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色地帶遊走:當中國女孩們決定“捐”卵
文章來源: 南方周末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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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歲,身高165厘米,體重50公斤,大學本科。”
2023年夏天,填下這些資料時,秦杉杉還不知道自己報名的醫院誌願者工作究竟是做什麽。
資料發送後,中介約秦杉杉線下見麵,她才知道這是“捐”卵要提供的個人信息。“我就有點害怕,中介一直跟我保證如果(“捐”卵)有風險,她也不會去做。”中介向秦杉杉承諾,事成之後,她會收到1.5萬元至1.8萬元的報酬——剛好夠她繳新學期的學費。
接下來的幾個月,秦杉杉穿梭於幾個城市的醫院和診所接受體檢,與不同的買家麵試,等待相中她資料的客戶購買其卵子。
在地下代孕產業鏈中,買卵隻是其中第一步。盡管我國2001年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中就明確規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配子、合子、胚胎。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但由於需求龐大,一些城市逐漸發展出卵子地下買賣以及代孕產業。
代孕題材電影《母語》劇照
曾臥底山東青島一家非法代孕機構的打拐公益人上官正義近日接受媒體采訪時稱,“該機構分工明確,專人通過網絡物色‘卵妹(指提供卵子的女生)’,專人尋找代孕客戶,專人陪產,專人對接和開發國內醫療機構。”
在這條精細化的產業鏈中,“捐”卵女孩們是其中重要的一環。雖然整個交易被冠以“捐”的名頭,但女孩們的年齡、身高、體重、外貌、學曆等因素都決定著她們卵子的價格。
資料填罷,她們要做的,便是待價而沽。
一位前代孕機構從業者向《南方人物周刊》透露,取卵基本上是在機構設立的實驗室“硬取”——沒有麻藥,衛生標準也不得而知。“後續會給一些消炎藥和止痛藥,結束後直接電子轉賬,不會留下銀行卡流水。”
女孩們為什麽“捐”卵?當卵子成為可供交易的商品,她們又要如何讓渡自己的身體?近期,《南方人物周刊》聯係了幾位“捐”卵女孩、代孕機構從業者與生殖科醫生,試圖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捐”卵的理由
2011年,一篇關於黑市卵子交易的報道介紹,“客戶中意在校女大學生,因為她們年輕,卵子庫存量多,質量高。同時,她們能考上大學,各方麵素質相對較高,卵子的基因也比較好。越是名牌大學,卵子的價格越高。”
十餘年後,當大學生秦杉杉偶然接觸這一黑產時,她動心了——她想借此賺一筆學費。
對接秦杉杉的中介是她同學的姐姐,兩人曾一起玩過桌遊。那時她正因為學費問題與父母吵架,在同學姐姐的遊說下,她填寫了個人資料,並把身份證、學生證以及一張素顏照片發給了對方。
走到“捐”卵這一步,一般都是因為急著用錢。在許多人的印象裏,女孩們“捐”卵多是為了還消費貸或信用卡,但拋除這一標簽化的形象,我們聯係到的女孩也有一些是出於迫不得已的原因,比如為了幫父親看病的子怡。
“22歲,身高172厘米,體重55公斤,大學本科。”與中介聯係時,子怡填了與秦杉杉如出一轍的資料。中介還告訴她,“雙眼皮,性格好,血型合適也會加錢。”
某上海中介發給南方人物周刊記者的“捐”卵流程
2024年初,子怡的父親心髒移植手術急需用錢,家裏想了很多辦法,還在網上做過籌款,但費用缺口還是很大。她在網絡上偶然刷到“捐”卵的信息,決定試試看。從聯係中介到“捐”卵,子怡隻用了不到一周。中介告訴她,“跟試管流程一模一樣,試管都合法,這個(卵子買賣)合法隻是時間問題。”
