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農村父母補繳養老金背後,女兒們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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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巧麗
編輯|毛翊君
女兒的兜底策略
兩家人相處時,王楚敏感覺到媽媽的小心翼翼。吃飯時不敢夾對麵的菜,說話也不敢大聲,王楚敏得像照顧小孩一樣,叮囑媽媽“飯要吃飽”。去年她生了孩子,婆婆買了兒童沙發和鋼琴,媽媽是拎著土雞蛋上門的。
前兩年,婆婆從廣西來賓市的醫院退休,一個月有幾千塊養老金。飯桌上,今天吃魚肉,明天吃牛肉,換著花樣來。媽媽和婆婆同齡,57歲,還在村子裏養蠶,種稻穀和玉米,來來去去都是豬肉,豬肉炒青菜,豬肉炒黃瓜,豬肉炒包菜。
王楚敏比丈夫大兩歲,剛談戀愛時,婆婆就發表過意見——“她覺得我爸媽沒有養老金,以後(家庭)負擔會比較重。”王楚敏說。她跟媽媽轉述過這些,媽媽隻說,人家考慮得對。
●王楚敏家養的蠶。講述者供圖
這兩年,有關養老金的草蛇灰線埋在媽媽羨慕的口吻裏,“隔兩家的鄰居,以前補繳了幾萬塊,如今70了,每個月領2000多養老金,還在漲。”王楚敏請的50歲月嫂也說,自己買斷了工齡,50歲就可以領養老金。閑談時,她推薦王楚敏,“村裏現在可以補繳。”
從2010年起,全國各地允許參保人補繳城鄉居民養老保險費,但不同地區執行情況有差異。這兩年,安徽、浙江、湖南、廣西等地開始規範補繳製度。為爸媽補繳養老金的女性越來越多,這是家庭保險規劃師大劉觀察到的現象。在他提供的案例裏,這些女兒們多是在增加一份安全感——
一位28歲的山東女生,爸媽經商,沒有養老金,被男友公務員的爸媽嫌棄,她最後給爸媽規劃了商業養老保險,當年交當年拿,以便更快返現,解決問題。南京一位3歲孩子的媽媽,家裏月供6000,育兒花費兩三千。丈夫做IT,麵臨裁員降薪的風險,家庭事務堆積在她身上。為了家庭保障,她來規劃保險,做完一家三口的之後,發現積蓄不夠再支撐爸媽的養老保險,考慮去補繳養老金。
“爸媽退休近在眼前,像我們這一代,會把它看成一個給老人兜底的策略。”97年浙江女生孫婕這麽總結。她在互聯網大廠工作,每一年都在裁員,她打算存一筆“FIRE基金”——意思是攢到300萬就讓自己辭職退休。這其中,就包括爸爸的養老金。
在王楚敏的村子裏,據她觀察,養老基本靠像她這樣出嫁的女兒,兒子多因為成不了家,要麽在外麵打工,要麽像他弟弟一樣在家啃老。她老是聽到老人討論,兒子不結婚,自己老了怎麽辦?
她以鄉裏第一的成績,考上市裏的高中,之後進了一本大學。弟弟小她兩歲,今年30,高中輟學去廣東打工,十多年就帶回來一部電視機。回家後,他自己拉了條網線,躲在臥室裏打遊戲,吃飯得等人叫。媽媽來幫王楚敏帶孩子時,跟家裏打電話,聽見爸爸在屋外喊弟弟幹活,就急了,“要是人家來講媒的聽見了,說他懶,更找不著媳婦了。”
村裏好多人說,女孩子不要讀那麽多書,一出社會就嫁人了。但她媽媽告訴她,好好學習讀出去。因為這句話,王楚敏也成了家裏唯一能承擔養老責任的人。
補繳時,王楚敏問過媽媽,能不能讓弟弟出一部分,媽媽答應回家問問,但弟弟不吭聲。最後,王楚敏用自己婚前儲蓄補繳了19萬。這裏麵,也有丈夫的提議——這筆錢就從你婚前財產裏扣,當作孩子的“陪伴基金”,讓外公外婆有閑暇陪伴孩子。
19萬原本是王楚敏給自己買房子的錢,為了和丈夫吵架時能有個去處。她不買高檔產品,自己做飯,“愛好就是存錢”,目的是“需要的時候拿得出來”。她這一點像媽媽,買的水果都是快收攤時留下的最後一點。
