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每年967萬小學生住宿,他們要獨自麵對什麽?
文章來源: 人物 於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或許你對這條新聞還有一些記憶:今年年初,河南南陽一所寄宿小學宿舍發生火災,事故造成13名孩子遇難,他們都是三年級的小學生,平均年齡隻有9周歲。
貴州省銅仁學院教育學院副院長董世華從2012年開始研究鄉村小學寄宿製。他一直關注著這條新聞的後續,想要知道,隻有一間宿舍著火,13名孩子為什麽沒能跑出來?學校是否配置了足夠的生活老師?發生意外時,是否有老師給孩子提供夜間照料?
根據教育部的數字,2022年,我國寄宿的小學生人數有967萬多人,950萬左右是鄉村孩子。董世華做過測算,在近幾年人口出生率不斷下降的情況下,小學生寄宿率仍然在上升,而且還在向低年級延伸。這是因為,諸多孩子湧入城鎮上學,離家遠,不得不寄宿,鎮上小學卻沒有擴建宿舍、食堂來提前應對。
這帶來了一係列問題:孩子們還沒有完全自理的能力,在吃飯和睡覺的基本需求之外,他們刷牙、洗臉、洗衣服等諸多生活細節上都遇到了困難。
在董世華看來,造成這個局麵的原因,是大多數寄宿小學都借鑒初中的模式辦學,而忽視了小學的低齡特征。「要首先把他們看作一個孩子,其次才是一名學生。」太早進入寄宿的集體生活,一些孩子生活在
「害怕跟不上節奏」的緊張感中。沒有足夠的資金,沒有編製,寄宿小學很難招聘到足夠的高質和年輕的生活老師,寄宿的孩子也就很難獲得好的照料。
雖然寄宿有很多問題,但董世華說,寄宿製教育依然是目前能給偏遠農村孩子提供的一個最佳選擇,也有一些有活力、有想法的校長在探索中激發出了寄宿製的優勢。整體而言,讓寄宿的孩子過得更好,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教育不能忘記孩子的生命狀態,「不管我們在發展的道路上走得快或慢,都要記得顧及到這些孩子的腳步。」
以下根據董世華的講述和書籍整理。
967萬的數字
關注低齡兒童寄宿問題這麽多年,沒想到最近最觸動我的,是學校要不要拆鐵護欄這樣一件小事。
那是北方平原一所寄宿小校,走進單間宿舍,原本按照規定住8人的空間,最多的時候住著14個人,左右兩排上下鋪的架子床拚在一起,顯得很擁擠。還有一批架子床被清理出了宿舍,老師剛開始說是要維修,但我看那些床都好好的,追問之下他們才偷偷講,南陽一所寄宿小學發生了火災,教育部門比較緊張,決定下基層學校開展檢查,他們怕被指出住的人太多不安全,就移出架子床,把一部分寄宿生先勸回了家。
架子床好移動,但鐵護欄就不好拆了。那所學校的宿舍樓有三層,都加了鐵護欄,從外麵看,學生就像住在一個巨大的「鴿子籠」裏。這些護欄原來被焊上去,是學校為了預防學生跳樓,但如果考慮到萬一火災發生,鐵護欄封死了,學生到時可能會逃不過來。基層老師就在討論,鐵護欄到底拆還是不拆?他們感到很難做。
那所學校最後采取的辦法是,二三樓先拆,一樓不拆,但一樓其實不存在跳樓的情況。很荒謬,又很辛酸,但這就是基層寄宿小學麵對的現實。
封閉的宿舍
安全問題之外,從更大的教育格局上看,最近幾年的低齡兒童寄宿情況也處在一個複雜的處境。
我先說一個數字。2018年的時候,教育部統計過低齡兒童寄宿人數是1000多萬,到了2022年,這個數字還維持在967萬多。你知道,我們人口出生率在不斷下降,不少學校已經開始受到「少子化」衝擊,小學學齡的人口總量變少了,但寄宿人數卻沒怎麽降。換句話說,分母小了,分子還差不多,測算出來的結果就是,近幾年學生寄宿率呈現的是上升趨勢,而且還在向低年級延伸。