時間緊迫,她囫圇吞棗般在網絡上看了一下“捐”卵的風險和傷害,還是上了手術台。她後來形容這段經曆是“慌不擇路”,“沒機會比較。”
約莫十年前,招募“捐”卵女孩的廣告大多集中於公共廁所的牆壁上:“招募醫學誌願者,愛心捐獻卵子。”秦杉杉就在武漢的公共廁所見過那些廣告。接觸地下“捐”卵後,她才知道那些文字的背後意味著什麽。她聯係的中介公司老板就曾說過,“招募誌願者的廣告花不了什麽成本,貼在廁所就行。”
但現在,招募女孩們的觸手延伸到了互聯網。在代孕機構工作過三個月的張俊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其公司招募“捐”卵女孩的主要通過一些大學生兼職聊天群,“會提到女性生殖方麵,做一次可以給三四千。”
張俊所在的某“健康醫療谘詢”公司有一份“捐”卵女孩的名單,上麵記錄了100個女孩的身高、年齡、血型、愛好、家庭條件等等。其中一些來自985或211院校的,會被特別標明,“至於是不是真的……”說到這裏張俊頓了頓。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曾加入一個以醫療兼職群為名的微信群,一名負責“捐”卵業務的工作人員自稱來自上海初心助孕輔助生殖有限公司。而在企查查上,我們並未找到該公司。據其介紹,公司業務以江浙滬為主,有關試管嬰兒的項目被分為贈卵與助孕,“贈卵年齡要求18歲至27歲——體檢合格即可參加項目(體檢費用全部由公司承擔),項目開始10天左右結束,補償金2-6萬元,條件優秀可酌情上漲,項目結束補償金當場到賬。”
“由於牽涉到客戶和誌願者的個人信息,我們隻會在麵談現場讓誌願者看到其他已經完成項目誌願者的個人條件、操作流程、完成項目後拿到的補償金額以及項目完成後的身體反應情況。”
至於補償金金額,“就像賣房子,肯定是賣房者自己決定價格,然後征求買房人的同意。客戶同意了誌願者的報價,項目就可以開始了。”當我們提出想更進一步了解該項目時,對方以異地無法麵談為由不再回複。
中介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提供的收款記錄與“捐”過卵的女孩們的反饋,企圖讓記者安心
無麻藥取卵
資料提交完畢,女孩們會被拉進一個微信群。
2023年夏天,秦杉杉進入一個沒有名字、隻有群成員昵稱的微信群,裏麵除了她,就是負責不同環節的中介們。
每次群裏有消息通知,便是提醒秦杉杉去做體檢。暑假,她不想身邊人知道這件事,獨自坐火車去廣州的診所體檢。臨時被中介告知要吃一個療程的媽富隆(一種女性避孕藥),她草草吃了一兩顆就進了檢查室。
陰超結果顯示,秦杉杉的卵巢中隻有不到五顆成熟的卵泡。檢查以不合格告終。從病床上起身時,秦杉杉聽到做檢查的工作人員議論,“一個女孩子怎麽才有這麽點卵子?”那次體檢結束,她是哭著坐火車回家的。
一個合格的“捐”卵者通常意味著,卵巢內至少有十幾顆成熟卵泡可供提取。
“卵泡數量受個體年齡、卵巢儲備能力、細菌炎症等因素影響。一般來說,成年女性如果卵巢內有5至7個以下卵泡,情況不太好。10至15個卵泡屬於很不錯的情況。”深圳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生殖科主任汪麗萍向《南方人物周刊》解釋。
第一次體檢不合格後,中介要求秦杉杉繼續服用避孕藥推遲生理期,等待被客戶選中做下一次體檢。在此期間,為了增加她體內的卵泡數量,中介叮囑她“多喝牛奶,吃豆製品”。她常常收到群消息,有時是服用避孕藥推遲生理期的提醒,有時又是服用夏枯草催生理期的提醒。
“很痛苦,一切的努力就是為了保證卵子的數量和質量。”秦杉杉說。
秦杉杉前後一共做過10次體檢,包括陰道B超檢查和驗血。有別於她聽說過的“捐”卵女孩們的經曆,她大多數時候是獨自前往,中介聯係好的人在醫院或診所附近接她,兩人的接頭暗號則是中介公司負責人的名字。
中介出示的由正規醫院開具的檢查報告。報告往往不會直接發給女孩們,而是先給客戶看(受訪者提供)
體檢總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地方進行。秦杉杉後來聽中介解釋才知道原因,“客戶在哪,就要去哪做體檢。”她去過最多的城市是廣州,其次是武漢和上海。
