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6日,是日節氣為“大雪”。在作家瓊瑤離世兩天之後,曾出演電影《情書》的女演員中山美穗離世,再次讓人們感到不可置信。
如果說瓊瑤小說是60後、70後的青春記憶,那麽《情書》則標誌著80後的共同觸動——電影裏渡邊博子那句“你還好嗎?我很好!”,曾經直抵無數人的心靈。在大雪時節,這兩位“純愛”代表人物像雪花一樣,融入天地之中。
貝肯鮑爾、鳥山明、黃永鬆、齊邦媛、馬識途、保羅·奧斯特、艾麗絲·門羅、魏明倫、鄭佩佩、樂黛雲、李政道、周光召、阿蘭·德龍、瑪吉·史密斯、西田敏行、瘂弦、聶華苓、穀川俊太郎、葉嘉瑩……這一年,一個個熟悉的公眾人物紛紛離我們而去;而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一場場別離也在不同家庭發生。
在種種情緒湧上心頭、難以言表之時,我們也在嚐試學會告別:記住他們的故事,感受他們帶給我們的感動或感悟。
“更廣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
3月28日離世的齊邦媛、8月4日離世的李政道、8月17日離世的周光召、10月21日離世的聶華苓、11月24日離世的葉嘉瑩,他們都出生於20世紀20年代,堪稱“世紀老人”。他們的共同點在於:年輕時都曾經曆動蕩歲月,日後在各自領域成為明燈般的存在,依然勤勉有加,終生耕耘不輟。
1924年7月2日生於北京的葉嘉瑩,在度過100周歲生日數月後離世。她曾說自己一生有兩大嗜好:一是好詩,二是好為人師。
閱讀中的葉嘉瑩。(圖/傳記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劇照)
“我從三四歲開始背詩,55歲到南開(大學),到現在已將近100歲,我一生一世都是以講詩歌為我的工作。古書有雲:‘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就是說,如果你學了詩,內心之中就對於人類、世界、萬物有一種關懷,看到草木的生發就欣喜,看到草木的零落就悲哀,是詩的感發使人與人之間有了溝通和交流,也使人對於萬物有了興發感動的關懷。詩可以使人心不死。”2023年8月,葉嘉瑩在一段視頻中如此說。
葉嘉瑩一生中曾遭遇三次重創:一是少年時喪母;二是與丈夫的不幸婚姻;三是中年時喪女。
她在輔仁大學就讀時師從顧隨。顧隨說:“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
葉嘉瑩回顧,當她經曆了一生的憂苦、不幸,尤其是喪女之痛後,才對這句話有了真正的體會:“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隻想自己的得失、禍福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廣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
1999年,葉嘉瑩寫下這樣的詞句:“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在詩詞中所領悟到的那麽多美好內涵,她希望盡力傳遞出去,“讓年輕人不至於茫然”。在學生眼中,葉嘉瑩是一尊發光體,散發著祥和的光暈及欣欣的生命力。
純粹、執著,似乎是那一代學人共有的寶貴品格。
李政道1926年11月出生於上海。因為戰亂,他就讀的浙江大學、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相繼停辦,導致他並未獲得畢業文憑。1946年,經西南聯大物理係主任吳大猷推薦,李政道赴美就學,成為“原子彈之父”恩利克·費米的博士生。
讀博期間,李政道向導師費米學習,淩晨三四點即開始工作。他曾經表示:“我生命的活力就是來自物理的挑戰。每天三四點鍾起床工作,已變成下意識的事情,所以不以為奇、不以為苦。”直至晚年,李政道仍保持這一工作習慣,口頭禪是“累則小睡,醒則幹”。
2024 年 8月25日,上海。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李政道的悼念追思會上,組織者通過播放曆史照片介紹他的生平。(圖/
張亨偉/中新社)
1957年,李政道與楊振寧憑借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稱不守恒理論,雙雙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創下中國人首獲諾獎的紀錄。而對中國物理學界來說,李政道更令人銘記的是,他一手打通了國際學術交流的渠道。
1979年,李政道發起“中美聯合培養物理類研究生計劃”(CUSPEA)。日後,他甚至認為,在某種程度上,CUSPEA比自己做宇稱不守恒更有意義。實驗物理學家、著有《天語物道:李政道評傳》的趙天池也在那一年第一次見到李政道。
