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間位於山東臨沂的,未完工的公寓。 34歲的林夕,和她7歲、9歲的女兒住在這裏。她們需要攀爬22樓,繞過被鎖住的圍欄,不斷向外麵尋找水、電。 秋天,孩子們泡在塑料桶裏,用熱水和涼水混著洗澡;冬天,她們一周一次前往大眾浴堂,一個人十五塊。剛搬來時,這裏沒有門、沒有窗戶,穿堂風呼嘯而過,她們在帳篷裏度過了寒冷一夜。是鄰居們的呼籲,施工隊給她們裝上門窗,她才有了家裏的鑰匙。 林夕每天都在視頻平台分享入住爛尾樓的生活。直到第66天,一切迎來轉變。爛尾近一年的小區複工,她們家也開始動工了。 在這個過程中,有人對她表示感謝,認為她的態度影響了複工進程,也有人冷嘲熱諷,為什麽非要住在一個沒有建好的屋裏?林夕說,“沒有人有權力指責我,這本來就是我的房子。” 事實上,擁有屬於自己的家,她奮鬥了23年。這是一個關於堅韌和希望,一個如何從無到有,一點一滴建造起自己避風港的故事。 以下是林夕的講述: 第一夜,1個帳篷,母女三人 8月31日那一天,我帶著女兒們,搬進了我們位於22樓的家。 兩個女兒,一個二年級,一個三年級。我2021年買房,就是希望我們仨能有個安定的容身之所。畢竟我14歲就步入社會打工,一直都在外麵漂著。當時看好這個房子,也因為它離學校近。孩子們入學後,我們租的房子一直都在學校周圍。 原定的交房日期是今年1月30日,有4棟交付了,剩下十幾棟都沒完工。我的那一棟,室內精裝修大概完成了80%,就再沒動過了。差不多每隔4、5天,我就騎著電動車,過去看工地上有沒有人幹活。明明知道沒有動靜,我還幻想屋裏麵會不會貓著一個人正在施工。來一次絕望一次,但如果不來的話,心裏更難過。 ▲林夕帶著女兒住進了尚未完工的家。圖 / 講述者提供 有一次我進去樓裏看,發現一屋子的建築垃圾都沒有人動,就打掃了一下。當時心裏還嘀咕,要不是沒有安裝上下水,我挺想住進來的。誰知道沒過幾天,我就收到房東的信息,說那個房子我住了兩年多了,他決定不再租了。 房東知道我買了房子,也知道我的房子爛尾了。他不忍心直接打電話,而是選擇半夜11點多給我發消息。我看完後哭了一晚上。臨沂市的房租價格是1200塊往上走,租的這個房子是回遷房,月租隻有740元。我確實沒有經濟能力去租房了,再便宜的房子也不好找,怎麽去找? 最近這兩年,我一直靠做各種零工掙錢。我曾經做過搬運工、裝卸工,比如搬半天書,可以拿150塊錢。工作的時候,母親會幫我帶孩子,作為回報,我會給她一筆錢。但後來,她突然撒手不管了。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我從今年6月停止了工作,自然也斷掉了收入來源。 我看中了一個月租500塊的房子。它在閣樓上,隻有一張床,沒有熱水器、也沒有空調,什麽都不方便。畢竟還帶著兩個女兒,我覺得環境太差了。 我想,如果去租這樣的房子,都爬上7樓了,我為什麽不帶著孩子爬到22樓。至少每個月不用再交房租。更何況,我爛尾的家裏還大、還明亮,客廳、廚房、衛生間都是貼了瓷磚的。無非就是沒有門而已,去工地撿幾個大木板擋起來,不是也一樣嗎?租閣樓還不如住爛尾樓,我就這樣下定了決心。 我忙著趕緊把東西搬完,好跟房東交接。連著3天,我每天都在騎電動車搬家。那些鍋碗瓢勺,我一小袋一小袋包起來,每天來回十幾趟,晚上趁女兒睡覺了,我也還在搬。零碎的東西我陸續拿到了樓上,還有像洗衣機、種的花花草草等重物,沒時間往上運,就直接放到了地麵。從進單元門到電梯口、樓梯間,全都擺滿了我雜七雜八的東西。 8月31日晚上7點,我終於把東西全部搬過來了。