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相待的泡湯團建,成為女同事們的"吸煙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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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誠相待的泡湯團建,成為女同事們的"吸煙時刻"

在湯泉館團建像是一種挑戰,人們要在身體極致放鬆時,依然繃著一根弦。辦公室裏,“老板工作我加班”的準則延伸到湯泉館,變成了對身體的限製——老板坐著我不能躺。領導們也同樣緊繃,既想和下屬處成姐妹互相八卦,還得把握分寸,不能失了權威,同時還要默默觀察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趁機提點——一切為了管理團隊。​​​​​​​

“吸煙時刻”

更衣室裏,林欣欣仿佛開了0.5倍速。她緩慢地挪到櫃子邊,盡可能放慢速度地脫掉衣服。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偷偷斜著眼睛看一下別人,確保自己的脫衣進度是最慢的。

這是林欣欣經曆過的一次團建。為了圖個新鮮,一組人把團建地點定在了湯泉洗浴。她是北方人,小時候幾乎每周都會去一次洗浴中心,所以一直篤定:肯定不會尷尬。可剛走進洗浴中心大門,她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種尷尬混雜著羞恥的複雜情緒,越靠近更衣室越明顯。隻能一直磨磨蹭蹭,確保自己是最後一個進入澡堂的人。

林欣欣是公司的部門總監。在她的印象裏,公司團建一直都是那麽老幾樣:遠點可以出省旅遊,近點就去徒步爬山。小型的就一起吃個飯,再去KTV,“沒什麽意思”。

最近兩年,湯泉館作為傳統洗浴中心的進化版,火了起來。“打工人的精神堡壘”“周末托己所”……社交媒體為它打下過各種標簽,如今還要再加一個“團建聖地”。



▲ 社交媒體上,湯泉館是“團建聖地”。圖 / 小紅書截圖

事實上,大多數人在聽到去湯泉館團建時,第一反應都是拒絕。趙慧妍在互聯網公司的研發部門工作,每個月公司都有團建費用,但隻夠吃一頓飯。正趕上最近很忙,組裏決定“攢一攢來波大的”,每個人輪流決定團建地點。10月上旬,趙慧妍聽到輪崗負責團建的人,正在和其他人聊天決定地點,她特意放慢了打字速度,豎著耳朵,隱約聽到一聲“泡湯”。趙慧妍立馬放下了手頭的活兒,開始緊張,“太尷尬了”。

社交媒體上,人們想出各種方式拒絕和同事“坦誠相見”:生理期,腿受傷,實在不行就高血壓,“最舒服的地方,轉頭卻是同事”。尤其是南方人更難以接受:連和別人一起洗澡都不敢想,更何況還是同事。趙慧妍同組一共十幾個人,最後實際一起泡湯的隻有三個人。

那些真正走入湯泉館團建的人,都有一套自己應對尷尬的方法。林欣欣的方法是——快慢結合。在更衣室裏要慢,等所有人都離開後再慢悠悠進去,挑一處角落的花灑,全程麵向牆壁,盡可能減少和同事的眼神交流。洗澡也要慢,等同事們都轉移到湯池之後,再獨自出發。但是,進湯池要快,要趁大家都在聊天時,以迅雷之勢迅速鑽進水裏,一下子讓自己的整個身子都沒入水中,隻露出腦袋在外麵,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盡量不被人發現”。

林欣欣一度覺得神奇:明明幾小時前還坐在辦公室聽下屬匯報,怎麽現在就要坦誠相見了呢?



