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維修約不到女師傅?女子一怒開辦“全女電工班”
文章來源: 穀雨實驗室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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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為沒有人做,才需要人做”
今年兒童節,進入職場多年的丸西在成都又上了一次“物理課”。那天,學生和老師都是女性,教室上方的橫幅寫著:你的“強”來了!她們在一起學習控製開關、換插座等,快結課時,大家挨個拿著接好的電路去找老師檢查作業,當電路被接通、燈光亮起,歡呼和鼓掌聲會在空氣中流動。丸西覺得,如果初中物理課是這樣的,自己一定能學得特別好。
這是全女電工班的首次體驗課,組織方“強記女工”成立於今年4月,為女性提供維修等技能相關培訓,目標是組建一支全女生活服務/家庭維修團隊。
創始人加加大是一名廣告從業者,她從小就覺得維修師傅很酷——師傅們穿著工服、戴著手套來到家裏,從包中掏出工具,一個人就能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她隻能通過穿工裝、買工具表達對這個群體的親近,因為從來沒有人和她說,“你長大之後也可以從事這個職業”。
直到她自己意識到這點。她告訴我,去年年底,她在同一間教室上過電工課。班裏將近10個學員,隻有她一個女性。她想學家庭電路,但培訓的重點是工業電路,而且上課時間都在工作日。試聽了一天,她就沒再去了。
但想學的念頭沒有被打消,因為她受夠了。
在那之前不久,她剛辦完一場展覽,場地是一片800平的廢墟,在將其搭建成展廳的過程中,接觸了不同工種的師傅,不下20位,都是男性。工頭總會想辦法製造多收費的機會,比如刮膩子,3個人能幹完的活,工頭非要找4個人做,“因為是按人算錢的,多一個人賺錢,分下來的活還少了,可以悠哉悠哉地做。”
這也讓她想起獨居時的經曆。有段時間,她經常在家吃火鍋,凝固的油堵住了下水管,她聯係師傅上門疏通。對方是一位中年男性,一來就推銷280元一瓶的疏通劑,“他說堵得太嚴重了,得買兩瓶,其中一瓶已經用過了,還要原價賣給我。”
後來,師傅拿著拆下來的管道,從廚房走去衛生間,油在客廳裏滴了一路,又用花灑衝洗管道,把混著油的水弄了一地。糟糕的體驗還沒有結束。到了晚上,加加大洗澡時發現花灑漏水了。她想起,師傅取花灑時有個零件掉了下來,問她是什麽,她沒反應過來,說了句“不知道”,東西就被直接丟進馬桶衝走了。她隻能再去花錢買零件,修花灑。
等再遇到管道堵塞問題,加加大特地找了一位女師傅,體驗截然不同:工作時,對方會把工具箱放在門口,通完管道後會清理掉周圍的汙漬,一次常規管道疏通的收費是150元。她告訴加加大,賣高價疏通劑的都是騙錢的。
正在轉行做電工的橙子被騙過800元,師傅上門後,不斷試探她的底線——先說情況比較複雜,得加錢,緊接著表示解決不了,要喊自己的師父幫忙。師傅的師父來了,拿出兩百多一瓶的專業疏通劑,趁她不注意,兩三瓶倒下去了。
她分析自己以及其他女性接受被騙的心理,是“沒有辦法”。“兩個男的站在你家裏,能怎麽辦?隻能花錢買平安”。如果報警,就隻是一場民事糾紛,處理完也很難安心,“他們知道你家在哪”。
這種戒備心理不是憑空產生的,且普遍存在於女性當中。陌生男性上門,甚至需要進入臥室帶來的不安感,會讓人如臨大敵,忍不住把一切細節放大。橙子裝修房子時遇到過一些沒有邊界感的師傅,有人一進門就東看西看,打聽她是不是一個人住;還有人等活幹完了,在樓下蹲著打來電話,喊她一起吃飯。
每當這種時刻,她們都會想:為什麽不能有更多的女師傅?
