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日記:“艾滋夫婦”確診感染後的第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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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初冬,《小雪日記》又與大家見麵了。因為主人公小雪(化名)打算就此停筆,這或許也是最後一年的“小雪日記”了。

而這也是澎湃新聞及前身《東方早報》連續第20年關注小雪一家人的故事。

時間撥回到2005年。這一年,35歲的小雪意外懷上二胎,卻被告知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緊跟著,丈夫劉傑(化名)也被確認感染。

如同“晴天霹靂”,經受不起打擊的小雪住院近兩個月,期間短暫失憶、大小便失禁,連家人站在麵前都不認識。

在母親照顧下,小雪捱過最黯淡的日子,並於2005年11月24日生下二寶,這也是上海首例艾滋母嬰阻斷成功下誕生的健康嬰兒。

2014年,小雪記錄的天門山日出。本文均為受訪者供圖

但對小雪夫婦來說,人生軌跡已然被改變。說起感染源頭,她認為唯一的途徑是1995年自己生產時大出血,接受過醫院的輸血。當時的小雪,隻有25歲。

從1995年到2005年,在不知道自己感染艾滋的10年裏,小雪經曆了頻繁的感冒以及各種疾病,比如中耳炎、尿道炎、膀胱炎,全身發紅疹,還一度被醫生懷疑患上原發性肝癌。

小雪曾覺得,命運好像跟她開了個很大的“玩笑”。 她有過自殺的念頭,理智和頑強把她拉回到現實,決定好好活下去,照顧好丈夫,看著兩個孩子健康快樂地長大。她也想過向輸血的醫院討個說法,但時間、距離、曆史原因等因素,讓維權這條路並不容易。

20年,恍如一瞬。繼母親2016年去世後,小雪的父親也在2024年永遠離開。直到去世那一刻,父親都不知道女兒感染了艾滋病。對小雪來說,少一個親人擔心自己,也算一種寬慰。

如今她可以像個“局外人”一樣,回顧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小雪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她曾渴望人生要過得波瀾壯闊才夠味,經曆過這些才明白,平平淡淡,就是最好的。

小雪手作的燒賣。

大出血

對小雪來說,人生轉折從西部某座城市開始。

1985年,小雪隨支援西部建設的父母,來到這個城市。那年她15歲,在當地開啟初三下學期的學習生涯,隨後考入高中、大學,畢業後也留在了當地工作。

她和劉傑相識、相知於這座城市,並在當地舉辦婚禮。1995年,婚後不久,小雪就懷孕了。一個寒冷的冬天,室外氣溫零下十幾度,早上8時許,丈夫去上班了,躺在床上睡覺的小雪突然感覺身體一熱,看到大片鮮血從下體湧出,浸染了床單,她趕忙起身往廁所跑,婆婆帶著她立刻趕往醫院,隨後,經過緊急輸血、剖腹產手術,女兒早產15天,健康出生。

後來,小雪才知道,自己之所以突發大出血,是因為妊娠期出現了嚴重並發症“前置胎盤”,胎盤下緣毗鄰或覆蓋了宮頸內口,這也是諸多孕婦妊娠晚期出血的主要原因之一。

幾個月後,小雪產假結束,又突然全身發了紅疹子。她去看皮膚科醫生,嚐試吃中藥,療效並不顯著。年輕時愛美的她思忖著“這怎麽去上班呢”,於是向單位申請休了病假,直到症狀緩解才返崗上班。

30歲之後,小雪越發覺得自己身體有些不對勁。她總是頻繁感冒,各種小病小痛也隨之而來,中耳炎、尿道炎、膀胱炎……她還時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特別虛弱,走一會兒就走不動了,說話時耳鳴,需要使勁張嘴,把耳膜撐開,才會覺得舒服一些。

那時小雪隻覺得自己年齡上去了,生孩子後因為要照顧孩子、忙家務,身體不如從前,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身為南方人的她,對西部地區的生活多少有些不適應。她和丈夫商定,辭去工作到上海發展。1997年,丈夫劉傑進入上海一家建築設計院,事業發展很順利。2000年,小雪也與父母一起,打包好10噸重的行李,決定紮根上海。

