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個記者在網上議論了幾句某運動員的說話方式,然後被這個運動員的粉絲罵了幾百條。我思考了一下,這個事情很有意思,一滴水照見一片大海。
首先,這是一位我很尊重的記者,讀到他不少文章。在當下的環境下,還能一篇一篇踏踏實實地做稿子,很難得。其次,他說的這個事,我沒有直接觀察,不好判斷說的對不對,但他說話的方式,我覺得是溫和的、善意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番話,都能成為被攻擊的靶子。整個輿論生態演變到了什麽地步,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先看這位記者朋友到底說了什麽。
網友又是怎麽罵他的。有人說:“爹味蠻重的的一個思考”。這是一派,指責記者“爹味”,“心懷嫉妒”,“對自己不懂的領域指指點點”,還有人把張雪峰搬出來,言下之意這是“記者都是垃圾”的新證據。這派還算好的,畢竟隻是在言語交鋒。
還有一派,直接艾特記者所屬單位與某地網警,說“此人惡意曲解國家運動員”。雖然目前還沒有相關部門介入要調查這位記者,但也夠嚇人的。
像“爹味”“嫉妒”這些誅心的東西都沒有聊,隻能見仁見智,聊起來就是無限循環的車軲轆話。這位記者既然願意公開發言,也應該對此有心理準備。
不過還是有些事可以聊一聊。比如一名記者議論一名遊泳運動員,算是“對自己不懂的領域指指點點”嗎?我的回答是,不能一概而論。假如這位記者是在線教運動員遊泳,“你這姿勢不對,你得按我說的來”,那肯定是有點毛病。但我們看到,這位記者談的是運動員與媒體之間如何進行交流,人家又做過許多名人訪談。那麽在我看來,這非但不是“對自己不懂的領域指指點點”,反而是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略談一二。就這個細分領域而言,全網都沒有幾個人比這位記者更加專業。
雖然這位記者不是體育記者,而是專門做人物特稿的記者,但他談的也不是體育問題,而是公共表達問題。所以,這件事的屬性是“人物特稿記者在線教運動員如何進行公共表達”。專業對口,合情合理。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不能質疑他的資格。反觀那些在線教記者說話的粉絲團,那還真是無知無畏。
如果我是這位運動員或者他身邊的經紀人什麽的,看到這位記者的微博,肯定會感到開心的。因為雖然有批評的成分,但語氣是友好的,措辭是克製的,關鍵還提供了專業、具體、可參考的意見。以此為契機,省察自己的表達方式,提升自己的表達技巧,將來的公共形象和商業價值都會更好。退一步講,即便講的有不妥之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又有什麽實質性傷害呢?
現在好了,這麽一個好好說話的專業能力過硬的資深記者,生生被這一群粉絲打成敵對分子。粉絲還以為自己在愛護偶像。這件事在所有媒體、所有記者那裏,又會留下何種印象,這群粉絲是不關心的。當然,運動員隻要繼續拿好成績,仍然會有媒體靠近。但是那些真正有專業能力又愛惜羽毛的記者,恐怕隻會敬而遠之。
這屆奧運會,許多運動員在表現都挺令人欣喜的,很鬆弛。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我說運動員的動作、話語和表情,是社會的一個窗口。我理解的鬆弛就是,該做什麽做什麽,該是什麽是什麽。我從這些年輕運動員身上感受到的,也是這個。
但是與運動員的風姿同時出現在網上的體育飯圈化現象,則讓人五味雜陳。所謂飯圈化,就是隻許說好不許說壞,但凡一點雜音都要雖遠必誅。而粉絲眼裏的雜音,其實正是再普通不過的世間百態。正常人就是這樣說話的。但粉絲無法容忍正常說話,他們會把一切言論一切人劃歸到“是敵”“是我”兩個區間。好話不絕對,就是絕對非好話。所以我們經常看到一些粉絲使用“陰陽怪氣”“暗戳戳”“理中客”“屁股歪了”“爹味”“見不得別人好”這些論心不論跡的詞語,因為他們理解不了稍微複雜一點的表達,隻能用嗅覺取代理智來判斷。
飯圈現象的本質,是人內心的貧瘠與不安。飯圈從娛樂領域向其他領域擴散,其實反映的是整個社會的不安全感在擴散。因為視野與修養匱乏,粉絲缺乏客觀認知世界的能力,隻能把萬事萬物偶像化,通過信仰的純化來掩飾自己的無知。陷入這種心智模式之後,人就更加難以接受真實世界,就會草木皆兵、風聲鶴唳。所以說,狹隘的現實與狹隘的心靈,互相成就。
這就是一種極化。尼爾·波茲曼說:“在極化的社會中,信息不僅僅是事實,它成了一種身份標記。”
在極化的社會中,人們傾向於隻接受符合其既定觀點的信息,並把這些信息視為自己身份的一部分。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越來越多的人,把一些符號認同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自我象征。全民飯圈化,萬物飯圈化。我發現,一部分網友的精神生活已經演進到了,在線批評猴子和貓不懂禮貌,缺乏大局觀和責任感。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