這個曾被忽視的市場需求正被更多人看見並有所行動:去年10月,幾個女孩搭建了女性互助平台“修勾萬事屋”,實名認證後,用戶可以在上麵發布需求,有能力解決問題的用戶會來接單;小紅書和B站等社交平台上,有一些賬號在為獨居女性分享生活技能,比如清洗空調、更換門鎖等。也有人選擇自己成為女師傅。
去年,橙子先去考了電工證。上課的班裏有50多個人,除了她,都是男性。考試那天,幾百號考生,她還是唯一的女性,進考場時被攔下來檢查證件,“工作人員想確認我是不是來考電工證的”。發證前,審核機構會給考生打電話抽檢,“問你是什麽時候上課的、上了多久,看你是不是正兒八經地來學了電工”,她後來問詢同班的人,隻有她接到了電話。
課上了一個月,她的感受不算太好,“全靠忍耐力強,才堅持下來”。她想著,自己是來學習的,每次都坐第一排,而非躲在角落,但仍免不了和別人交流。她總是被問同樣的問題:你一個女的,怎麽會想到來學電工?甚至是一起往教室去的路上、電梯裏,都有陌生同學來問一句並發表看法:沒有女的做這個。橙子告訴他們:就是因為沒有人做,才需要人做。
老娘就是“強”
加加大的全女電工班開課前,與她合作的培訓機構校長很懷疑:“真的會有這麽多女孩想學電工嗎?”加加大也擔心過,學員會不會招不滿。
5月,“強記女工”推出首個全女電工班,是為期一天的體驗課程。報名信息發布後,25個名額,半天就沒了,加加大的評論區裏有很多其他地區的女性在問:能不能開網課?
這讓她們有了信心,後來又推出了可以考證的初級電工班,為期10天,學費1900元,和普通電工班價格一樣,隻是學員隻招收女性。開課的7月正是成都的雨季,在工作日的早高峰,每天9點趕來上課,除去中午的兩個小時午休時間,一天6個小時,連上10天,非常消耗精力,但幾乎沒人請假。
初級電工班課堂
學員小盒告訴我,課上到最後幾天,大家都非常疲憊了,而且越到後麵,內容越難,下了課都在自發留堂,“如果通電沒成功的話,要排查哪裏沒接好,很多人都死磕到通電才走,最晚的一天留到8點左右。”
這種積極性也是老師們沒想到的,小盒提到,老師說她們的學習進度“神速”,比自己教的其他電工班要快很多,“甚至涉及了一些中級和高級班的知識點”。
小盒告訴我,全班20個人,大部分都是本科畢業的白領,有互聯網從業者、西班牙語翻譯,還有3個碩士。最小的學員18歲,之前在美國讀高中,剛結束高考回國休息,是家人替她報的名。這些人中,有一半都來自外地,為了上課,從廣東、湖南、河南、貴州等地趕過來,自己住酒店。其他人也很拚,有個在職的女生,每天先去公司打卡再來上課,還有個女生把今年的年假都用完了。
現在可以來回答那個讓很多人好奇的問題了,她們為什麽要學電工?電工班的學員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家裏有裝修需求,想避免踩雷,另一種則將其視作一次轉型的機會。我的訪談對象大都屬於後者,想從沒有成就感的工作中、出現瓶頸的職業道路上得到解脫。
橙子今年35歲,過去5年過得跌宕起伏——她之前在互聯網行業工作,2019年,和朋友創業的公司散夥了,拿著積蓄開餐廳,沒多久就因為疫情倒閉了,隻能重新上班、賺錢還債。等賬平了,換了份喜歡的工作,正以為人生要走回正軌時,公司融資失敗,她被裁員了。這之後,她在杭州工作過,又因為水土不服辭職回到成都,還出意外休息了一段時間。這個時候,她33歲了,條件一降再降,她感到,“死都找不到工作了”。
去年10月,她看到修勾萬事屋後“恍然大悟”,“原來這也是一個方向,我可以做啊”。她在老家有個院子,從2015年開始,和家人一起親手把它逐步改造成花園,從牆麵刷漆、砌磚到水電,參與過整個過程。這些技能她本身就有,隻是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把它們作為職業。
橙子家的花園改造後
也有人還不到30歲,但不想上班了。小盒就是這樣,她曾在一家律所做品牌營銷,從大學實習到畢業後工作,她一直沒休息過,除了工作的第一年,再也沒有體會過工作帶來的成就感,“突然有一天覺得好累,想先停下來,看看自己還能做點什麽。”辭職前,她停掉了信用卡、消費降級,攢了一些錢做備用金,目前已經過了10個月的gap生活。在這期間,她裝修了房子,完全了解當下維修行業存在的各種問題,刷到“強記女工”後,覺得其理念和自己的想法一拍即合。
