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2024年度總結
2024年快結束的時候,星相學家們集體跳出來向全世界宣告:冥王星已離開摩羯座,進入水瓶座,這將開啟一個20年大運。但一向迷信的中國人沒有任何反應,因為困頓的人生,不配擁有星座。正如2023年底,風水家們欣喜若狂宣布國人將交上“離火運”,但一年過去,隻有各種斷舍離、燒死人的大火,沒有一個國人交上好運。
中國人已不信開盲盒的運,隻認胎記一樣的命。有一天,杭州一個外賣員睡在路邊電瓶車上,睡得很久,人們上去喊他,才發現他過勞死了。駱駝祥子想用勤勞來改運,卻死於路邊,這才是他改不了的命。有一天,一名重病青年被送到醫院後已經沒救了,醫生問他住哪兒,家人呢。青年說:別,死在明亮的醫院,比死在我那地下室好多了,也別通知我爹來,浪費火車票錢。還有一天,一名患兒的母親找到慈善組織求助,但慈善機構負責人逼著這位母親陪睡,才允以救濟。
這一年,流行不生孩子,卻流行開車撞學生,流行企業家被“遠洋捕撈”,還流行殯儀館盜取屍體骨頭賣給醫美做假牙、假鼻梁,這像一個倒黴蛋從出生到死亡的濃縮一天,所以這一年並無新意,隻是加劇悲涼版的“出生,活著,死亡”。
據說中國新生兒出生率,已低於抗戰時期了,也許生活壓力比敵人炮火更殘忍……產院的譚姐告訴我:現在入院的孕婦少了很多,過去托熟人塞紅包才能搶到床位,現在搞反了,產院要拉生意甚至推出優惠政策“生小孩,送嬰兒車”,可業務還是一路下滑,沒人敢生呢……她又說,產院為了調整經營結構,把一樓租給火鍋店了。
《昆蟲記》作者法布爾告訴我們,像蜜蜂、螞蟻這樣的昆蟲,如果繁殖率忽然明顯降低,意味著會爆發瘟疫、洪水、食物緊缺甚至戰爭。當然,法布爾研究的是腐朽墮落的資本主義昆蟲,社會主義昆蟲覺悟就高了很多,昆蟲們一定會跟“性蕭條”“最後一代”等不良風氣作頑強鬥爭,生活再難,也應該井噴似生出更多小昆蟲、小小昆蟲。
雖然不便學習前蘇聯“月經警察”定期檢查誰逃避為國家生孩子了,但我國專家諄諄教導“女大學生們該明白,畢業後生孩子是你們應擔起的責任”。這就是《黑客帝國》原理,沒有足夠的人肉電池,國家靠什麽發電呢。雖然生活艱難,但可以看看這些感人的官方新聞:孕婦背著孩子外出打工彰顯母愛;父親拉著腦癱兒送外賣,堅守著男人職責;九旬老太為養活六旬的癱瘓兒子上街擺攤,體現中華老人的頑強堅韌……但凡祖上沒做過三代以上的太監,都不能把沒人性寫得這般水靈靈頌聖,而下麵評論全是“加油,好感動”,那一排排雙掌合什的人肉電池,配得上給它們的苦難續航。
這一年,好多學校門口新增了一排排防撞石墩,那些“原子化叛亂者”開著車呼嘯而來,他們是人格異化後長大的孩子,自己失去希望,就要毀滅別人的希望。這一年流行當街殺人,泰安校車衝撞學生11死,上海鬆江商場砍人3死,湖北孝感小悟鄉殺人事件造成8死,廣西防城隨機殺人5死……有人說開啟了獻忠模式,別吹牛逼,張獻忠不僅成建製消滅了官軍,對平民也挺好:攻陷鳳陽城後,他殺掉知府,把勝利品和府庫裏糧食分給貧苦農民;攻下長沙,他宣布免征三年稅糧;攻下襄陽,他立馬分十萬兩餉銀賑濟饑民。攻下衢州,一路下來,張獻忠部隊紀律嚴明,深得百姓擁護,清人劉獻廷記載“餘聞張獻忠來衡州,不戮一人,以問婁聖公,則果然也”。當地百姓竟紛紛向張獻忠報告官軍動向,親自充當向導,可見得民心到了什麽程度。
進入四川張獻忠也第一時間宣布對百姓“免三年租賦”,為免劫掠,嚴禁“擅取本土婦女為妻”,違者正法。至於他後來人格分裂反人類,那是後話。我理解“獻忠”隻是借用某種語境,但嚴肅敘事時,你會發現當下無差別殺人者配不上“獻忠”。
