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校想上就上？起底留學中介造假騙局

近日，在留學圈中，最受學生關注的，莫過於“保錄取”造假調查。

這幾天，包括澳門科技大學、澳門理工大學等在內的四所澳門高校，紛紛跟進此前澳門大學宣布的措施，在2025/2026學年，不再招收內地非高考學生。

這也意味著，內地生隻能用高考成績申請這五所大學，其他國際課程成績如A-Level、AP、IB等不被接納。

變化的背後，是2024年以來，香港和澳門接連曝出有學生以假學曆申請入讀高校，不少學生被退學，還有學生因此在香港入獄。這些案例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學生或家長簽約了留學中介機構的“保錄取”項目，而“保錄取”的秘訣是以“背景提升”之名偽造海外學曆，獲取大學錄取通知書。

這其中，最近一個被輿論關注的，是李柔的案例。兩年前，李柔在一家留學中介機構交了70萬元，通過“保錄取”項目讓女兒進了香港大學，但她自稱對留學中介機構偽造學曆的行為毫不知情。2024年10月，香港大學給已入學一年多的李柔女兒發去郵件，懷疑其入學申請材料有問題。幾天後，香港大學再次給李柔女兒發去郵件，表示已收到確鑿證據，證明其提交了偽造的申請材料。李柔女兒被退學了。

李柔難以接受這個結果，“花70萬上港大 剛上了1年被清退”也衝上了微博熱搜。

這是一個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灰色產業鏈，如今它開始被暴露在陽光下。



2024年以來，香港和澳門接連曝出有學生以假學曆申請入讀高校。圖/中新

港澳啟動調查

2022年春節，經親戚介紹，李柔初次聽說“保錄取”項目。春節後，李柔參加了南京“索沃留學”中介機構組織的港澳留學推介會。會上，中介機構負責人聲稱擁有學校的高端合作資源，介紹了許多世界名牌大學的錄取案例，並且表示可以保證被港澳知名高校錄取。

後來，李柔多次前往該中介辦公室了解“保錄取”項目。她回憶，中介機構聲稱有許多高校的內部關係網，掌握內部錄取名額，“我孩子當時上高二，成績本身就很好，上個211大學沒有問題，他們說考上那些211學校沒有意思，要去就去更好的，我說那就去香港大學”。

李柔與留學中介機構簽訂了合同，支付了25萬元的定金，2022年12月，收到香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她又支付了45萬元的尾款。

李柔女兒即將入學時，留學中介機構寄來了一份材料，“當時說是孩子的成績單和證書，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直接給了孩子”。李柔說，自己後來才知道，這是留學中介機構偽造的IB成績單。IB課程是由國際文憑組織為全球學生開設的高中課程，IB成績可以用於申請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中國香港、中國澳門等100多個國家及地區的大學。

入學幾個月後，2024年1月底，李柔女兒收到香港大學發來的郵件，表示要核查學生的申請材料。在與留學中介機構確認之後，她提交了IB成績單的複印件。

2024年10月，香港大學再次發來郵件，認為李柔女兒提供的材料有問題，即將舉行一次討論此事的會談。會談中，香港大學表示，已經核實過李柔女兒的IB成績單，考試辦公室證實沒有這名考生。兩天後，李柔女兒收到了香港大學的退學通知。

香港的假學曆調查風波是從2023年開始的。一位來自香港八所公立大學之一的招生負責老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2023年，香港大學的幾位學生因為入學後成績太差被校方注意，學校深入調查後，發現他們的申請入學成績涉嫌造假。此後，香港八所公立大學的內地招生負責人和教務長都收到通知，“第一是要求八所大學進行學曆核實，第二是要求學校一旦發現學曆造假的案例，必須報警，不允許私下處理”。

這之後，最先引起公眾關注的是香港大學的主動調查。2024年5月，香港大學經管學院發起全員徹查，要求所有在讀的碩士生重新提交本科學曆認證、成績單等材料。6月，香港大學經管學院院長蔡洪濱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當時查出30多名學生提交假學曆文件，“隨著調查深入，這個數字可能還會上升”。《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向香港大學發去郵件，詢問學曆造假學生的最新數據，截至發稿未得到答複。

此外，還有多所香港高校查出有學生以假學曆申請入學。香港中文大學在回複《中國新聞周刊》的郵件中指出，在近五年的非本地生本科入學申請中，“發現一宗疑似虛假學曆個案，已經報警處理”，而在2024年的本科入學申請中，“共堵截了約10宗疑似使用虛假文件的個案”。