命運的玩笑

剛到上海,還沒有工作的小雪拿著丈夫給的一把鑰匙、一張圖紙,全身心投入到對新家的裝修中。

小雪說,她曾帶著美好期望來到這座城市,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但沒想到,接下來,命運跟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梧桐細雨中漫步。

在家裏刷完油漆第三天,小雪突然嘔吐,去了醫院,隨即被診斷為暴發性肝炎。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她自己跑去住院,入院後還出現了肝腹水、脾腫大等症狀,甲胎蛋白(AFP)指標飆升,一度被醫生懷疑可能是得了“原發性肝癌”。

小雪本以為,那已經是生命中遭遇的最大苦難了,她花了約半年時間,跑了好多家醫院。有醫生建議她換肝,有醫生建議她切脾。那段日子裏,她努力提高自己的免疫力,自費打胸腺肽、掛白蛋白,持續服用控製肝病的藥物,直到半年多過去,一切檢查指標都恢複正常,醫生明確告知她得的不是肝癌,這才安下心來。

2005年,小雪再次懷孕。她坦言,懷上第二個孩子,純屬一場意外。當時還在計劃生育年代,她和丈夫從未想過再生一個,她第一反應是“這孩子不要了”,但腹中的寶寶已有4個月大,甚至還有了胎動。

在醫院,小雪向醫生申請引產手術,等了好多天,醫生遲遲沒有給消息。直到某一天,當她安然躺在病床上等著手術排期時,區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跑來告訴她“你感染了艾滋病毒”。

小雪的第一反應是茫然。她反複在腦海裏重複著一串話:“不可能啊,就是不可能啊,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任何疾病都有可能,但絕對不可能是這個(HIV)。”

她努力去回憶所有的細節,唯一能想到的途徑就是第一次剖腹產時的輸血。不幸的是,在她得知自己感染後不久,丈夫劉傑也確診感染了。

對於這一噩耗,小雪最初也沒有辦法接受,她一度出現近2個月短暫的失憶、大小便失禁,連母親站在麵前都認不出來。那段黯淡的時光,全靠母親在身旁悉心照顧。如果不是母親後來講述,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小雪自己都回想不起來了。

西西生日時,小雪和西西一起切蛋糕。澎湃新聞 資料

2005年11月24日,小雪的第二個兒子西西(化名)出生了,他幸運地成為上海首例在艾滋母嬰阻斷下成功誕生的健康嬰兒。在父母長輩的關愛下,西西一點點健康長大了。

如今回想起最初這段經曆,小雪會不由自主感慨“時間是治愈傷痛最好的良藥”,她說“孩子們給了我好好活下去的動力”,而她也從不後悔生下西西。

事實上,孩子出生後的一段時間,小雪也曾和丈夫商量,向輸血的那家醫院討回一個說法。但丈夫谘詢了身邊的律師,沒有人願意接這個案子,有律師直言“即使告醫院,也很難打贏官司”。律師給出的理由有很多,一是異地取證難,二是時間跨度長達10年,三是國家的獻血法於1998年10月1日起才施行,她是在這之前輸的血,沒有法律保障的那段曆史本身就很難去追溯。

小雪隻能在無奈中,放棄為自己維權。

想過自殺,也提過離婚

在被告知感染事實之後,小雪一度感到壓抑、心痛和不能呼吸,她也想過自殺。

她想著有一天衝出馬路,被車撞死,那也得把自己撞成一朵花吧,但她怕痛,也怕死得很難看。在能想象的一切自殺場景麵前,小雪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自嘲其實也是我的一大本領。”

丈夫劉傑在小雪出院後,經曆了更多疾病帶來的痛苦。因長期照顧妻子和孩子,劉傑病倒了,兩人加起來的醫療費,幾乎用掉了家裏所有積蓄。為了不繼續增添負擔,劉傑要求提前出院,依靠服藥治療,投入到工作中去。

出院後不久,丈夫的右前臂長出了個紅疙瘩,經活檢化驗被確診為卡波西瘤,在醫院做了手術切除。這是一種惡性腫瘤,是艾滋病的病發症狀之一。醫生擔心腫瘤轉移到肺部和眼底,但劉傑決定放棄後續化療,隻是做了肺部增強CT,也看不出腫瘤是否轉移。

2008年上半年,劉傑以感染HIV和確診卡波西瘤為由,向上海市勞動能力鑒定中心申請喪勞鑒定,從此辦了退職,也切斷了與社會的最後一點聯係。除了常聯係、且知道他患病的幾個同學,他幾乎不再接其他人的電話了。