當時,李政道在北京科技會堂做基本粒子物理和統計力學的專題報告,趙天池記得,李政道穿著熨帖的襯衫,從上午到下午連講7小時,還給學生傳授做物理研究的方法論。“他精力充沛,下午講累了就從褲兜裏掏出一塊花花綠綠的東西吃掉,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士力架。”
1929年5月出生於湖南寧鄉的周光召,曾經被李政道稱讚:“在我們同行中,他也是相當出色的。”周光召原本想學電機,1945年美國在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讓他對核武器產生了濃厚興趣。
20世紀50年代,周光召在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做研究,以33篇論文蜚聲海外。據楊振寧回憶,周光召當時被美國方麵視為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最傑出的年輕科學家”。
接下來,他一度“消失”,直到幾十年後他的名字再次出現,人們才知道,彼時他正投身於“兩彈一星”的研製。他謙稱,如果把製造原子彈比作集體寫一篇驚心動魄的文章,那自己不過是“十萬分之一而已”。
2024年8月,95歲的周光召在李政道逝世十多天後辭世。這批上個世紀中國最優秀的物理學人,生命的軌跡在跨越世紀後完滿交匯。
“我是‘火花’,我已盡力燃燒過”
5月13日離世的艾麗絲·門羅、12月4日離世的瓊瑤,都有過“瘋了一樣寫作”的時期。
1963年,瓊瑤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在《皇冠》雜誌7月號發表。兩個月後,《窗外》推出單行本,隨即一再加印,成為暢銷書。瓊瑤將之視為一種命定——“我以後的生命,就全部改寫了。”
(圖/《窗外》)
一方麵,《皇冠》創辦人平鑫濤的肯定,讓瓊瑤有知遇之感(當時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日後將與這個人深度綁定);另一方麵,她的父母指責她不但寫師生戀故事,還“出賣父母”,第一任丈夫也因此跟她反目。
那一年,瓊瑤25歲,“發瘋一樣地寫作”:她一邊寫中篇小說集《六個夢》,一邊寫長篇小說《煙雨蒙蒙》。因為,她需要證明自己除了能寫出《窗外》這種自傳式作品,也有能力寫別的題材。
同一年,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時年32歲的艾麗絲·門羅跟丈夫搬到維多利亞市,夫婦二人在一條小巷內創辦了門羅書店。
開了書店,除了做家務、照顧孩子,門羅還得再分出一塊時間給書店,寫作時間被壓縮到少之又少。39歲那年,有一段時間,她每天寫到淩晨1點,然後早上6點起床。她當時覺得自己就快死了,心髒病都快發作了,然後想到:“好吧,死就死吧,反正我現在已經寫了很多了。然後他們就會明白,我這麽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麽。”
2009年6月25日,愛爾蘭都柏林。布克國際文學獎得主、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出席在都柏林聖三一學院舉行的新聞發布會。(圖/視覺中國)
“一種更好的小說能否拯救世界?總是有那麽一點兒小小的希望(奇怪的事情確實會發生),但回答幾乎肯定是不,它不能。盡管如此,它卻很有希望拯救你的靈魂。”在為門羅代表作《逃離》所作的序言中,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這樣寫道。
門羅去世後,她的小女兒安德裏亞·羅賓·斯金納公開表示,自己童年時曾遭門羅的第二任丈夫性侵,而母親明知此事,卻選擇了原諒,並與那個人度過餘生。
對此,不免有人感到失望。有網友寫道:“也許是我真心尊重過她,才會有這樣的失望。當一個人可以讓你覺得她有勇氣剖析、麵對和修複多個傷口的時候,你會有一種錯覺,仿佛在現實生活中,她對自己也會有如此的勇氣和坦然。”也有人認為,作家能看到人性的悲劇,然而這並不代表她或他就能避免置身其中。
瓊瑤其人、其作也曾飽受爭議。前者是因為她跟平鑫濤長達十幾年的婚外戀,後者是因為她的小說及其改編影視劇被歸入“言情”類,還有用力過猛之嫌——20世紀90年代,王朔甚至將瓊瑤小說列為“四大俗”之一。
但回到“瓊瑤熱”的年代,瓊瑤的女主角敢愛敢恨,真愛至上,令女性讀者備受感染。這種不顧一切的愛,也成為她們“尋找自我”的途徑之一。
(圖/《情深深雨濛濛》)
80後作家李靜睿看過瓊瑤的全部作品,她在瓊瑤去世後重讀《燃燒吧!火鳥》,再次從中感受到“那種頑強而蓬勃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才是我從瓊瑤那裏感受到的最寶貴的東西,相信愛,相信自由,相信人可以通過愛獲得自由。”