▲ 在湯泉館團建,意味著要和同事坦誠相見。圖 / 視覺中國

上班時,林欣欣經常看到,各個職級的男性,會挑出一個時間來聚在一起抽煙,她把這段時間稱為“吸煙時刻”。她覺得,“吸煙時刻”的人們在同一時間逃離上班做著同一件事,心理上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那是一個介於工作和生活狀態的灰度空間,“可以說一些工作時不方便說的話”。林欣欣說,泡湯團建,就是屬於女同事們的“吸煙時刻”。

鑽進湯池時,林欣欣的精神依然緊繃,忽然身邊有個同事碰了她一下,誇了句“皮膚好滑”。那一刻,林欣欣意外地覺得心裏有些放鬆,她也開始誇獎起對方的身材。短短幾句話,兩個人的關係,似乎很快從上下級變成了可以聊八卦的姐妹。

不過,作為領導的林欣欣,還是巧妙地拿捏著尺度:既要和下屬打成一片,又不能太親近,“失了威嚴”。她時刻在心裏牢記著團建的使命,要利用“吸煙時刻”解決一些工作場合不便解決的問題。

組裏有個平時很少說話,有些自卑的女生,隻會悶頭幹活,泡湯時也坐在角落,林欣欣看到後立刻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以示領導在時刻關注你,沒有忽略任何一個人。組裏最近有一個晉升名額,兩個候選人的關係變得有點僵,開會時提到對方都會突然安靜,林欣欣趁著泡湯有意讓兩人多說說話,緩和關係,日後才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

在所有團建項目中,泡湯似乎是最容易拉近距離的一種。張雨霏畢業後進入了一家公關公司。在組內成員中,她的資曆最淺,時刻秉承著“小心翼翼,言多必失”的職場生存法則,遇到難搞的客戶,也不敢和別人吐槽。有一次,她和兩個領導一同出差,工作完後決定一起泡湯。剛開始,她還很局促,隻敢在兩個領導說話時,見縫插針地附和幾句。

湯池的溫度很高,蒸汽烘得人身體發軟,腦袋還暈暈的,有一種微醺的感覺,三個人敷著麵膜,坦誠相見。這讓張雨霏產生了一種錯覺:身邊的人是朋友,而不是領導。她漸漸變得大膽起來,開始吐槽客戶。從湯泉館出來,冷靜下來的張雨霏很驚訝,“放在穿著衣服的場合,絕對說不出這些話”。

湯泉館給了所有人放鬆的空間,但在團建的語境下,依然有一些不得不遵守的“潛規則”。辦公室裏,“老板工作我加班”的準則延伸到湯泉館,變成了對身體的限製——老板坐著我不能躺。

從泡湯的池子出來,張雨霏和其他同事在休息區匯合。有人提出玩桌遊,她找了一個懶人沙發,剛準備順勢窩進去,可抬眼發現領導就在對麵,坐得還有些板正。張雨霏隻能挺直腰板,端坐在懶人沙發上,她斜眼看了看其他人,“也都坐得很直”。

桌遊結束,幾個領導開了一間帶麻將桌的影音室,剛好三缺一,一個麻將初學者同事加入了戰局。可等到吃飯時,同事偷偷給張雨霏發消息:其實我好想去唱歌……

張雨霏的小組,每個人都有五百元的團建預算。湯泉門票占三百元左右,剩下的一百多元,理論上可以在湯泉館裏任意消費。但團建在哪,職場就在哪,如果結賬時,讓領導發現隻有一兩個人的金額格外高,“難免有些難做”。張雨霏和同事們一起玩遊戲機時,哪怕把錢都算在一個人頭上,也不會超過預算,但大家還是心照不宣輪流到結賬區刷手牌——把一百多元的費用平攤了。

從三亞到“澡堂”

當各種消費都開始卷性價比,冬季的湯泉館能夠火起來,似乎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趙天琪是東北人,在他看來,如今的湯泉館和曾經的洗浴中心完全不同。在他的印象裏,小時候去的洗浴中心,就是澡堂,很難和高級二字扯上關係,提供的服務不外乎搓澡、按摩,顧客也多是大爺大媽。

而如今的湯泉館,更像是個大型遊樂場。不僅裝潢高級,提供的服務也更年輕化,看電影、打遊戲、喝咖啡,還有不限量的免費水果。瞄準的客群,也變成了年輕人。



▲ 湯泉館提供的不限量免費水果。圖 / 訪談者提供

旗下有兩個湯泉品牌(水裹·湯泉和曲水蘭亭洗浴)的象上匯集團CEO趙學旺曾表示,據他觀察,20歲-35歲的消費者能占到水裹總客流的70%,曲水蘭亭30歲左右的用戶能占到65%-70%。