無錫工藝學院的徐加金因被學校剝削,高喊完“人民萬歲、無產階級萬歲”後,不去捅院長,卻躲草叢後殺掉8名無產階級,那些女生流了滿地的血,每一滴也都浸透父母的艱辛……前些年還有一個鄭民生,因為失業失戀,某天清晨就跑到南平實驗小學門口,摟過孩子瘋狂砍,邊砍邊罵“他們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們活”,他用55秒邊罵邊砍,砍死了8名傷17名。這些孩子最大的12歲、最小才6歲,你他媽失業失戀,關小孩子什麽事。
某些國人有兩個不好的心理代入:一,隻要看到權貴對外耍流氓,就覺得給他長了威風;二,看到恐怖分子當街殺人,就覺得在為他複仇。得多自作多情,才會覺得端王載漪弄了一堆姨媽巾對著外國使館比劃是給你臉上貼美容麵膜,腦回路填充多少豬下水,才認為義和團滿北京殺人,能順手幫你要回黃包車。
本應該去追尋到底是什麽力量讓這些人異化成畜牲,卻跑去查“五失人員”,引入“楓橋經驗”。終於,這一天街頭大大方方立起一個新儀器:群眾情緒穩定測試儀。如果情緒不穩,是不是像飛越瘋人院那樣當場閹割掉小腦。而根源在哪兒,你看看這組新聞對比:
意大利小夥安德烈生病了,在海南醫院隻花了24元人民幣就痊愈出院,他專門發了視頻感謝中國,“中國真好,感謝中國,我的眼睛很好,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另一個視頻,丈夫陪著身患絕症的妻子去醫院拿檢查結果,發現無力支付醫療費,趁丈夫去找醫生,妻子想都沒想,幹淨利索地翻過醫院走廊的窗戶跳了下去。
視頻到這兒就結束了。我卻在想,那個丈夫回來後,會不會選擇在醫院裏殺人……沒有軟肋的人越來越多了,或者你以為那是軟肋,其實抽出來就是一把對準社會的刀。
專家建議: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可是,人少的地方也會殺人劫財,呆在家裏也會樓塌、燃氣爆炸,窩在校園會被捅,坐飛機會碰上東航,坐大巴碰上塌方就把自己搞進48位死亡名單,自駕國產電車一不小心就自燃,倒是省了火葬費……你終於明白,“天下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是什麽意思。
街市橫衝直撞滿地鮮血的時候,重新推出滿血複活的李子柒,那份恬淡寧靜,雅致富足,衝淡了真實鄉村的凋敝,還讓人們在手機裏重燃生活的希望。李子柒是殘酷生活的對衝基金。
人們談論過幾天“垃圾時間”,也懶得再談,就靜靜地看著一場足球賽按水球規則進行吧……時不時也冒出一些驚悚新聞,比如無臂人乘地鐵時,工作人員要求其出示證件,證明自己是殘疾人。比如北京財政會議說,“要打破老百姓覺得錢存到銀行就是自己的觀念”。這句話沒毛病,你的錢存到銀行不見得是自己的,你的遺體存在殯儀館也不見得是自己的,看看殯儀館倒賣四千具遺體供醫美牟利的新聞吧。被割走太多屬於自己的東西,韭菜們卻一直堅信死後能住進屬於自己的骨灰盒,其實,你以為能住進自己的韭菜盒子,但你很可能被裝進別人的假牙套子。
問:“我們活著的目的到底是什麽”,答:“就是讓你們奔跑在街市加班在工位忙碌在工地時,讓社會看上去還有一絲生氣”……生活還得繼續,裁員大潮中的偽中產忽然發現自己一文不值。最富標誌性意義的是:上海人民廣場相親角,以前丈母娘要求未來女婿月薪至少三萬起,現在隻要求一萬,以前房子可有貸款,現在不可以有貸款。上海老阿姨,是這個世界上最靈動的生物。
而官方大力鼓勵靈活就業,最好一天打三份工,人民日報登出文章:禁止渲染底層生存掙紮。這一天,駐馬店七旬大爺賣菜為腦梗老伴掙醫藥費,罰5.5萬,告到法院卻被判敗訴,癱倒在地痛哭:我才賣12塊錢的菜,就被罰五萬五。另一晚,另一個大爺凍死在路邊攤,手指都凍掉了一根。而美麗城市的道路兩旁,迎賓小姐般的大樹穿著形象工程鮮豔的毛衣禦冬。
