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月入4萬到月入400,奢侈品櫃姐的“白眼”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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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消費降級”,隻有“消費斷崖”

客人“突然就消失了”,無論是門店還是代購。

奢侈品門店walk in的客人少了三分之一。這是小易最近半年察覺到的最明顯的變化之一。35歲的小易是新一線城市LV門店的櫃姐,已經做了十多年的奢侈品銷售。從業多年,今年的行情還是第一次遇到。

她每個月要完成100萬+的銷售業績,一個跟以往拉平的KPI,但今年的壓力格外大。以前每年都會在她店裏消費2萬到4萬的中產今年“幾乎消失了”,“很多大廠裁員,錢不好賺了,人們會更理性地消費。”

史上最差行情”,做了11年代購的奢侈品買手薑帥,這麽形容今年所遭遇的。

代購最黃金的十年戛然而止了,他在今年上半年的代購金額僅僅是去年的三分之一。

“大家都捂緊了錢包,以前可能會買大件,現在慢慢變成買小件,還有一些人就斷崖式地不買了。”薑帥對“後浪研究所”說。尤其是中產消費者,消費變得更加理智了。

他一直秉持一個觀點:奢侈品沒有“消費降級”,隻有“消費斷崖”。它沒有平替一說,“買香奈兒的人即便不買了也不會去買MK。”

不止箱包服飾類軟奢品牌下行,珠寶腕表等硬奢類品牌的行情也不容樂觀。

華南一家勞力士門店的櫃哥嚴迪也明顯感覺到,商場walk in的客人少了很多。他的門店雖然沒有明確的業績要求,但對客人的服務更嚴了。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把時間花在顧客服務的培訓上,一遍一遍演練“八大接待流程”:歡迎接近,探索需求,推薦試戴,產品介紹,價格討論,化解疑慮,促成交易,感謝送別。

盡管他已經把店裏的13個係列全部都爛熟於心,包括每一款表的曆史、材質、設計、做工等等,便於客人提問的時候能隨時解答。但有的客人根本走不到那一步,僅僅是進來看一眼,沒有交談,了解客戶需求的機會就更少了。

“以前的客人進來看好就買,現在不管是walk in的客人還是實際購買的客人,能少一半。”在上海某重奢腕表品牌供職的SA(銷售人員)烈烈說。不僅散客少了,VIC(Very Important Client)超級貴賓的消費數額也在下降。“以前三個月可能會買兩三隻腕表,現在一年買一兩隻。”

一句話在奢侈品銷售圈內頻繁被提及——“今年可能是未來十年最好的一年”。

前段時間各大奢侈品集團公布的上半年財報也證實了這一點。簡單地看幾組數字,全球最大奢侈品集團LVMH今年上半年的營收和淨利雙下滑,營收同比下滑1%,淨利潤同比下降14%;擁有GUCCI、YSL等品牌的開雲集團淨利潤直接腰斬,上半年營收同比下降11%,淨利潤同比大跌51%;Burberry在截至2024年6月29日的2025財年一季度零售額同比也下滑了22%。

“還要熬下去嗎?”

業績壓力,平等地壓在各奢侈品牌的銷售終端——門店SA身上。

北京國貿香奈兒專櫃,是29歲的圓圓奮鬥過2年的地方。一個月要背250萬的銷售業績,平均到一天的業績指標最少是10萬,如果工作日完不成,那就周末加班完成。

晚上閉店之後,SA都會在群裏報自己的業績,如果今天沒賣夠,業績落得多,“主管就會問你為什麽落這麽多?我一般會解釋為什麽有幾單沒有成交,因為什麽沒有成交,後期還要寫‘保證把業績做上去’。

有時候主管會接受SA的理由,有時候不接受,會繼續逼問“為什麽她隻看不買?”

“我就瞎編,往自己身上找問題,可能是我沒挖掘到客人的需求。”但是,每天的焦慮感在疊加,“因為你昨天落下的業績要補到今後的每一天。”

圓圓承認,網上質疑櫃姐臉色難看的情況確實存在。“業績壓力大的時候,如果你不買,浪費她半天時間,她今天的壓力就又積攢了一些。”

她的生活很不規律,經常下午兩三點吃飯,晚飯得到十點多,有一次胃出血,醫生警告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去年4月,她最終決定從香奈兒離職,告別了睜眼就會焦慮的銷售崗。

在小紅書上,去年已經從硬奢類珠寶品牌離職的文博@天才J發了一條帖子,說他發現好多朋友圈的櫃哥櫃姐都紛紛離職了。帖子下麵出現了500多條評論,引起了很多共鳴。有櫃姐說,這份工打得把自己的乳腺增生氣成了乳腺結節,做夢都是成交、邀約會員,還要被主管逼問各種“十萬個為什麽”,“好窒息。”