近兩年,旅遊業重新迎來火爆,隻是旅遊距離在逐漸縮短,“原本放假就出國,如今放假去郊遊”。同一時期,“城市微度假”的概念也開始興起,相比於更遠更貴的旅遊,到城市周邊露營、徒步變成了更具性價比的選擇。

可北方進入秋冬,很多戶外活動都無法開展,湯泉館很好地填補了這部分的消費需求。幾百元的門票,能夠吃喝玩樂一整天,成為年輕人們“微度假”的新選擇,“以前過冬去三亞,如今去泡湯——不是三亞去不起,而是泡湯更有性價比”。

一起向性價比看齊的還有公司團建。2022年時,趙遠清在一家互聯網公司負責品牌營銷,年末免不了要和各個客戶一起聚會,聯絡感情。他沒趕上互聯網最好的時候,聽同事講,再前幾年的年末聚會,都會直接飛到泰國、新加坡度假,公司給錢也很痛快。可近兩年,聚會規格斷崖式下降,有一次甚至變成了亞運會的贈票,那一年公司恰好讚助了亞運會——票不花錢,都是“沒什麽人看的邊角料(比賽)”。

就連泡湯的預算審批也變得越來越難。為了維護關係,趙遠清經常需要和客戶吃飯聚會,這兩年泡湯火了,自然也加進了活動項目。原本,這些活動公司從不幹涉,也不用審批,直接報銷即可。後來變成要先申請預算,再付錢,到最後,公司直接不批了,“(請客戶泡湯)都算個人活動,不給錢”。又過了不到半年,公司下發裁員通知,趙遠清領了大禮包離職了。

趙遠清記得在湯泉館團建時,泡湯池裏,身邊都是同級別的同事,大家一直在互相抱怨:還怎麽幹啊,趕緊跑路吧。等來到休息室,見到領導,所有人立刻話鋒一轉,開始討論起當下流行的熱點,看看哪裏能再出個營銷點。

團建的同時也不忘卷工作,休息室也能立即變成辦公室。越來越多人選擇周末在湯泉館裏加班,“加班染上了班味就地下樓洗幹淨”;還有年輕人為了“哄”自己學習,直接把湯泉館當成自習室,有插座,有水果,還能泡澡——自習儀式感拉滿。



▲ 有吃有喝的湯泉館既能做休息室,又能做辦公室。圖 / 訪談者提供

泡湯甚至還吸引到了外國人。鄭晚在一家外企工作,老板是新西蘭人,過年時,老板會從新西蘭飛到中國,和員工一起團建。慣常的活動是聚餐並進行一場球類比賽。去年,鄭晚和同事提了一句泡湯,老板沒說話,她還以為外國人對這件事不感興趣。等到今年團建前,老板突然主動來問:那個特別豪華的地方,今年去吧。

等到了湯泉館,國內年輕人的卷再次刷新了新西蘭老板的認知。有很多人拿著電腦躺在懶人沙發裏辦公,甚至還有兩個人穿著汗蒸服在桌子上簽合同談合作,“合同談完立刻放鬆慶祝”。

雙向奔赴

湯泉館成為年輕人聚會、公司團建新寵的背後,是花樣百出的營銷動作。

王迪曾經是某家連鎖湯泉的營銷負責人。2022年他剛入職時,這家湯泉“甚至連新媒體部門都沒有,團隊也沒建起來”。但王迪感受到,公司想要打入年輕人市場的決心很堅定,光是營銷支出,每月就有三四百萬,“給錢很大方”。

與餐飲行業需要拚盡手段提高翻台率來掙錢不同,對於湯泉館來說,盡可能地拉長顧客的停留時間,才是賺錢之道,“待的時間越久,越容易增加消費”。這可能也是湯泉館動輒幾千平方米起步,甚至有的要開一整棟樓的原因,足夠大的麵積,才能同時容納足夠多的人數,每個人的停留時間也有了保障。