香港教育大學校長李子建則在2024年9月接受采訪時指出，學校在2024年7月揭發一宗疑似以假學曆報讀碩士課程的申請，已經報警處理。

澳門也發現了以假學曆申請入學的案例。2024年11月，澳門教育及青年發展局表示，澳門科技大學發現24名學生持香港文憑試（HKDSE）的假學曆報讀和注冊入學。兩天後，澳門司法警察局公布，涉嫌持假學曆的24名內地學生均已入讀大學一年級，其中4人已經被捕，他們表示從未參與香港文憑試，是家人通過內地中介偽造成績和畢業證書，其餘20名學生在學校報警前離開澳門。

與此同時，香港和澳門的多所高校對外發表聲明，表示沒有委托任何中介機構代為錄取學生，也沒有與任何中介機構開展招生合作項目。

“山路哥”在北京開設了一家留學機構，從業已經14年，最近他在各個社交平台發布了許多揭露“保錄取”內幕的視頻和文字。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保錄取”項目早在2011年左右就已經出現，但是當時規模很小。

2020年以後，越來越多留學中介機構涉足“保錄取”項目，不僅麵向中國港澳地區，還會麵向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英語係國家的大學。其原因是“保錄取”項目具有豐厚的利潤，單個項目費用少則四五十萬元，多則超過百萬元。

王傑星是入行多年的留學行業從業者，對留學中介機構的“保錄取”項目十分熟悉，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保錄取”業務的利潤太高了，做一單等於過去做十單，這為造假提供了動力，“說白了，中介機構知道哪個學校看重什麽，投其所好就可以了”。

如何造假？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以學生身份谘詢了兩家開展“保錄取”項目的留學中介機構，並采訪了三位擁有十年以上行業經驗的留學行業從業人員，得知申請材料中的標化成績、推薦信、課外活動等都可以由留學中介機構造假完成。

標化成績也稱為標準化測驗成績，包括托福、雅思等語言類考試成績，以及A-Level、IB、AP、OSSD等國際課程體係成績。

受訪的從業人員說，托福、雅思成績的造假包括多種方式。其中一種簡單粗暴也容易被發現的，是用修圖軟件修改托福、雅思成績單，還有一種被更多采用，是線上替考。

疫情期間，一些國家和地區暫停了線下托福或雅思考試，催生了“家考”，也就是在家中參加考試。一位留學中介說，有些中介就會用一些特殊的科技頂替學生考高分，比如使用一種官方無法識別的軟件，讓學生坐在電腦前假裝答題，實際上同時有一個“槍手”在另一台電腦前替學生答題，“幹坐三小時，人家就幫你把題都答完了”。

王傑星說，有一段時間，“家考”替考的市場價起步是20萬元。不過，大部分學校現在已經不再認可托福和雅思“家考”成績，其背後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作弊問題。

線下替考也是一些留學中介機構的選擇。一位留學中介說，機構會讓學生選擇海外考場，包括東南亞、阿聯酋等，實際上是請“槍手”代考。2023年，印尼泗水移民局就曾以涉嫌使用假冒護照代替他人參加雅思考試的罪名，逮捕了一名23歲的中國籍女子。

至於A-Level、IB、AP等國際課程體係成績，多位留學中介說，其造假往往需要與內地的國際學校“打配合”。

以A-Level為例，它是英國的高中課程體係，也是英國學生的大學入學考試課程，很多大學會把A-Level預估成績作為招生審核的一部分，它通常是高中基於學生平時表現、模擬考試成績、作業質量、學生的學習態度等給出的。一位留學中介說，有些與留學中介機構合作的內地國際學校，在從未見過學生的前提下，會直接給學生一個較高的A-Level預估成績，申請海外大學。不過，隨著越來越多海外大學發現招收的學生實際能力與成績單嚴重不符，導致大麵積掛科，一些大學便不再接受A-Level預估成績申請，要求學生提供真實的A-Level考試成績。

但這也可以造假。內地國際學校安排學生在本校進行A-Level考試，“反正監考老師就是本校的老師，有的國際學校的老師就會在考試的時候直接傳答案”。該中介表示，這在業內並不是秘密。