但那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電梯突然停了。北方的秋天,天黑得早。我和孩子們摸黑打著手電筒,爬到了22樓。我們都沒有吃飯,家裏什麽都沒有,考慮到吃得方便,我點了華萊士的外賣,10塊錢2個漢堡的那種套餐。 我永遠都忘不了搬進新家的那一天。白天就下著大雨,等晚上我們爬上樓的時候,已經是狂風暴雨了。我淋著雨下去給孩子拿了外賣。兩個孩子坐在沒有門窗,沒有燈光的環境當中,吃著漢堡。她們平時很少吃漢堡,我問好吃嗎,她們“嗯”的聲音很小,點了點頭。我翻看那時候的視頻,都很想掉眼淚。 ▲搬進新家的那天,外麵狂風暴雨。圖 / 《結婚禮服》 家裏沒有床,帳篷是我提前在網上買的。我尋思可以買一個大點的,就看中了一個2米4乘以2米4的帳篷,構想著裏麵不僅能容納我們三個人睡覺,還可以放一個小桌子,白天她們能在裏麵吃飯。 ▲林夕在網上買來睡覺的帳篷。圖 / 講述者提供 那天晚上,環境還是比我想象中更嚴峻。我們鑽進帳篷裏麵,聽到客廳和入戶門吹著穿堂風。撿來的木板卡不住風,我又用梯子和塑料置物架一起擋在門口。風很大,整個屋子裏麵都是風。我們沒有家具,狂風把裝東西的袋子吹得咣咣響。我一點也睡不著,這就是住進來的地方嗎,沒有門和窗,屋裏還那麽冷。 我問孩子們怕不怕,她們說不怕,如果壞人上來,爬到22樓都得累死。 第二天,我去買了煤氣罐、煤氣灶。電梯還是沒有開,我分別把它們扛了上去。煤氣罐得放在肩上扛。後麵幾天,樓下的東西,我都慢慢搬了上去。 22層,120斤水 開發商最近一次的承諾是12月30日交房。我願意再相信他們一次,因為我和女兒們,真的需要一個溫暖的環境,來度過一個寒冷的冬天。 剛住進來時,這裏既沒有入戶門,陽台還是半封閉的,確實很危險。由於我是唯一回來住的人,鄰居們知道了以後,要求施工方必須給我家裝上門和窗。入住的第八天,門和窗安上了。又過了四五天,門上裝了鎖,我終於有了自家的鑰匙。 好不容易住進來的家,還需要克服很多困難,才能在這裏生活。 每天早上6點起床,我會準備一些簡單的早餐,比如煎麵餅、下麵條,或是煮個粥。去買菜的時候,我就買當天能吃完的菜,一天隻買五塊錢的肉。收拾得差不多,就又準備做晚飯,以及接女兒們放學回家了。 如果有電,全靠運氣。安裝大門的那幾天,我們用上了臨時電,之後家裏即使偶爾來電,也經常發生斷電的情況。住了一個多月,電梯也僅僅開過幾次。 平時,我都用煤氣灶炒菜,去樓下的充電樁插電飯煲。有時為了找到一個可用的插口,還得跑到別的小區“借”電。我們依靠太陽能照明設備度過每一天。太陽能板能儲存電力,但遇到連續幾天下雨的情況,不得不再去充電樁充電。我還有一個很大的充電寶,能給一些小台燈供電,這樣至少能在夜晚照亮我們的家。 ▲林夕用樓下的充電樁插電飯煲。圖 / 講述者提供 白天的很多功夫,我都要去外麵找水。已經交付的那4棟樓下有綠化用水,剛開始,我會去那裏洗菜、洗碗、洗頭、洗衣服,再提幾桶水上來。附近500米的地方有一個公園,我就去公園的公廁裏上廁所。我給孩子們買了一個塑料的馬桶,她們上學後,我也提著小馬桶去公園刷一刷。 樓下的綠化水很快就不能用了,我換到了公園。但第二次去公園的時候,我提著水桶剛走到門口,碰到了工作人員。他讓我趕緊走,說這裏是公共用水,不是洗衣服的地方。就這樣,我得不斷去更遠的地方找水。 有住在附近的好心網友給我發信息,讓我去他們家取水。因為我用水的時間不確定,每次得跑很多趟,我覺得會給別人添麻煩。小區4公裏外一家汽修店的老板聯係到我,說他們門店的水龍頭位於店外,我可以隨時去用。我特別感激他。我騎著電動車去那裏,每次都帶回兩桶水。 最麻煩的其實是提水。