有的離職櫃姐已經悄悄轉型殯葬賽道,她說,“以前是抱客戶大腿,現在是等客戶上門,再也不用電話邀約、回訪之類的。”

27歲的文博曾先後供職於曆峰和LVMH兩家奢侈品集團。他告訴“後浪研究所”,在離職之前,大家先經曆了一個降薪的過程。

“業績好的時候月入三四萬,現在月入過萬就很好了。”文博說,市場表現不好的時候,品牌的策略就是不斷 push 銷售端,高層 push 區域經理, push 店長, push 銷售,品牌會選擇無限壓榨人力成本,“尤其在中國,你不幹了自然是有的人來幹。

但是對於27歲的文博而言,迫使他離開的還有看不到希望的上升渠道,“現在奢侈品的中高層都是80後,他們經曆了中國市場最輝煌的20年,他們一直在這個位置,年輕人很難往上走,”他覺得,年輕人也應該要匹配自己的價值。最後他決定從SA的位置離開,轉型到一家高端服裝品牌做區域經理。

但是,更多的SA選擇徹底告別銷售崗位。生無可戀的櫃哥櫃姐們表示離職後又活過來了。而還在職的SA每天都在離職和苟著之間來回橫跳。

大家開始在網上比慘。南京的櫃哥扣完五險一金7月的工資還不到400元,看到工資條以後差點“倒地不起”;有站了一天腰酸背痛的櫃姐,一整天一單都沒開,調侃自己“今天又是當門衛、保潔和指路員的一天”。

這位櫃姐在網上發出靈魂一問:“還要熬下去嗎?”

“舍不得下班”的好時光

閉著眼睛都能達成業績的好時光,哪個SA不懷念呢?

2021年,在LV工作3年後,圓圓抱著漲薪的想法從LV跳槽到香奈兒做櫃姐,月入2萬以上。她也趕上了中國奢侈品市場的疫情紅利期。

2020年疫情初期,各國奢侈品市場受到極大影響,但中國國內市場卻一枝獨秀。很多購買者無法出國,隻能在國內購買奢侈品。21世紀經濟報道撰文稱,據貝恩統計,2020年境內市場在中國消費者全球奢侈品消費中的占比達到70%至75%,創曆史新高。

從2021年開始往後三年間,全球奢侈品都處在蜜月期,愛馬仕、LVMH、曆峰集團等奢侈品集團營收實現三連漲。

“大部分人被疫情困在家裏,沒法出國集中消費,所有行業都很低迷,隻有奢侈品卻賣爆了。”小易還記得當時在店裏忙到“舍不得下班”,業績都是送上門的,客人根本接不過來,客人買包的流程基本就是“上網查好,拿圖要包”

疫情那三年,小易根本不用擔心業績,收入也水漲船高,最好的時候月入2萬。

當時,在奢侈品資深買手薑帥的VIC客人裏,一個女性VIC每年給他的購買預算是60萬,他有這個客人所有的衣服鞋子的尺碼,隻要每季新款到貨有適合客人的,薑帥都會直接拍圖發給她,“70%她都會買單。

薑帥告訴“後浪研究所”,前幾年愛馬仕的配貨也很高,“正常情況下一隻金剛色的Birkin配貨在1:1.5算正常,疫情期間跑到了1:2.5”,高配貨比在國內表現得尤其明顯。早幾年,“你給SA發消息,他可能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圓圓不僅是奢侈品的銷售者,也是奢侈品的消費者。她一年要買五六隻包包,主打一個“公司賺錢公司花”。她幾乎集全了香奈兒所有熱門款,現在她的櫥櫃裏躺著二十多隻包。不僅買包,她也舍得買貴價的珠寶和七八千一雙的鞋子,“你在奢侈品店工作,普通店裏的東西也看不上。”

當櫃姐的那幾年,圓圓的工資總是月月光,但是她覺得自己的消費還算理智,“起碼不刷信用卡”。身邊的同事有刷信用卡買包的,“欠十幾萬的信用卡。”

有時候進店的顧客隻看不買,她也會流露不耐煩,顧客離開後忍不住翻白眼,“平時我們買也很痛快,為什麽你們買它就這麽費勁?”直到從香奈兒離職轉行成為健身教練的圓圓,才覺察到自己走入了一種消費誤區,“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又處在這個行業,很容易被虛榮蒙蔽。”

當時還在硬奢類品牌做SA的文博還記得,客人進店以後,SA不需要太多的銷售技巧就可以成交,“接待客人的過程中客人就表現出非常喜歡這個東西,想要買。”