她一直對動手感興趣。小時候家裏電器壞了,奶奶讓她拿去維修攤,她不會跑個腿就完事了,而是在旁邊看師傅怎麽修、跟著學。長大後,有這類問題她一直自己處理,“網上有很多教程,買零件也方便”。
00後小馮則是那個請年假來上課的學員,事實上,她在決定學電工的第二天就去公司提了離職,但被領導拒絕,隻能先用年假。
她想辭掉的工作是新媒體運營,大學畢業後做了三年多,平時要追熱點,“工作永遠都幹不完,下班也是上班”。從去年起,她開始考慮轉行做藍領。但了解了一番發現,入行十分困難,“很多培訓學不到什麽實用的技術,需要找師傅帶,他們都不願意收女徒弟”,就先擱置了。直到刷到“強記女工”,先後上了家電清洗班和初級電工班。
小馮告訴我,這些課讓她變得“非常自信”,因為“天天被老師誇”,他們誇她對新知識“理解得很快”,也誇她“工藝做得和老師傅差不多了”。這裏說的“工藝”是為一種標準,電線通常接上就能用,排布得整齊則屬於“工藝好”,這樣的師傅報價更高、更吃香。電工班結課時,小馮收獲三張獎狀:全能優秀學員、實操能手和特別貢獻獎,“我應該是全班拿獎狀最多的”,她補充道。
小馮接的電路
事實上,對這些女性來說,“為什麽要來學電工”這個問題沒什麽可回答的,在她們的概念裏,性別從來不是限製,做任何事情都是。
丸西覺得自己是那種被當成男生養大的女生,上高中時,宿舍到規定時間就會斷電。她聽說有男同學找到了解決辦法,她沒有直接找男生來幫忙,而是立刻跑去學,回去後,幫女生宿舍一層樓的宿舍都通上了電。
大四畢業旅行時,小馮一個人騎摩托車去了趟拉薩。她本人身高158cm,體重90斤,買的車重達300多斤,看著她給我發來的照片,很難想象她是那輛摩托車的主人。但她騎著它玩了20多天。摩托車剛買來的時候,第一次把車打著火騎走,就花了半個多小時。如果車倒了,她的力氣都不夠把它扶起來。去拉薩的路上,車也倒過很多次。我問她“那怎麽辦”,她笑道,“可以找人幫忙啊。”無論如何,比過程中的困難更重要的是,先出發。
家電清洗課上的小馮
我們的麵前永遠有一些選擇,
重點是要不要選
剛關注“強記女工”時,我在小紅書上刷到一個叫“女工撐起一片天”的賬號。博主是個00後女生,跟著媽媽做學徒,學習廚衛具的安裝和維修等。我問加加大是否有了解,她告訴我,對方已經主動聯係她並談好合作,“她和她媽媽9月份要來成都給我們上課”。她之前就想學管道疏通,但因學費高達一萬而暫時放棄了,這次的合作讓她在電話那頭笑起來,“我把價格打下來啦,隻要三百多,我終於能學上了。”
加加大注意到,今年很多地方都有人在做和“強記女工”類似的事情,她很希望大家能夠團結在一起。
理想是美好的,但對於畢業之後真正去當女師傅的人來說,在這個行業裏站穩腳跟很不容易。小馮和小盒現在已經開始接單了,小馮主要接家電清洗和維修,包括空調、波輪洗衣機和燃氣灶。小盒接單的項目更豐富一些,包括燈具、電路開關、衛浴用品和貓爬架等家具的安裝。
小馮隻接過四五單,每單100元,再加30元的上門費,小盒接過十幾單,也幾乎沒賺到什麽錢。她們都提到了最大的難點是不好報價,最常見的原因是與客戶的距離太遠,把時間成本算上,“報低了像在做慈善,報高了又顯得不合理”,所以隻能拒絕。而且很多時候,報修的問題並不大,比如風扇不搖頭了、門框上的配件掉了。小盒會給下單的女生打電話,告知解決辦法並鼓勵對方自己做。
必須指出的是,部分女性確實存在一種自我約束,“她們可能從來沒有被鼓勵過,遇到問題首先想的是找誰來幫忙,爸爸或者男朋友,直接把自己排除在解決問題的人之外。”上門服務時,小盒會嚐試安撫她們,叮囑以後遇到類似情況該怎麽辦。
小盒在幫一個女生裝指力板
而本質上,她們的困擾來自於不願意以行業默認的方式去做事和賺錢。小盒裝修房子時得出一個結論:維修、家裝行業是典型的賣方市場,會普遍使用“恐懼營銷”。師傅們習慣於把問題誇大,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不懂,聽我的就行。一旦客戶真的不懂且很好說話,就被拿捏了。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家裏水龍頭壞了,可能是換個小配件就能修好的問題,他們會說需要把水龍頭換掉,因為這樣更賺錢。在水電這種隱蔽工程裏,類似情況更會頻繁出現。小盒曾遇到過一個師傅,看了她家的配電箱後,說電線不好,得全屋換掉,但那明明是開發商用的線,完全符合國家標準,“他們就是不願意踏踏實實地掙這個錢,非要整點彎彎繞繞。”