樓下的工地被圍欄擋住了,電動車沒法進來,我在裏麵準備了一個手推車。從外麵取完水,我需要先提水進工地,然後用手推車將水運回家。一個桶能裝40斤水,所以每次我都是雙手提著80斤的水,爬樓梯到22樓。每天需要這樣往返兩趟。 有一次接孩子回來後,樓下的兩個桶不見了。我弄來了能裝30斤的桶,對我來說,如果一隻手提一個桶,60斤的水又太輕了。跑一趟已經夠累了,這樣我還需要來回跑好幾趟。所以,我一隻手提兩個桶,也就是總共提120斤的水帶回家。在平地上,120斤對我來說不成問題。但是爬樓梯的時候又不行了,我隻能提兩個桶放上去,再休息一會兒。 ▲林夕用一隻手提兩個桶,把120斤的水帶回家。圖 / 講述者提供 孩子們洗澡,我就用蒸饅頭的那種鋼筋鍋燒水,一般要燒6次。涼水跟熱水兌在一起,孩子們就在塑料桶裏泡澡。到了冬天以後,天氣變冷了,我們就每周六去公共浴池洗澡,以前是9塊9,後來漲價到15塊錢一個人。 出行也是困難的。小區的圍擋門經常被鎖住,連那個可以鑽進鑽出的小豁口,也被用鐵絲纏了幾道。隻有那4棟建好的樓,是可以走正常的綠化路,但它是被單獨隔開的,如果繞道的話,得多花一公裏的時間,走一條坑坑窪窪、泥濘坎坷的小路。 十一假期,我原本計劃帶孩子們出去玩,但工地上全是泥,我們決定留在家中。下午,她們還是想去樓下打籃球。下樓後,我們驚喜地發現,圍欄鎖住的門不知被誰打開了,連旁邊的豁口也被解開了,上麵“禁止破壞圍擋,違者後果自負”的告示也被撕掉了。兩個閨女開心地出去逛,我還買了兩個板凳帶回家,但當我再次下樓提水時,發現門又被鎖死了。 我有點生氣,但心裏想,就算有圍欄,我也可以帶著女兒穿過工地。隻要小心點慢慢走,我們一樣可以自由出行。 看到我在網上分享的視頻,有網友評論,感覺我做了一個男人都做不了的事情。其實,在我的世界裏,我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是女人。我就是一個人,在我生活的環境當中,幾乎沒有人可以欺負我。我把自己弄得像一個刺蝟,別人不敢來惹我,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十塊錢過一周 我拚命賺錢,因為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家。我奮鬥這麽多年,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了這套房子。 在我9歲的時候,父親生病去世了。2001年,母親改嫁,我們家三個姐妹的命運也隨之發生變化。爺爺奶奶決定照顧我的大姐,二姐被托付給了大姨。至於我,由於無處可去,便隨母親一起搬到了另一個村莊,那年我11歲。 第二年,母親就跟她的新家庭去了蘇州生活。我一個人留在了她再婚的村莊。那個屋子有三間草房,一個破舊的院子。她每個星期給我10塊錢的生活費。我在集市上買蔬菜、煎餅,一個餅能吃好幾天。那時候,我特別羨慕孤兒,因為孤兒院裏一天都有三頓飯,而我從12歲開始,就沒有吃過早飯了。 村裏的小孩嘲笑我是從外地來的,同學們也罵我沒有爸爸媽媽。現在回頭看,大家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可以理解他們還不懂事。但在當時,我對嘲笑我的同學都進行了反擊。我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打架,因為我從早到晚都被別人嘲笑,所以我從早到晚都在與他們爭鬥。 確實是那時候練就了我的性格,我從來不知道害怕,什麽事情都要靠自己解決。