管確認，王某雲是因醫院紀檢監察組接到相關舉報，隨後反饋至物業公司。但是，公司找王某雲談話，其並未承認，但“我當場讓她寫辭職報告，她也接受了”，該公司主管說，他們已將王某雲於2024年11月28日開除，但並未向有關部門反映或報警。

上官正義告訴南風窗，12月27日，在他的反複建議下，大同市第一人民醫院已向當地報警。

此外，12月26日，上官正義在大同第一人民醫院查詢發現，此前了解到的已經簽訂買賣協議的彭某，確在12月17日在該院住院產子。

27日，上官正義致電彭某，其否認孩子被賣。30日，自稱是彭某老公的男子聯係上官正義，問能否見麵聊聊，還問他是否認識王某雲。隨後，上官正義問到孩子是否被送出，該男子說準備走民政途徑。

上官正義告訴南風窗，事情至此，仍有很多疑問待解：

“王某雲所指在11月14日預產的孩子，賣給了誰？誰在為她提供孩子的來源？出生證明從何而來？王某青的《不起訴決定書》中表述，買走孩子的夫婦當時支付現金6.8萬元給了一女子，而懷孕女孩的母親收到微信轉賬4.1萬元，那位接收6.8萬元女子是誰，中間2.7萬元的差價都分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