她在一家國企做財務,按她的估算,去年降薪得有30%。房貸5000,孩子的奶粉、紙尿褲支出3000,數字上的困窘反映在現實中,就是月光。補繳意味著一下子拿出幾萬塊錢,她失眠了一個晚上,翻來覆去地想,到底要不要給爸媽補繳?補繳多少?要不要進行資助?最後,她跟媽媽約定好,“我給你們買養老(保險)是給你們花的,不是給我弟花的。”
金額裏的兩代人
繳納時間、補繳金額、子女是否資助,利息的漲與跌……Excel表格上,王楚敏為爸媽的養老金測算了幾十遍。
她第一次補繳是2023年底。當地的政策規定,補繳從2011年起,隻能補繳每年的最高數額,補繳13年,算下來8萬多。她讓媽媽自己帶著錢去村裏辦。但後麵她一算,60歲後每個老人每個月能領600塊錢,媽媽也掩蓋不住失望,隻說“也夠生活了。”
後來她了解到,補繳政策鼓勵集體、社會和個人對參保人繳費提供資助,其中就有子女資助,等於還能增加一份額度,算下來將近10萬。這樣,爸媽每月共能領2000多,相當於一天70塊錢,“意味著爸媽每天都能買一斤牛肉,不用一直吃豬肉。”
她在社交平台上發了篇廣西補繳攻略,有將近1000條留言,都在求助補繳政策。有人不知道打給哪個部門,有人稱自己所在地不能個人資助,還有在問個人資助不能補繳過往年份怎麽辦。她熱心地加了一些老鄉,教她們話術,甚至幫忙打電話溝通。好不容易整明白,一些女生反倒打了退堂鼓,“不好意思,我沒錢。”
●王楚敏做的一次測算。講述者供圖
在這筆錢裏,還埋著子女和爸媽不同的立場。一位安徽的女生發帖說,中間檔3000她覺得太低,但媽媽不同意補繳最高檔6000,商量了一晚上,最後選擇了中上檔位4000。浙江女生孫婕也提到,爸媽認為最劃算的,是跟著村裏交最低檔的養老金,意味著花最少的錢獲得同等的補助,子女卻往往想交最高檔。
另一個差異是,養老金穩定還是現金穩定?
孫婕和爸爸在這個問題上產生了衝突。爸爸覺得錢不如拿在自己手上。他做電工,接觸的店家、30多歲的鄰居,都跟他說生意不好做,失業了。孫婕給他買的基金也跌了,她能感受到,爸爸變保守了。
為了補繳養老金,他們反複溝通了大半年,爸爸還是覺得不劃算。後來她越過了爸爸,拿著他的身份證,補繳了浙江城鄉居民養老保險的最高檔7000/年,又作為子女資助了7000/年,一次性補繳了9萬塊錢。這樣,父親滿60歲後就能拿到1000元/月,而不補繳隻有300多元/月。
安徽女生樊樊選擇了善意的謊言——把錢往少了報。大學畢業後,她就找到一個保險經紀人谘詢,為爸媽補繳了養老金2萬4,還買了保額百萬的醫療保險,一年交4000左右。跟爸媽說的時候,她把醫療保險少說了一點,但爸爸還是氣得一個禮拜沒理她——她的爸媽在河北打工,難以理解女兒為什麽每年要為自己付將近1萬的養老錢。被騙了、亂花錢、還不如把錢給我、你賺錢也不容易……他們這麽說。
樊樊原本在杭州做運營,經常熬夜,一年沒有來月經,查出囊腫就辭職了。失業後,媽媽也開始罵她,“不要搞這東西了,每年都在浪費錢,去把保險退掉。”她氣到在外麵大哭,“如果我有很多錢,肯定不會這樣了。”
樊樊對金錢很焦慮,從大學起就賣電話卡,賣副業課,攢了10萬塊錢。工作後工資從幾千漲到一萬多,攢了20萬才敢辭職。失業後,看到周圍學妹被裁一年了還找不到工作,副業收入也從三四千降到兩三千,她覺得自己交養老金不劃算,決定斷繳,五險一金隻交了醫保。
她是家裏的小女兒,大5歲的姐姐做中醫質檢員,每個月四五千塊工資。在這個家庭裏,給爸媽養老是一件需要動腦子的事兒。今年,樊樊跟姐姐算了一筆賬,爸媽10年內的養老錢要20萬,她希望姐姐能每月分擔500塊錢。有一次,爸爸又開始為養老金爭吵,覺得這事混亂,弄不懂,樊樊做了一份《爸媽養老計劃》,發在家族群裏。
計劃上寫,用“十二存單法”,達到利息最大化,明確未來4年爸媽存錢的數額,拆解3年內爸媽奮鬥目標,就可以得到2027年爸媽退休後的養老存款:
2028年-2032年,爸爸養老金+存款利息一年有差不多1萬
2032年-之後,爸媽兩人養老金+存款利息有差不多2萬
在這個數字麵前,爸媽終於不再發表意見。
尊嚴與反哺
失業後,樊樊去爸媽打工的地方住了一周。爸爸55歲,還在做木工,媽媽51歲,在餐館做服務員。爸爸騎一輛纏著膠帶的電瓶車來接她,去百來塊錢一個月的出租房裏住。床是幾塊木板鋪的,冰箱是壞的,衣服就掛在舊空調拉著的線上,沒有衛生間,洗澡得拿個盆子接水,上廁所得去外麵。樊樊又和爸媽吵了起來,這次是想讓他們回家。但媽媽說,“趁現在還能掙錢,要多掙點存著(養老)。”
和樊樊的農村爸媽不同,她的大學同學爸媽是公務員,退休後,每年都會出去旅遊,泡溫泉、露營、圍爐煮茶。她第一次知道有養老金,也是從這個同學的口中。和爸媽住的一周裏,樊樊把去迪士尼的門票退了,帶爸媽第一次去吃了想吃的火鍋、烤肉。
●樊樊爸媽的出租屋。講述者供圖
許多農村老人沒有養老金,也恥於向子女開口要錢。在安徽農村負責補繳養老保險工作的小螢對此深有體會。有時她在手機上給老人代繳,順便說一句,“你也不用自己過來,直接讓孩子在手機上交。”老人都會反駁,“他們上班很忙的,這種小事怎麽能麻煩他們。”
小螢所在村的常住人口有3000多,走訪的時候,她都會跟家裏的年輕人宣傳補繳政策,“按時打錢、發工資一樣”是她的話術,但兩三年間,總共隻有100多位老人補繳了養老金。這些補繳的老人將其當作屬於自己的存款。
小螢說,一些老人直到60歲才費盡周折地補繳。她記得一對今年2月到齡的夫妻,1月份才說要補繳最高額6000。這意味著要一次性拿出17萬多,小螢問他們,能拿得出那麽多錢嗎?他們說手頭還有借別人的錢,存銀行的定期,最後先去貸款交了錢。這對夫妻的孩子不在自己身邊,小螢記得,他們補繳的理由是,“都老了,還是想靠自己安心一點。”
養老金是一個通道,這頭是老人的尊嚴,那頭是女兒們小心翼翼的反哺。
王楚敏的爸媽不肯停下活兒來,即使體力跟不上。媽媽年輕時,每年能養1萬5千隻蠶,現在三個人在家,也隻能養7500隻。去醫院輸液的概率也增加了,去年,媽媽幫忙帶了孩子十個月,回去又幹農活,累得在醫院裏打了10天針。
結婚時,王楚敏就跟弟弟說,“我要以自己的家庭為主了,你得分擔著點家庭責任了。”他沒吭聲。今年,弟弟從廣東回來後,她本打算從私房錢裏拿10萬給他當作創業資金,希望他學個汽修,學個烹飪,學個駕照,有能力撫養爸媽。結果說了一通,他還是沒吭聲。
她把養老金責任攬過去,但爸媽的生活還得靠弟弟。去年,爸爸檢查出糖尿病,她買了血糖儀,買藥送過去,給爸媽買智能手機,給家裏添置每一樣帶電的東西,包括爸爸的剃須刀。每天中午給媽媽打一通電話,遠程遙控他們的生活。
小時候,爸爸給生活費總是很難,得讓她做飯、炒菜、洗碗、掃地、喂雞喂鴨,幹完一圈家務,才給七八塊,初中生理期買衛生巾,有時也得賒賬。讀書讀出來後,媽媽會從建房子的錢裏省出一些,優先給她生活費。
用這份養老金,她試圖改善爸媽的節儉,讓他們懂得像婆婆那樣享受生活。以前,她帶媽媽去下館子,兩三百一頓,媽媽會說太貴了,寧肯少吃一點。現在,她會打趣,“幹活不要搞得太累,不然養老金都領不到。”媽媽口上應著。即使她叮囑過,不要對外說,媽媽還是在到處炫耀。
現在,王楚敏覺得媽媽“踏出了第一步”。往年三八節,村裏都會組織老年跟團遊,幾百塊錢,媽媽從不參加,理由是“這幾百塊錢夠家裏吃很久了”。今年媽媽主動報名了南寧的跟團遊,雖然覺得並不好玩。
前幾天,她給媽媽打電話,是爸爸接起來的。爸爸喜歡吃牛肉,因為貴,每年家裏隻有過節的時候才會出現牛肉。王楚敏在通話中規劃起之後每天能多出的70塊,“買50塊錢牛肉,還有20塊錢柴米油鹽,肯定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