就這樣到14歲,母親不願意給我交學費了,我也受夠了那種整天被嘲笑,連飯都吃不飽的環境。於是我去到蘇州,開始打工。 ▲從小的經曆練就了林夕現在的性格。圖 / 《明天,媽媽不在》 母親把我送到一個很遠的超市,東西放在宿舍後,她就走了,一分錢都沒有給我留。我準備上班,老板看到我穿的是農村的布鞋,告訴我得穿運動鞋。我從小就有一種心理,不願意向別人透露自己的難處。所以老板說完以後,我打算先去買雙鞋。 我憑著記憶一路往回走,已經走到離母親不遠的地方。但那裏有一個轉盤,許多條路在我麵前展開,我沿著其中一條路越走越遠,直到下午,我完全迷路了。 我向一位阿姨問路,她說去馬路對麵坐公交車就可以了。阿姨正要離開時,我又叫住她,問她應該往哪個方向坐車。她可能猜到我沒有錢,就給了我兩個硬幣。她真的給了我太大的幫助。我一天都沒喝水了,坐車隻要一個硬幣,我用另一個硬幣買了瓶水。我坐公交車回到母親那裏,她隻是問我怎麽又回來了。我失望透頂,決定自己找工作。 我隻讀到小學五年級。初入社會很不適應,也換了很多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批發市場幫人家批發毛巾。工作太繁雜了,要記有英文字母的型號,我有點適應不了那個速度和數量。我又去一家玉石店裏編繩,一個月有400塊。幹了幾個月後,我覺得工資太少,就去一家機械工廠幹了快半年。 攢到一點錢,我很想離開母親的城市,就一個人去了北京。我現在還記憶深刻,下火車以後,我倒了兩次公交車到了梆子井。我租到了個很破的房子,冬天零下十幾度,床上除了木板,什麽都沒有。我舍不得買貴的,隻買了一個很薄的被子,鋪一半蓋一半。哪怕穿著衣服睡覺,都還是凍得頭發懵。在北京工作需要身份證,我花了半個月都沒找到。因為有個朋友在上海,我就坐火車過去了。 別的同齡人步入社會,也許是他們的父母想讓他們有點生存技能,人家還有退路。但我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出來,就得拚命賺錢。 ▲“我是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圖 / 《請尋找我》 記得上海那家工廠是計件工資製,比如一個小時做了200件,那就按兩小時算。我淩晨4:30就到了工廠,中午5分鍾吃完就接著幹。廠裏工作了兩三年的老員工,一個月拿1800塊,剛進去的工人最多也有1400塊,但是我能拿3400塊左右。發工資的時候,老板看上麵的名單,就說,這個人是怎麽做到一天24小時,卻有33個小時的工時記錄。 我太想擺脫自己的命運了,就一頭在上海紮下去了。後來,我花了幾萬塊錢學了化妝、美甲和整體造型。我在上海開的化妝店和飾品店,生意有賠有賺。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我遇到了孩子的爸爸,後來我們有了女兒。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和他分開了。無論如何,孩子的出現,讓我的生活變得不一樣。 兩個女兒,四隻腳,八隻鞋 2020年,我帶著女兒又去到了蘇州,在一家技校門口開早餐店。 本來是隻做早餐,但我覺得一天賺三四百塊太少了。我在網上看配方,於是在中午賣涼皮。那條街上有很多賣涼皮的,但客人們都說我做的好吃。早晨賺三四百,中午賣涼皮又能賺三四百,我覺得還不夠。下午,我開始賣炸串,緊接著六七點了,到晚上我又做夜宵,炒飯、炒麵,還有餛飩什麽都做。 每天晚上12:30收攤,但淩晨2:00,我還得起來進貨。我騎著現在的電動車,慢速行駛在寬大的馬路上。