“山路哥”說，OSSD也是近幾年留學行業內的造假重災區。OSSD全稱為Ontario Secondary School Diploma，即加拿大安大略省高中文憑，學生在得到OSSD授權的國際高中學習後，可以憑借OSSD學曆單申請海外大學。“但是，很多內地國際學校可以提供在線課程，甚至不需要學生學習，花錢就能買成績。”另外，在加拿大本土，一些高中已經倒閉，但是學生家長花錢可以買到他們出具的學曆。

2022年，多所澳大利亞的大學發出聲明，稱發現多起用虛假OSSD學曆申請的案例，未來會采取更嚴格的驗證措施。

推薦信、校外活動等也可以造假。王傑星說，這在業內不是秘密，“這都是明碼標價的，優質高校教授的推薦信和高盛、中信的實習‘經曆’都可以花錢買”。

而無論是中國香港、澳門的大學，還是英國、加拿大等其他國家的大學，在核實申請材料時都不容易辨別。

上述香港公立大學的招生負責老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以研究生申請階段為例，學校通常會要求學生把他本科期間完成的所有課程的成績單寄到學校。從本科學校寄來的成績單，大家默認是真實的。過去，也有一些成績單是學生或者中介寄來的，成績單真實性“要靠大家的道德和自覺”，直到假學曆調查風波在香港出現，這所學校才不再接收學生或者中介寄來的成績單。

這位招生負責老師說，對於存疑的海外學曆，他們會聯係考試中心、學校等核實，通常是抽查。不過，核實也不一定能驗出真假。

國內的本科學曆，通常可以通過學信網統一的學曆查詢係統進行核實，但是國際課程體係成績沒有類似的統一查詢係統。王傑星說，一些情況下，大學招生負責人會通過聯係出具成績單的國際學校來驗證成績的真實性，但如果國際學校是參與造假的一環，“對方問‘這個人是你們的學生嗎’，國際學校可以說‘是’，對方問‘他的成績是這樣的嗎’，國際學校可以說‘我不方便給你發’，或者說‘時間長了，我們係統更新，數據庫不一定能及時找到’”。王傑星說，對大學來說，既然已經知道這個學生是這所學校的，學校又提供了成績，“為什麽會覺得這個成績是假的呢”？

正如上述招生負責老師說，畢竟，大學不可能付出無限的成本去核查一個文件的真實性。

該當何罪？

在香港多所大學開展假學曆調查之後，已有多位內地學生被香港警方逮捕，還有學生已經入獄。2024年10月17日，24歲的吳某因“為取得入境證而安排作出虛假陳述”的罪名，在香港東區裁判法院被判入獄17個星期，並被遣返內地。

據悉，吳某本科畢業於上海杉達學院，2022年9月申請香港大學經管學院金融碩士課程時，謊稱自己於2016年至2020年就讀於美國康奈爾大學數學係，提交了虛假的康奈爾大學官方成績單和畢業證書。香港大學經管學院展開假學曆調查後，向美國康奈爾大學發郵件詢問，發現吳某並未在該校就讀。

香港保安局代理局長卓孝業於2024年12月18日回應香港立法會議員提問時表示，2022年1月至2024年12月，共有25人因涉嫌以虛假學曆報讀香港高等教育院校被拘捕，其中8人被落案起訴，3人罪名成立、5人保釋候審，另外17人的案件仍在調查中。

目前來看，香港對於以假學曆申請大學展現出強硬的姿態。浙江澤大律師事務所律師馬愷濃說，這是因為香港有相對應的法律條文，即《刑事罪行條例》中的“使用虛假文書罪”，最高會判處14年監禁。

目前來看，一個關鍵的爭議點在於：簽約“保錄取”項目後入讀高校的學生，對於學曆造假是否知情？李柔否認自己和女兒知曉留學中介機構的造假行為，“我們認為中介在香港大學認識人、有資源，哪裏知道是造假，造假也不是我們要求的，哪怕他後來告訴我們使用了國際高中的身份（申請），我們也以為是香港大學允許的”。

在“山路哥”看來，通過“保錄取”項目入讀大學的學生，如果收到錄取通知書後去上學了，“幾乎不可能不知道造假，因為入讀後在學生係統可以看到申請材料”。

他曾經接手過一個案例，學生家長花了100萬元請一家中介機構“保錄取”，中介機構答應用真實材料申請，並成功讓孩子入讀倫敦大學學院（UCL），但是中介一直拒絕提供英國院校聯合招生係統UCAS的賬號和密碼，引起學生懷疑，於是委托他調查。後來，他們發現中介使用偽造的OSSD學曆為學生申請，校外實習的經曆也都是假的。這名學生之後選擇不入讀倫敦大學學院，並向中介機構維權，退回了100萬元服務費。