退職後的劉傑並未停止工作,他時常在家繪製一些建築圖紙,負擔治療費用和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開支,也堅持步行和運動。從2008年開始,因病毒感染衍生出的疾病,以及長期藥物的副作用越發明顯,他變得越來越瘦弱,手腳也逐漸不靈活,四肢越來越無力,有時甚至會突然摔倒。2011年,隨著病情發展,他被醫生推斷患了帕金森綜合征。

最初,劉傑不想去醫院治療,總覺得會耽誤時間,等想去好好治療的時候,帕金森綜合征已經晚期了。

帕金森綜合征嚴重的時候,劉傑一度提出要離婚,因為小雪每天夜裏要隔1個小時幫他翻身、照顧他起夜上廁所,白天又要去上班,他怕拖累了妻子。而在此之前,小雪也很早跟劉傑提出過離婚,畢竟最初是因為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最後兩人互相妥協,認定對方就是生命中的唯一伴侶,相互幫助,相互溫暖,彼此再也不提離婚。

這些年,劉傑依賴藥物治療,感受到身體隨時被禁錮,但他仍然有很強烈的求生意願,還有許多對生命的期待:“如果此刻,拿我一年的時光去換兩個小時的行動自如,我也願意。”他還想過,隨著科技進步,有一天身體能植入芯片,幫助他恢複行動自如。

近年來,小雪還確診患上了腦膠質瘤,好在腫瘤多年來沒有變大的跡象。隻要不痛,她就放棄一切的治療,她甚至常常忘記自己是一名腦瘤患者,每天隻是期盼著孩子們健康快樂地成長,“僅僅是活著,就已經很值得感恩了。”

停更日記,安頓好餘生

走到確診感染後的第20個年頭,小雪的一對兒女也已長大成人。

兒子在2024年參加高考,進入上海一所大學就讀,專業很不錯。女兒自主創業多年,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成為一名設計師,自食其力地生活著。

小雪說,多年來,她早就走出壓抑和痛苦,學會了放下,學會了釋懷,去接受這一切命運的安排。痛也罷,苦也罷,樂也罷,笑也罷,這些都是生命賜予的,她仍然會持之以恒去熱愛生命賦予的一切,享受生活中每一個因用心而變得溫暖的時刻。

每天清晨,小雪都會早起認真做好每一頓早餐,喝一杯咖啡,她還會每天閱讀、摘抄、散步、拍攝大自然。天氣好的時候,她還會騎行。長假裏,她會陪著一家人去周邊城市旅遊、爬山。

2024年在廈門所拍攝的風景。受訪者 供圖

她盡量不去想象未來的日子會怎樣,能夠奢望的就是讓自己的每一天都平靜安然地度過,把一天當作一月,甚至當作一年來過。她努力著,把生活中每一個艱難的日子都過成詩。

她還從弘一法師的書中讀到一句話:“能治愈你的從來都不是時間,而是你內心那份釋然和明白。”

小雪時常寬慰自己,隻記住生活中的美好。2024年,她的父親患癌離世了,在生命的最後,父親住進安寧療護病房,每天由她和妹妹輪流24小時照顧,還有醫護人員陪伴父親回憶過去的美好生活。當時父親無法進食、瘦得如同紙片人,小雪心疼之餘,也會想到:父親活到耄耋之年未曾有過其他病痛,也沒有時常跑到醫院治療,還有一對孝順的女兒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早在2016年,小雪的母親也因病去世,她是親人中最早得知女兒感染艾滋病毒的,這個秘密,母親向父親守了一輩子。直到父親去世那一刻,他從未得知女兒感染艾滋。對小雪來說,少一個親人擔心自己,也算是一份寬慰。

“小雪日記”寫到第20年,未來她想不會再有文字記錄了。因為她覺得自己如同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每天盤算著柴米油鹽,每天都在麵對生老病死,何等平凡。

她感謝苦難讓她成長,也感謝20年來社會各界的關注以及讀者的陪伴,還感謝所有關心幫助過他們的好心人。

小雪說,如今的她,隻想把自己和丈夫的餘生安頓好,把孩子們安頓好,安靜知足、自在生活,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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