40分鍾的車程,我都可以在車上睡著,有的時候車一晃就醒了。我在馬路牙子上蹭過好幾次。有一次我甚至騎到馬路中間了,摔得特別嚴重,我就很難過。我覺得自己背井離鄉帶著孩子,也沒有賺到多少錢。 以前一個人打拚的時候,就算生病,也是自己扛過去。記得19歲那年,有一次我發燒了,到夜裏11點多,燒得快暈倒,必須得去醫院了。我走到外麵,蹲在路邊,有出租車路過時,我連叫喊出來,以及伸手的力氣都沒有。我勉強挪到路中央,終於有一輛出租車發現了我,司機把我送到了醫院。一直到從車上下來,進了醫院的門,我失去了意識。 朦朦朧朧中感覺有護士在拍我的手,說我的手太涼了,找不到血管。我聽見護士跟旁邊的阿姨說,這個姑娘真可憐。當我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第一次覺得自己好慘。 我吃飯隻是為了活著,但我活著絕不是為了吃飯。我一定要很努力,才能過上別人可能一出生就有的生活。那次躺在馬路上,我想,如果我繼續這樣摔倒,如果我死了,我的孩子怎麽辦。我花3600塊錢,買了一個意外死亡的保險。隻要我活著,就一定努力給我的孩子快樂的生活,我要拚命給她們賺錢。 那時候我的小女兒2歲半,大女兒剛過4歲。我早晨、中午、下午到晚上都在忙,我發現兩個孩子4隻腳上穿的鞋子都是不一樣的,她們身上也髒兮兮的。我租的房子大概不到10平方米,隔出了1米3的位置做高低床,上麵一層放著平時開店的物料,我們娘仨擠在下層。床上連坐都坐不起來,衣服堆在另一頭,睡覺時連腳都伸不開。姐姐領著妹妹玩,我們就那樣生活著。 ▲林夕的兩個孩子。圖 / 講述者提供 有天突然有個鄰居跑過來,說“快去看看,你的小女孩被車撞了”。我趕緊跑過去,看到妹妹坐在地上,抱著兩個腿,車把她撞到好幾米遠以外。她的頭上鼓了一個大包,眼皮裏麵有血。我抱著孩子仰天痛哭。女兒是被電動車撞的,一個小孩從胡同裏麵突然竄出來,我慶幸那不是汽車。我帶著女兒去醫院檢查完以後,馬上就帶著她們回到了我的家鄉。 我不能再賺這個錢,不能因為賺錢讓孩子有什麽危險。回到臨沂以後,從器械銷售、快遞員,到各種零工,我什麽都做,隻要能好好陪著孩子。 以前我沒有想過買房子,我一直想的是回老家蓋。16歲的時候,老家五六萬就可以蓋一個房子。我攢了七八萬,回家卻發現蓋不了了。原來父親去世後,屬於我的耕地被村裏收回了,宅基地也落入了奶奶名下。這幾年,我一直都在爭取。後來,村裏同意將一部分宅基地歸還給我,也同意歸還耕地,但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有談好。 村裏的事讓我覺得寒心。2021年,我咬咬牙,把奮鬥這麽多年的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我攢夠了30萬元,又借了10萬元,一共首付40萬元才買了現在這個房子。 房子買在22層,因為我很喜歡陽光。一個人過了很多年,心裏很淒苦,但不管住在哪裏,我都會買些花草草。我心裏想,以後,那個能被陽光的照到的高層,就是我和女兒們的家了。 第66天,“先裝你們家” 我每天都在發視頻,記錄住在爛尾樓的生活。正是這些視頻,讓越來越多人關注到我,某種程度上為我提供了保護。更重要的是,它們是我住在這裏的重要經曆,見證了我如何一步步整理屋子,迎來家裏的轉變。 每天晚上送女兒上散打課的時候,我就在樓下剪視頻、寫文案。送她們去學散打,算是我的私心,我希望她們也學會保護自己。兩人一年的學費是7000塊。一開始她們不是很喜歡,但練了幾次後,都是自己要求去。 其實我一開始發視頻,是看到抖音上的創作者計劃,說隻要作品有多少人瀏覽,一天能賺10塊錢。