此時,孟晚舟正在大學昂首發表演講“在你們仰望星空的同時,雙手沾灰,兩腳沾泥”,她不知道,大爺的臉和斷指真是沾著灰和泥。
維穩仍那麽優秀,北京昌平迅速拆除李自成率起義軍進城的雕像,在每條大街都有失業人口的時節,可不能讓某個失意人抬頭就找到了人生偶像……其實不必拆,國人忍受力是地球所有物種中最卓越的,一個網友精彩評論:非洲大草原上,動物也不是每天都這麽長時間去覓食,放眼整個動物世界,都沒見過像咱這族群一樣每天外出覓食十幾個小時的。
隻有曝出眾多品牌的衛生巾有毒,女人們抗議過一陣。各城擬推出房屋養老金計劃時,男人們抗議過一陣。油罐車混裝食用油/煤油時,男男女女又抗議過一陣,但不一會兒,日清油倉被一夥人哄搶了,人們清楚知道,這時候再也不能反日、怕日貨有核輻射了。
蕭條期的規定動作“反日”,在這一年變劇烈了,有一天,一個愛國者殺死了蘇州日校的中國籍校車員;九一八當天,另一個愛國者又殺死深圳一個中日混血孩子。加上鐵頭撒尿,抗日題材神劇已從橫店直奔線下。性子暴躁的重慶人民並不敢打做假氣表數據的燃氣公司高管,卻敢推搡在江邊穿和服拍照的兩位姑娘。一方麵這是“他們精準知道什麽人惹得起,什麽人惹不起”,另一方麵,我覺得這族群幾千年文化裏有一種奇怪的表忠基因,他明知道皇城裏根本看不見這份表忠,但遙遙地表達出了忠心,就可以對衝掉生活給他造成的屈辱,對衝之下就酸堿平衡了,滿麵紅光幻覺自己也成了社會主流。心理學家該總結一個“遙忠現象”了。
可一但上麵通知:日本海鮮可以吃了,可以暫時不恨日本了。他們便火速衝出去買幾條秋刀魚,喝兩壺清酒,恨日本恨得眼睛發紅,也是會用日本眼藥水的。至於什麽時候重新恨日本,請等待另行通知……
許子東講過一個故事:有一天,大隊支書緊急如開全村大會,凝重通知村民們,尼克鬆要訪華了。世上最大敵人訪華?!村民們驚得沉默了。大隊支書是個有覺悟的人,沉沉地說:但這次,我們決定不殺他。群眾們熱烈鼓掌。
那個精神病時代又回來了。說起精神病,雲南那個衝上台揭露學校不修繕破舊學生宿舍卻修建安娜草堂的學生,被精神病了。控告輔警猥褻的李某雪,兩度被精神病。一個上訪戶被送進精神病院後,幫他喊冤的老母親也送進去了……整個國家就是的一個精神病院,不配合的就是精神病。
這一年,最富有精神病氣質的新單位現身,“警稅合成作戰中心”,這種震撼感,讓上市公司老板們每天早上起床照鏡子都覺得自己都像罪犯,心算著刑期。可能帽子叔叔嫌這稅那稅屬於文明世界用語,太他媽繞了,開啟了更直接有力的遠洋捕撈,從此省跑到彼省,把企業家蒙上腦袋塞進車就帶走。雷軍曾經的手下開發了一款德撲遊戲,就這麽被綁走,死了。而這故事並不新,1953年到1956年,全國開始倒查稅,也就是著名的“三反五反”,很多老板沒錢交稅,於是被抓或自殺。沒有新的曆史,你自己看著辦吧。
《讓子彈飛》裏收了99年的稅,葛優說:你收誰的錢,窮鬼的錢嗎,窮鬼哪有錢。薑文:要收就收富人的錢。他倆太膚淺,什麽窮窮富富的,除了遠洋捕撈近海捕撈,2024年發行了五十年超長期國債。想一想,那都是2074年了,聽說2050年人類實現永生,債不債的也無所謂,人類也已實現大同,聯想新澤西上空連續出現奇異飛行器,以後春晚都有外星人表演歌曲大串燒,主持人煽情念著“駐防在土衛六的蜥蜴人邊防戰士用量子手機發來新春賀電……”
回到主題,這一年,祖國的科技要麽具有泥人張風采,手搓五納米芯片,要麽是玄學量子計算機,看,釋永信大師視察了火箭發射基地,用少林易筋經為火箭開光。別怕馬斯克和黃仁勳,我國自有自己的核心技術,朱韻和說過一個故事:當年為了提升農業生產力,湖南應城縣辦起了化肥廠,村幹部一聲令下,把附近村民家裏所有能拿出來的鍋都集中在一起,擺在路邊,讓群眾們送來尿水並倒入二百多口大鍋裏,同時點火,熬製尿素。那場麵蔚為大觀,味道飄至縣城,霸氣之極,空中傳來馮導那句“還有誰……”