對“捐”卵女孩來說,體檢是一場集中的審判,而自尊、自主性統統會被丟到一旁。“那種體驗和你平時去醫院很不一樣,醫護人員很凶,也沒什麽耐心。”第一次做陰超檢查時,秦杉杉很緊張,檢測儀器的動靜弄得她不舒服,她挪動了幾下,立刻被檢查人員嗬斥“做個檢查還不老實”。
“我很不服,想罵回去,但想到自己的安全還是算了。”秦杉杉回憶道。
印象最深的一次體檢在武漢。那是一個隱匿於某婦科門診大樓裏的房間。彩超室是臨時搭建的,屋內密密麻麻站了二十幾個女孩,一些麵孔看上去甚至比秦杉杉還年輕。
檢查的儀器隻用一條簾子遮擋,裏麵的簡易床和一米多高的鐵架子看得秦杉杉心驚。所有女孩被要求褲子脫掉一半,站著排隊,毫無隱私可言,“像待宰羔羊。”
窗簾內每走進一個女孩,就有一串數字聲傳來——那是女孩們卵巢內的卵泡數量,“大概都是15至20個”。
為了節省成本,不打麻藥就進行取卵手術也是常規操作。
決定“捐”卵之前,子怡問過中介手術的細節,“得到的回複都是會麻醉,(手術)就算痛,跟生孩子比起來算不了什麽。”她也隻能選擇相信。
真正上了手術台,子怡才知道小機構根本沒有麻藥,頂多是在肛門處塞麻藥,但這與取卵的疼痛比起來根本無濟於事。
除了取卵針的刺痛,子怡說還有一個負壓真空機器在一旁輔助抽出卵子,她的陰道內一直被“懟”入一個B超探頭,“是那種完全深入的懟,小臂長的針在陰道卵巢來回穿刺。”她至今都記得那要命的疼,“疼到屋裏喊叫,哭也不能出聲,那半小時是活著以來最漫長痛苦的一段時間,隻覺得自己是被殺雞取卵的那隻‘雞’。”
張俊說,由於麻醉師和麻醉設備的價格不菲以及麻醉藥受國家嚴格管控等諸多原因,許多中介機構在實際取卵手術中並不會給女孩們使用麻醉藥。
這場以捐為名的交易,女孩們從頭至尾都沒有太多自主權。熬過手術,子怡最終收到了3.9萬元酬勞,與中介一開始承諾她的數額差了0.6萬,理由是“卵泡質量不好,不達標”——而這還是她爭取來的數字。“想要為自己爭取還會被中介說是討價還價,說你都是‘白撿錢,何必這麽貪婪’。”
但子怡說這些都不是最痛苦的,哄騙才是。“中介會把“捐”卵美化成愛心誌願者、營養補貼費等等,說“捐”卵反而對身體卵巢功能更好,反正每個月都會排出廢棄的卵子,不如捐給不能生育的夫妻。”
等她真正踏入這一黑產,“發現每一步都和中介一開始說的不一樣,越走越崩潰,但也不好退出,因為要賠更多違約金。隻好硬著頭皮往下做,想早點拿到錢回家。”
子怡曾將自己“捐”卵的經曆分享在社交平台,想勸阻女孩們。大概有十幾個女孩私信她,傾訴自己的經曆。“她們大多數是為了減輕家裏負擔,比如掙錢交學費,還有兩個女生是為了給男友還債。”許多女孩都向子怡坦白過“根本回不了頭”的絕望感。
城市街頭非法的“捐”卵代孕廣告(視覺中國)
“把自己推銷出去”
購買卵子的買家,往往被中介稱作客戶。
之前張俊的日常工作就是在互聯網上尋找潛在客戶。入職最初,他就被公司分配了10個社交平台賬號,要求他做不同的內容引流。
這間“健康醫療谘詢公司”規模不大,三十餘名員工中“女生居多”,年齡未超過25歲的占了絕大多數。入職之前,張俊看中它“朝九晚六,有雙休”,以為是一家“單純的新媒體公司”。和他一起入職的幾個同齡人也都這麽想。
實際工作了才知道,他們的工作內容“就是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很慘的人,讓別人感受到自己過得不是最慘的。和對方慢慢建立話題,聊得深入的話,就可以進行誘導性銷售”。在社交媒體,張俊最常塑造的人設是家庭不太幸福、迫於婆婆壓力、成功試管一個男寶的女人。
這也確實奏效。很快地,張俊的賬號收到一大波消息,“基本上是一些來自偏遠地區的人——有無法正常受孕卻想要兒女雙全的家庭,也有失獨家庭。”在張俊看來,這條地下產業鏈一直有市場還因為它能夠提供性別篩選——這是正規三甲醫院無法提供的服務,也是“捐”卵黑產的一大賣點。
當這些家庭真的下定決心要一個孩子,他們便成為中介與“捐”卵女孩的客戶。客戶與“捐”卵女孩的接觸一般隻發生在麵試環節。
麵試是一次單向選擇,其間客戶可以隨意變卦。