橙子稱這個行業為“充斥著男性傲慢的世界”,在聽說自己學電工後,很多同行會露出一種懷疑的眼神,“覺得你做不了這個事情,那種眼神我看的太多了。”但事實是,很多師傅都沒有技能證書,操作也不按規範來。
她去學電工,是因為成熟的女師傅太少,無法直接組建團隊,就把計劃調整為學會了之後帶學徒,但這步一度卡在她自己出師上。
剛考完電工證,橙子以為自己可以入行了,但她很快發現,課上教的更多是工業用電,和做家庭電路維修會遇到的問題“完全是兩碼事”,要想真正入行,還需要持續學習。
她原想去維修公司或廠區當學徒,簡曆投了十來家,哪怕她展示了合法合規的電工證,對方一看她是女生,就說“你不適合”“女的來學這個幹什麽”,有些公司甚至聊都不聊一下,就直接拒絕她。
實在沒辦法了,她托關係認識了一家維修公司的老板,通過他的安排,去工地上待了一個多月。工地上全是男的,噪音大、灰塵多,她穿著黑不溜秋的舊衣服蹲在一邊,死盯著師傅們手裏的活。
她不能說是來學習的,隻能“偷師”,看他們怎麽操作,等回到家裏的院子再上手實踐。她也不能影響別人幹活,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先記著,等和師傅熟悉一些了再問。橙子說自己其實很內向,但為了學到東西,隻能厚著臉皮和師傅們拉近關係。天氣熱就給他們買水,被問“來幹嘛”,就說是“看一下現場,長長見識”,“把他們捧得高高的”。
蹲完了工地,橙子的計劃依舊進展不太順利。和小馮、小盒一樣,盡管掌握了技能,她也麵臨接單的難題。
橙子上門維修
她還在嚐試做線下培訓,在一家咖啡館給獨居女性做過兩次分享,講解常見家庭故障的應對方式,但那隻是短期合作。她想開一間工作室,持續穩定地做分享。最近,每天下午4點過後,等太陽下去一些,她就出去找房子,騎著自行車各處溜達,隻是兩個多月過去,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場地。
由於進展太慢,她也焦慮,和找工作那段時間一樣睡不著覺,但那種焦慮是完全不同的。我問她,在被頻繁質疑、蹲工地、找不到場地、沒有收益的過程中,有沒有想過放棄,她的回答是“從來沒有”,也想不出這樣的時刻,因為她知道這是值得做下去的事。她記得,之前做分享,原計劃講兩個小時,但現場大家的提問熱情特別高,拖堂至4個多小時。回去後,她又收到很多溫暖的反饋:這些女孩子們自己裝好了燈、換了開關麵板、水龍頭和門鎖等等。這些都在一點點撫平她求職時積累下的挫敗感。最近,她的第三期分享活動即將在8月提上日程。
因為做家電清洗的收入暫時養活不了自己,小馮目前還沒有辭職,但她仍想做藍領,最好是那種能為獨居女性解決問題的工作,一直在尋找新的方向。她考慮過考取高空作業證、做上門除四害服務,因為偶然接觸到做標本,她還聯係了一個工廠,想去當學徒,“先各方麵多學一點,總能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小盒的接單也不算順利,但她覺得眼下的狀態好過上班,她的“老本”才用了30%。除了繼續接單,她還想做分享生活技能的自媒體,她覺得,這些都比留在律所給“想一出是一出”的老板運營IP矩陣,要更有意義。
小盒安裝貓爬架
她覺得自己現在過上了那種從小就知道自己一定會過的生活——“不按部就班的生活”。她有一輛車,剛聽說時,我有點驚訝和疑惑,她十分熟悉我的反應,“你以為買車很花錢對不對,我買的是二手車,加上保險才一萬多,它就是個代步工具,但可以帶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過年還開回河北了。”她想表達的是,我們的麵前永遠有一些選擇,重點是要不要選,買二手車、學電工,都是如此。
對於這些新手女電工來說,未來看上去充滿坎坷,但沒人感到害怕,有些東西已經被照亮了。丸西一直記得一個場景,首期全女電工班的課堂上,第一個燈泡被點亮時,在場的女生們一起發出了“哇”地一聲感歎。那一刻,她覺得眼前的不同個體都融為了一個整體。(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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