“那時候在上海一個月的工資平均能拿3到4萬,”文博說,當時的人們對未來的預期是有信心的,尤其是中產,一年買倆包,發了年終獎獎勵自己一隻5萬的表都是可接受的。

消費奢侈品的鬆弛感在VIC客人身上體現地更加明顯。烈烈接待的很多VIC隻背個帆布包,進來消費也隻是“表示一下”,“他聊開心了,認可你這個人,就坐一會兒,喝點咖啡,吃點東西,又不能讓你的時間浪費掉,那就隨便買個東西表示一下。”烈烈說。

而在當下,原先既定的一切運行規則,都在慢慢鬆動。

現在要學會主動出擊

坊間一直流傳著一個說法:SA的態度就是經濟的晴雨表。

這太明顯不過了——櫃哥櫃姐的白眼不見了,甚至開始講起了情緒價值。

“後浪研究所”在七夕情人節前走訪了北京國貿和北京SKP兩家重奢商場,奢侈品店的SA表現得十分友好,且很多熱門款的箱包手表都有現貨,隨時可以購買提走。

一部分SA對顧客更是“情緒價值拉滿”。在國貿DIOR專櫃,我們跟SA聊起來彼此的工作壓力,她表現得雲淡風輕,也熱忱地回應我們:“不要給自己壓力,順其自然,”她告誡我們,女性不要隨意定義自己,任何年齡的女性都值得帶走一隻DIOR的戴妃包。

有客人明顯得察覺到SA的變化,“問一堆問題都耐心解答了,還問我‘要包不’。”麵對SA前後的反差,顧客的腰杆兒終於直起來了,“眼神無比地堅定與淡然。”

部分品牌的配貨機製也有所鬆動。

奢侈品買手薑帥接觸過大量的SA,談到愛馬仕如今的配貨時說,有些款式,店員心情好的話完全可以 offer 給你,或者象征性地買兩條絲巾,完完全全就不需要配貨了。原來熱門款高達1:2.5的配貨比現在已經跌到1:1.5。

不能挑客”,是烈烈認為當下SA非常重要的一種職業修養。業績壓力在前,不論是散客還是大客戶,抓住任何一個都至關重要。

品牌們幾乎想盡各種辦法做CRM(客戶管理),拓展新客和維護大客戶。

現在每天上班後,烈烈有一半的時間都用來做Role-Play環節,演練如何更好地服務客人,“這些雖然在以前的日常工作中也會有,但是隨著經濟形勢越來越不好,我們這塊的占比越來越大。”

首先,維護VIC客戶是每個SA的重中之重。“環境不好的時候,大家一定要把自己池子裏的魚維護好,”烈烈說,VIC的消費依然是可以“滾動”起來的。“這部分客人對環境和價格不太敏感,但是對服務要求很高,你關係維護好了,服務到位了,他依然會買單。”

根據貝恩公司發布的報告,目前全球奢侈品消費者有4億,其中VIC客戶占比不到1%,卻貢獻了高達30%的奢侈品牌收入。有消息稱,國內一重奢商場最忠實的VIC客戶如今貢獻了高達75%到80%的銷售業績,VIC客戶對提振銷量愈加重要。

最近兩年,品牌在維護大客上動作頻頻。比如,品牌麵向頭部的VIC客戶開辦了各種私密的酒會和VIC沙龍,針對大客的VIC ROOM也越來越多。香奈兒、LV、卡地亞等品牌的VIC ROOM這兩年就在國內陸續落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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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向上社交”遠遠不夠,對一個奢侈品牌而言,也要會“向下兼容”,努力觸達更多的消費者。

除了維護VIC客戶,烈烈現下最主要的工作是在店裏直播帶貨。直播間的腕表,從幾萬到上百萬價格不等,她在後台看到有網友會默默下單,買下幾萬一隻的手表。“做了直播業務後會發現這是非常有成效的銷售方式,”但是,直播對品牌調性的影響等,烈烈不願多談。

也有越來越多的櫃哥櫃姐開始運營自己的社交賬號,他們會在自己的朋友圈、小紅書等平台發布自己的穿搭、新品推薦、使用體驗等。

勞力士的SA嚴迪在最近兩年一直在運營自己的社交賬號,有時候在店裏2個小時都接不到一個客人,他更願意把時間花在線上。他在自己的社交賬號裏分享穿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線上的網友被他邀約到店消費,來訪的客人天南海北,還有從國外回來購買的客人。

等待客人進店這樣守株待兔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嚴迪說,“現在要學會主動出擊”。

“如果你都活不下來,還談什麽調性?”