瓊瑤在遺書中寫道:“我是‘火花’,我已盡力燃燒過。”她這一生,直到終點,都很“瓊瑤”。
“我也紅過,很紅過”
有著傳奇經曆的聶華苓,形容自己“這輩子恍如三生三世”。她自比為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中國)台灣,枝葉在愛荷華(即美國艾奧瓦州)”。
她最終落腳艾奧瓦,與丈夫保羅·安格爾共同創立“國際寫作計劃”,邀請各國作家進行創作與交流。王蒙、汪曾祺、莫言、王安憶、阿城、畢飛宇、張悅然等中國作家都曾受邀參加。
如果說作家們在不同文本裏體驗人生,那麽演員們則是通過不同角色演繹人生。7月17日辭世的鄭佩佩,她生前在一次受訪時說:“人生如戲,但演戲一定會有個ending,人生其實不那麽容易有ending……這部戲比較長,要你自己導、自己演、自己編,然後自己去承受所有的代價。”
說到鄭佩佩,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臥虎藏龍》裏的反派“碧眼狐狸”,或者是《唐伯虎點秋香》裏的華夫人。在《花兒與少年》第一季中,歌手華晨宇第一次見到鄭佩佩,不知道怎麽稱呼她,支吾半天蹦出“華府”兩個字。鄭佩佩善解人意地接上一句:“華夫人。”
(圖/《唐伯虎點秋香》)
在這檔綜藝節目中,鄭佩佩表示:“五十幾年了,在香港每一個人都認識我……我也紅過,很紅過。紅的時候,我也是每天坐公共汽車。”確實,1966年,20歲的鄭佩佩就以《大醉俠》中的俠女角色,成為當紅武打明星。1970年,她結婚、息影;1987年離婚後複出,華夫人、碧眼狐狸就是她複出後出演的。
娛評人蘿貝貝評論道:“隻有真正的巨星才能這樣平平淡淡地說出這些話。紅過,是真的,但是紅的時候也不在雲端,老了,年輕人見到自己就喊‘華夫人’,也很好。”
8月18日去世的阿蘭·德龍,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淡出影壇,但中國觀眾一直沒有忘記他,稱他為“永恒的佐羅”——1978年,《佐羅》在中國大陸地區公映,由阿蘭·德龍演繹的黑衣蒙麵俠客佐羅,迅速俘獲了觀眾的心。
飾演殺手傑夫的阿蘭·德龍。(圖/《獨行殺手》)
據統計,有超7000萬名中國觀眾觀看過《佐羅》。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阿蘭·德龍和《追捕》中的高倉健一樣,都是男子氣概的具象化。
佐羅形象風靡一時,以至於為其配音的童自榮也被賦魅,成為最受歡迎的配音演員之一。阿蘭·德龍曾應邀到中國訪問。他表示,正是因為中國觀眾的熱烈追捧,法國人才知道他是一位世界級的偶像。
9月27日,就在“哈利·波特”係列電影在中國重映之前,扮演麥格教授的英國資深演員瑪吉·史密斯在醫院安詳離世。
很多哈迷將瑪吉·史密斯視為演繹麥格教授的不二人選。“哈利·波特”係列電影中的角色德拉科·馬爾福的扮演者湯姆·費爾頓在自傳《魔杖之外》中如此評價瑪吉·史密斯:“正如麥格教授本人,瑪吉給人一種鎮定自若、不怒自威的感覺,還總是隱隱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還寫道:“即使身為一名斯萊特林,我也由衷地尊敬她。”
“總有一天,
我們會成為別人的回憶”
“長大的標誌之一,就是童年裏一個個標誌性人物的離去。”有網友這樣評論瑪吉·史密斯的離去。其實,我們大可這樣理解:在魔法世界裏,已經離世的人,比如鄧布利多教授,仍然在他的照片上活著,隨時陪伴著我們。
同理,在現實世界裏,一個人離去了,我們也可以在其留下的作品裏,與之一次又一次相遇。
比如4月30日離世的保羅·奧斯特,他的作品《幻影書》裏第一句話就是:“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在譯者孔亞雷看來,這句話就像是為所有離開這個世界的好作家寫的一句奇妙悼詞。“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當然,任何洞悉文學與生命秘密的人都知道,他沒有。”
比如11月13日離世的日本詩人穀川俊太郎這首《二十億光年的孤獨》:“火星人在小小的球體上/做些什麽,我不知道/(或許囉哩哩、起嚕嚕、哈啦啦著嗎)/但有時也很想擁有地球上的朋友/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飾演渡邊博子的中山美穗。(圖/《情書》)
又或者,我們可以重溫中山美穗的經典作品——當然不僅僅是《情書》。《情書》中有一句經典台詞:“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別人的回憶,盡力讓它美好吧。”中山美穗和木村拓哉主演的電視劇《沉睡的森林》裏,有句台詞:“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