據《中國新聞周刊》梳理，近幾年出現了大量學生與留學中介機構的合同糾紛案件，其中不少是留學中介機構偽造學曆後被學生發現，要求解除合同。

以2021年成都閱洋留學服務有限公司訴王某一案為例，王某稱閱洋公司虛構其教育經曆、工作經曆、實習經曆，騙取香港大學通知書，自己後來谘詢法律人士才發現這是違法行為，認為閱洋公司的行為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主張解除該合同。閱洋公司則主張公司履行了全部合同義務，理應獲得回報，王某單方解約侵害了公司合法權益。經審理，法院判決閱洋公司退還王某部分學費、解除合同。

女兒被香港大學退學後，李柔曾在南京報警，但是未被受理，之後她選擇到市場監管局舉報，目前市場監管局已經介入調查。

實際上，內地與偽造學曆相關的罪名，是“偽造事業單位印章罪”。根據最高法的相關司法解釋，“對偽造高等院校印章製作學曆、學位證明的行為，以偽造事業單位印章罪定罪處罰”，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製或者剝奪政治權利。不過，由於目前留學中介機構偽造的大多是海外學曆，不涉及偽造國內高等院校印章，很難以“偽造事業單位印章罪”對學生和留學中介機構定罪。

卓孝業此前在回應香港立法會議員提問時表示，香港保安局一直與內地相關部門緊密合作，截至2024年12月12日已向內地相關部門轉交共14份疑似內地“黑中介”或中介人的資料，會適時聯合執法。

糟糕的信號

自香港和澳門的多所大學開展假學曆調查以來，留學行業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一位中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保錄取”項目的價格相較以往有了顯著增加。具體來看，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的“保錄取”費用，已從原先的100萬元上漲至120萬元，澳門一些學校的“保錄取”費用也從60萬元攀升至120萬元。該中介解釋，學校的審核手段越來越嚴，“我們為了確保你們入學以後沒有特別大的問題，做材料的要求也會越來越高，所以價格就會越來越高”。

此外，還有許多留學中介機構順勢推出了假學曆申訴業務，趁機再賺一筆。一家提供留學申訴服務的中介機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會從兩個方麵為學生申訴，一是證明學生具備符合學校要求的學習能力，例如提供在校期間的成績單和學習筆記；二是證明申請材料造假是在學生不知情的情況下，由家人或第三方代為申請。另外，該中介機構還會提供模擬訓練，並出具相應的申訴方案。

“我們通常在5天內完成所有準備工作，包括會議問答文稿和相關證明材料。”該中介表示，申訴服務費用約2.5萬元，若申訴失敗導致學生被開除或出現更嚴重後果，將退還50％的費用。

假學曆申訴是否有成功案例？香港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並未就此問題向《中國新聞周刊》給出直接答複。

現在，許多準備申請入讀的學生都對假學曆調查風波十分關注。

2024年12月，澳門大學發表聲明，稱因政策調整，2025/2026學年起暫停招生內地非高考學生的本科入學申請，這意味著內地生隻能用高考成績申請澳門大學本科課程，其他海外考試成績如A-Level、AP、IB等不被接納。

《中國新聞周刊》向澳門大學注冊處發去郵件詢問這一調整背後的原因，未獲得答複。業內人士普遍認為，這一調整與海外學曆造假有關。

第三方國際教育評估機構宜校創始人肖經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這對內地非高考生來說是個糟糕的信號，尤其是對於認真學習的多數學生來說，更是無妄之災。此外，他也提到這一政策在國際教育界內反響很大，因為大家很擔心港澳其他高校會效仿。

事實證明，擔憂已經成真。近日，包括澳門科技大學、澳門理工大學等在內的四所澳門高校紛紛跟進，相繼宣布2025/2026學年，不再招收內地非高考學生，高考成績成了內地學生申請的“獨木橋”。

張安妮是一名學習加拿大BC課程的高中生，正在準備2025/2026學年的申請，一直將澳門大學作為申請目標，希望入讀澳門大學社科學院的心理學專業。但現在，她隻能調整目標，轉而準備香港的大學申請。“我遵守著學術規則，堅決不造假。因為我知道如果你造假了，必然有一天會被發現。但我沒想到，這種事情會導致我無法實現我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