秦杉杉就經曆過好幾次客戶變卦。“(客戶)今天選你了,明天又不選了。”頭一次麵試前,中介教秦杉杉嘴甜點,多拍對方馬屁,也多誇誇自己。
一般情況下,中介不會幹預麵試,任她自由發揮。隻有一點被他們反複強調的是,“(‘捐’卵女孩)不能說自己有男朋友,或者結過婚打過胎。”
麵試總在線上進行。客戶與中介隱身於頭像和昵稱之後,隻有“捐”卵女孩需要露臉,回答客戶的提問。秦杉杉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關於她家族遺傳病和家庭成員的身體情況。有時候,問題也會延伸到更離譜的境地,比如問她的三圍,或是直接用英文與她對話——那幾次麵試,事後中介也覺得過分。交易沒能進行下去。
隻有一次,提問者是一位女客戶,講話溫柔,問秦杉杉讀什麽專業,問她的性格和理想。她說這是她遇到的“最正常的一位客戶”。
大多數時候,客戶與“捐”卵女孩之間有著無法撼動的權力關係。麵對客戶,子怡常常感慨自己像個精美的物品,要不停地“把自己推銷出去”。
一家正規醫院的生殖醫學中心內,醫生檢查零下196攝氏度液氮管中保存的胚胎(視覺中國)
每次麵試前,子怡都被要求化淡妝,以“熱情飽滿”的姿態迎接陌生人對自己的盤問。身高學曆家庭成員情況是再基礎不過的信息,“得過什麽獎、在學校擔任過什麽班幹部、績點多少以及愛好特長隻能挑體麵的講,這些都要盡可能地講出來,讓老板覺得不錯而選中自己。”
她也遇到過麵試之初就說她“和照片長得不一致”、隨後掛斷電話的客戶。“老板更在意的是身高長相學曆是否與資料相符,合眼緣了才會詢問後續個人及家庭信息。問得更多是父母職業和家族成員身體情況,就連叔叔姑姑、姨媽舅舅之類的過往遺傳病史也會詢問。”子怡麵試過接近十位客戶。最後一次麵試結束後,她被選中,項目正式啟動。
隨之而來的,是數不盡的促排針和激素藥。等到取卵手術當天,她被中介安排到指定地點上車,“上車前會一邊錄視頻一邊用安檢儀器搜身,像機場安檢一樣仔細。”車窗被完全遮擋,“看不到外界”。子怡記得那一路上自己都很緊張,“不是怕自己出事,是怕自己的卵子出事拿不到錢。”
她至今想起這段經曆都頗為痛苦,因而從未告訴過身邊任何人。但身體的變化一直提醒著她——臉頰爆痘,體重激增,月經周期不準,腰痛,身體各處顏色發深發黑。每次洗澡時打量自己,都讓她想起這段“難堪的經曆”。
做完取卵手術一段時間後,她猛然覺得下腹不舒服,“有下墜感,而且疼,趕緊去廁所摸了一下,摸到圓形小肉球。”她去醫院做檢查,醫生也不敢相信,這麽年輕的女孩子竟然脫垂。“最後也不好給我病曆本寫明子宮脫垂,寫的是盆底肌薄弱。”
汪麗萍則表示,一般來說子宮脫垂多見於中老年女性,與取卵手術不一定有直接關係。但取卵手術設備簡陋,無菌條件不達標,確有可能造成“捐”卵女孩們的感染和損傷,進一步導致她們的卵巢儲備功能下降,有的還會繼發子宮內膜異位症、慢性盆腔炎、輸卵管梗阻或積水等種種問題,以及雌激素水平低下症候群:皮膚幹燥老化、泌尿生殖感染及不適、性生活質量下降、骨骼關節退行性病變、認知下降及心腦血管病變等等。
大概十年前,還在廣州工作時,汪麗萍所在的科室接診過一位“捐”卵的女大學生,入院時“卵巢兩側像蜜蜂窩一樣紮了許多針眼,一直出血,根本止不住,最後隻好把一側卵巢切除了。”汪麗萍當時覺得,這些人太黑心了。
在武漢那次體檢結束後,秦杉杉開始打退堂鼓,中介給她的身份證、學生證拍過照,她很怕自己“捐”卵的事隨時會被貼到網上,而且反悔的話,她也拿不出錢交一萬多的違約金。2023年9月,她生病住院,期間一直被中介催促打促排針、配合吃藥,檢查卵子的狀況。她說自己心都涼了。
後來秦杉杉父母答應幫忙她交學費,她終於下定決心放棄,但隨後她連著一個多月收到中介的威脅短信和電話,她一直不敢接,直到對方逐漸自行放棄。
盡管秦杉杉並未真的走到取卵手術那一步,但日後再去醫院,她總會想起“之前體檢的經曆”。
我們是在子怡的分享帖中認識秦杉杉的。後來子怡說,那條帖子勸退了十幾位想做“愛心捐卵”的女孩。她的賬號也因此被禁言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