為了留住顧客,王迪總結了一個基本邏輯是:要讓人省心,同時看起來有性價比。

王迪做的第一件事,是引入自助餐。此前,他所在的湯泉,想要吃飯隻能單點。湯泉館裏的餐品價格,比常規餐廳要貴,顧客一邊算錢,一邊還要選菜,“太麻煩了”,因此餐廳的生意一直不好。

而自助餐剛好能解決這些問題。首先,自助餐本身就是性價比的代名詞,無限暢吃的概念,很容易給人一種便宜量大的錯覺。其次,自助餐固定的付費金額,可以搭配進門票一起售賣,對顧客的來說,體感上減少了一次消費動作。

對湯泉館來說,“自助餐是個引流款服務”。王迪把餐廳變成自助後,他發現客流量明顯增加了,餐廳區一下擠滿了人,“排隊排出老遠(很遠)”。但事實上,在湯泉館裏吃自助,算不上便宜,有的湯泉館一份早餐自助就要129元,普通人很難吃回本。



▲ 湯泉館的自助餐成為了引流款服務。圖 / 訪談者提供

同樣屬於“引流款服務”的還有各家湯泉館不斷宣傳的應季網紅水果,其中以車厘子和榴蓮最為出名。網紅水果們自帶流量,每一句“車厘子自由”和“榴蓮自由”的宣傳語背後,都跟著一群急著去暢吃打卡的年輕人。不少人是專程為了水果而來,“又泡澡又吃榴蓮,還要什麽自行車”。

最後一步,是在湯泉館內,布置上無數適合出片打卡的“景點”。無論是堪比五星酒店的裝潢,還是為聖誕節、跨年夜專門布置的裝飾,還有隨處可見的卡通雕像擺件,和躺平也能出片的膠囊式休息區。主打一個來了就能拍照,拍照必然出片,終極目的是能在顧客的社交平台上占據一席之地。

對於品牌營銷而言,一個深入人心且標簽鮮明的概念,更能快速提高熱度。“泡湯界的天花板”“一個人也能呆一天”“躺平人的天堂”,很快將泡湯這件事包裝成了一種新興的、熱門的生活方式,在年輕人群體中推廣開來。

王迪剛入職時,社交平台上關於泡湯的帖子還不多,公司也很少和博主合作。他入職後,開始大量尋找博主,“每天狂發合作邀請”。趙天琪也是從社交平台上種草的泡湯,她發現,很多博主都在發相似的帖子,主題都圍繞著泡湯放鬆,在她的記憶裏,光是“在湯泉館待一天”的帖子就刷屏了很久。

社交平台上火了之後,王迪還嚐試過直播賣票。他在湯泉館的一家分店裏開設了直播間,挑選空閑的工作人員直播,也沒有經過專業的培訓。開播前,王迪對首播並不抱希望,目標定得很保守:一百萬。可沒想到,剛開播就爆滿,“票特別好賣,遠超目標”。

年輕人願意為湯泉館買單,背後是為了一種生活的儀式感付費。湯泉館抓住了這種心理,從澡堂升級到“遊樂場”,在功能性的洗浴之外,延伸出各種各樣的娛樂場景。剛剛過去的跨年夜,很多湯泉館都推出了專屬的年夜飯,甚至直接安排上跨年晚會,表演魔術、唱歌,把過年的儀式感拉到滿格。

而對於那些選擇在湯泉館團建的打工人,這些一站式的娛樂項目,也是必不可缺的存在。相比於酒桌打圈、徒步素拓等身心俱疲的傳統團建項目,在湯泉館裏的團建,哪怕神經始終緊繃,但至少身體有了放鬆的空間。湯泉館裏豐富的娛樂種類,也讓逃離領導有了更多可能性,再不濟還能安慰自己,“至少還洗了個澡”。



▲ “至少還洗了個澡”。圖 / 《白天的澡堂酒》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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