我想如果每天能有10塊、8塊,還能給孩子買菜吃。 ▲林夕把自己的經曆發在網上。圖 / 小紅書截圖 因為不專業,我幾乎一整天都在弄。剛用手機剪視頻的時候,我要剪六七個小時,到夜裏12點才能弄完。我的手機內存又小,可能拍300分鍾,再從裏麵扒拉3分鍾。後來,我買了手機支架,提前把手機放在需要走過的路邊,確定能夠拍到。 慢慢熟練以後,那些鏡頭確實記錄了我很多重要的時刻。 入住的第22天,那天電梯停了4次,家裏的電停了5次。入住的第30天,圍擋的門又被上了鎖。入住的第59天,很多熱心網友問我怎麽取暖,原本不著急的我,被問得口腔潰瘍了。入住的第63天,大女兒9歲生日,我覺得很虧欠…… ▲拍視頻記錄下了家裏停電的時刻。圖 / 講述者提供 在入住的66天,一切開始發生變化。我們的家,終於動工了。那一天,施工隊來敲門,給我們家裝了灶台和櫥櫃。孩子們回家後特別開心。負責人說,以後會先安裝我們家。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家再也不是爛尾房了。 入住第70天,我們家終於有水有電了。入住第73天,小區幾乎全麵複工了。 這幾天,我每天都在家裏等著,施工隊隨時可能來敲門。我一邊等待,一邊打掃衛生。家裏總是特別髒,因為剛剛整理好一個地方,第二天工人就會來安裝新的設施,需要再騰出空間給他們施工。我不停地收拾和打掃,心裏卻非常開心。家裏已經發生了不小變化,所有房間的門都安好了,熱水器也有了,我們娘兒仨可以在家洗熱水澡了。 住在這裏的這些日子,我還收到了很多來自社會的善意。有愛心企業說要給我們家做全屋定製,他們還幫我貼了房間裏的瓷磚。床是鄰居送的,小孩的書桌也是網絡上的朋友給的。包括家裏的沙發、取暖器、電飯鍋,還有燒水壺,都是網友們寄來的。 這個房子已經跌了四五十萬元了。之前我也想過退房,但開發商也沒有錢了。如果退的話,隻是雞飛蛋打,我並不能拿到錢。我的房貸需要還20年。我現在的能力僅夠支撐兩個月,但我一點壓力都沒有。因為我相信,憑著我20年在社會上的生存經驗,我可以很快掙到錢。如果房子交付了,我就去夜市上去擺個小吃攤,每天賺個兩三百塊是沒有問題的。 其實靜下來想,我最心疼的還是女兒們。在這個過程中,她們沒有一點感覺到辛苦和悲慘。每天練散打,兩個小時的體能課是很累的,還要爬22樓的樓梯,但她們五分鍾就上樓了,比我爬得還快。 ▲22樓的樓梯,孩子們還是跑得很快。圖 / 講述者提供 我最在意的是她們在學校裏麵,別人知不知道她們住在爛尾樓。我很在意她們的精神世界,好奇大家會怎麽討論這件事。大女兒開玩笑說,她的同學還說我有好多粉絲。我問她,有沒有同學沒說我們住的環境差,她說,我們住的環境也不差,“除了爬樓梯,我們家不是什麽都有嗎?” 在我直播的時候,有人當著我的麵說,因為我,我們小區變得可出名了。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其實我住在這裏,有人支持和感謝我,也有人給我發私信,說有業主很反感我們娘仨。我覺得,我住自己的家,沒有給大家帶去困擾就好了,我倒也不需要有誰感謝我。但是沒有任何人有權力指責我。如果知道是哪家哪戶不滿意,我得去找他們理論。 在爛尾家裏住了兩個多月,我有過崩潰無力的時候,但我從不害怕。我告訴孩子,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有地方吃、有地方喝,就要養成很樂觀的態度。我隻希望,孩子們在經曆這一切後,都能成為堅強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