主動出擊的一線重奢品牌,唯一拒絕做出的妥協就是降價。

此前,漲價是這些大牌奢侈品公認的快速見效的營銷策略。品牌幾乎想漲就漲,而消費者越漲越買,漲價已經成了奢侈品牌的“固粉鐵律”。

大家熟悉的香奈兒奉行每年春秋提價2次的策略,在今年3月已經在全球範圍內上調了產品價格,CF係列、2.55手袋等普漲5%左右;LV於今年7月也迎來中國門店的全線漲價,漲幅為3%到6%不等,據不完全統計,LV近3年漲價不下10次。每次品牌漲價之前,門店就會集中“逼出”一批想趕在漲價前買包的消費者。

即便麵對疫情後兩年慘淡的市場環境,品牌依然拒絕降價。LV的櫃姐小易雖然對未來的預期極差,但她依然信誓旦旦地說,LV這個品牌不會降價。烈烈也認為,折扣並不吸引人,而且折扣對品牌是有折損的,這個損傷也很難挽回。

但是市場也會出現一種聲音:麵對奢侈品的頻繁漲價,更多的消費者表示越來越愛不動了。尤其對於Burberry、YSL等中檔奢侈品,跟風漲價已經讓消費者逐漸拋棄了它。據報道,Burberry、YSL近期紛紛下調了部分包包的價格,通過降價來迎合消費者。

不可否認的是,消費者不是不愛買了,而是更注重性價比了

愛馬仕也難逃增速放緩。愛馬仕7月底發布的今年上半年及第二季度財報顯示,二季度亞太區的營收增速僅為5.5%,較一季度的14%明顯放緩。

越來越多的高淨值人群開始厭倦愛馬仕潛在的“配貨機製”。在“後浪研究所”的訪問中,多位在愛馬仕專櫃消費過的顧客透露,一部分熱門款包包隻需要配貨0.5甚至0配就能拿到了。

而那些曾經為拿包接受了2倍以上配貨的富人們,也在為塞滿櫥櫃的愛馬仕配飾、餐具等閑置物品犯愁。資深買手薑帥最近還在醞釀一個新計劃:如何盤活愛馬仕的配貨,幫這些昂貴的閑置品流向更需要它們的去處。

而對價格敏感的普通消費者,今年以來頻頻爆發的強大購買力也讓品牌不敢輕視。

今年年初,受日元貶值影響,中國消費者奔赴日本掃貨。即便不算退稅,在日本購入一隻LV手袋的價格相當於在國內打了八折,部分奢侈品牌甚至相當於低至六折。LV所在的奢侈品集團LVMH集團上半年在日本市場的銷售額同比大漲44%。

中國人把LV買成了日本土特產,名副其實

在國內,8月初,武漢的三家重奢商場開啟“店王爭霸賽”,拋棄了高端商場的“調性”和堅持,紛紛卷起了價格戰。三家高端商場通過滿減返券、數倍積分等促銷手段基本把折扣力度維持在85折上下,包括LV、GUCCI等品牌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了這場價格戰。

這場商戰淺淺釋放了一波國人的購買力。從全國各地湧來的顧客、代購、收券的黃牛等等,硬生生把一家高端商場買出了菜市場既視感。

有生之年居然也能在國內專櫃買到85折的LV,去過現場的網友說。住在武漢的韓麗即便去年收入縮水20%,但仍然在這次折扣活動中貢獻了3萬元,她在武漢恒隆入了一隻LV的ONTHEGO手袋,加了條圍巾和香味湊整,換了個GUCCI墨鏡,最後算下來大概接近86折。她的消費過程極其短暫,完全沒有感受到消費奢侈品會享受的尊貴服務體驗,隻在店內停留了幾分鍾,選好了型號,火速買完就出去喝咖啡了。

麵對LV在國內少有的折扣,武漢、北京、天津等不同區域的LV櫃哥櫃姐們的表態卻出奇相似:促銷是商場的,品牌隻是被迫參加

奢侈品對於促銷活動的態度曖昧,有網友總結道,大品牌參加折扣活動,屬於既要又要,“東西賣了,悄悄摸摸的錢掙了,高高在上的感覺也維係了。

羅蘭貝格管理谘詢公司合夥人嚴威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曾說,未來大部分品牌的持續漲價策略並不適用,相反,它們更需要進行價格調整以適應市場。那些原本依賴金字塔底層大量消費者的品牌,會開始進行“價格合理化”,即降價。

而在櫃哥嚴迪看來,對於奢侈品牌,不論是線上直播,還是要求SA去經營自己的社交媒體,這些拓客的銷售方式對品牌的調性是有影響的,但是,當一個品牌的生存遇到困境的時候,活下來才最重要。

“如果你都活不下來,還談什麽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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