對了,這一年,房價腰斬的深圳人驕傲於香港的衰落,對港人紛紛來深圳買菜感到自豪。可是搞沒了世界第三金融中心的東方明珠,沾沾自喜於多建了一個菜市場……這思路,夠泥腿的。好在這一年諾貝爾經濟獎獲得者下了一場觀念的及時雨:是生產關係決定生產力,而不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擺在國家麵前有兩條路,模仿製度還是模仿技術,前者損害利益集團,後者一定會碰上製度的堅牆。可細一想,一百多年前的大清,郭嵩燾早說過類似的話:學技術隻需三五十年,但需要三百年才走得出秦漢以來的積病。
人們忽視了一件小事,2024年2月18日,湖南開展了一場“解放思想大討論”,最後無疾而終了。明白人說道:“如何在統一思想的前提下解放思想,如何在不增加收入的情況下促進消費,如何在抗日反美的前提下提升外貿,如何在遠洋捕撈的情況下提升企業家信心,如何在高房價低收入的前提下提升生育率。”
1867年,曾國藩和趙烈文在密室聊天,聊到乞丐成群,聊到到處打砸搶,聊到各種怪象……趙:這是抽心的爛掉了,大清滅亡不超過五十年。曾:我不願見大清垮掉的樣子,唯求一死。幾年後,他果真就死了。當臣子難,當忠臣更難,當想幹點正事的忠臣最難,不知曾說“長江黃河不會倒流”的那位,死前知不知道這段曆史。
年尾的時候出現兩個奇怪現象:一是被視為漢奸行為的聖誕活動突然放開,上級通知“聖誕樹可以高點,亮點”,再就是人民日報和環球時報聯合搞起“中美友好合作故事”征文活動。看,上級又來另行通知了,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但晚了,沒信心了……富人加大力度潤出去。
這一年,人們在每一個消費降級的飯局,沒有前途的商業會談,沒有性生活的床頭,都探討著未來的樣子……《烏合之眾》寫過:一個國家為其青年提供的教育,可以讓我們看到這個國家未來的樣子。當孟加拉青年上街抗議,韓國青年上街阻止總統戒嚴,中國大學生排了二十公裏長隊騎車去開封吃灌湯包,竟也引得我們這些自由派群情振奮,覺得青年可貴,未來有救。
大家忘了這些被高濃度洗滌精反複清洗過的年輕大腦,底色和上一代上二代沒什麽不同,腦回路裏隻寫著四個大字:“標準答案”。每一年都畢業1000多萬大學生,密密地走向大街,他們有的穿孔乙己的長衫,有的抗日,有的懷揣利刃,有的堅信牛頓抄了《永樂大典》……這,就是未來。對了,浩浩蕩蕩的青年中,陝西一名法學碩士偷偷把寺廟功德箱二維碼換成自己的,坐收一段時間的德功錢後,被抓了。這是唯一有喜感的事。
不要相信青年救國,別以為00後和我們有什麽不一樣的,他們很快就不騎單車去吃灌湯包,而是騎電瓶車滿大街搶單,就像開頭那個中年一樣猝死在路邊。再老點,在某個空地跳著廣場舞時,被一輛報複社會的車子撞飛。一個網友傳來一段鳳姐早年的采訪:鳳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是農民,她生的孩子也一定是農民,再下一代還是農民,這個命是改不了的……而明白這個命時,鳳姐才九歲,還沒來初潮的鳳姐就明白的道理,就讀於985、211自以為精英的學子們永遠也不會明白。當然,一定還是會出現勇於追求自由的青年,他(她)追逐年輕時的夢想,向前奔跑、奔跑,哪怕粉身碎骨……終於還是站住了,因為他會發現,現實生活是一堵望不到頭的高牆或者莫烏比斯之環,永遠沒有盡頭的。
《1984》的結尾:他再也不會跑了,也不會叫喊了。他又回到了仁愛部,所有的罪行都得到了黨的寬恕,他的靈魂潔白如雪。
我們的2024年,像一朵卑微的雪花嗖地在臉上融化,快得甚至沒感到一絲涼意。
李承鵬 2024年12月29日 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