寄宿比率的上升,和「撤點並校」有關。過去,老百姓反對撤並,是因為孩子上學不方便,但這次,他們和政府的選擇一致了,村小和教學點的學生太少,師資保證不了,大家都覺得,辦不下去的學校與其勉強維持,還不如該撤就撤了。
新一輪的村小正在悄悄消失,低齡兒童湧入鄉鎮,使得很多鎮上小學越辦越大,出現一兩千的學生規模。目前不少地區出現城鎮小學大規模化和農村小學空殼化並存的局麵,按照這樣的發展趨勢,未來小學會像初中一樣,逐漸形成「一鄉一校」的基礎教育格局。
某種程度上,這些現象是符合當前人口變化規律的,但問題是,農村低齡兒童到鎮上上學後,距離變遠,不得不選擇寄宿,而鎮上小學卻沒有擴建宿舍提前應對,相當於路還沒修寬,大車流就來了。多出來的學生隻好被塞進原有的建築,和多年前比,宿舍外觀是漂亮了,但單人使用麵積反而變擁擠了。
之所以出現這個狀況,除了資金,還因為許多地方政府對辦多少所寄宿製小學是沒有提前規劃和清晰布局的。不是說一所學校下半年要撤,我們先拿出方案,趕快建宿舍,而是臨時通知學校不辦了,合並到哪裏去,等到孩子要入學了,才發現承接的學校各方麵條件還不成熟,以至於最簡單的睡覺都成為一個非常難解的問題。
在我調研過的寄宿小學中,有的宿舍不夠用,就讓住校老師五六人擠一間,騰出一些房間給孩子使用;有的小學沒有專用宿舍,就讓孩子睡在改造的教室。還有一所學校更誇張,孩子搬進宿舍時,圍牆隻修了一半,後來修牆的預算不夠,停工了,是家長們感覺孩子這樣住著不安全,有的出錢,有的出力,才把圍牆給修起來。
教室改造的宿舍內部
按照教育部的提法,寄宿小學單間宿舍麵積在20個平方,最多住8個學生,但我去過那麽多寄宿學校,幾乎隻有一半能達到要求。在我對6個省份的16所寄宿小學做過的數據統計中,平均每個寢室要住10.9人,最大的一間寢室甚至住著
54 名學生。
我記得很清楚,黃河邊上有一所寄宿學校,近幾年承接了附近好幾個村莊的學生,原本僅能容納 200人左右的操場,現在要容納 700
多人,學生做操都是在地上「打點定位」,勉強排開,但手腳仍然沒法舒展。宿舍更是不夠住,學校隻好在宿舍樓頂加蓋一層板房,學生統一把鞋子脫在門外,進去就是全鋪式的大通鋪,這樣可以省去過道麵積,多睡一些人。
比起不夠住的情況,有的城鎮小學甚至根本不提供寄宿,這也導致一個新的現象,許多地方小學陪讀的家長變多了。比如今年我去四川一所城鄉結合部小學,2500多人的規模,就讀的百分之七八十是農村孩子,學校沒辦法住,家長就隻好在附近租房陪讀。按道理說,這些孩子肯定是屬於義務教育的範疇,但村裏教學生態被破壞、到鎮上上學增加成本的後果,變成完全是由孩子家長,也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來承擔。
因為沒有對人口變化提前做預判,還有一個現象是,大規模的城鎮寄宿學校宿舍不夠住,小規模的學校把宿舍建好了,卻沒有學生。
這種現象多發生在一些移民城鎮。老百姓從山區搬下來,教育部門就急急忙忙申報項目,擴建宿舍和教學樓,預防將來可能會湧入一批學生。等到項目批下來,發現孩子並沒有去那裏讀書,原本的生源同時在減少,可是項目的錢已經批下來,即便知道沒有人住,房子照樣還在修。
一所寄宿小學的操場
首先是一個孩子,其次才是學生
我最早關注寄宿製是在2012年。那時,低齡兒童寄宿還是一個偏冷門的話題,因為小學生寄宿人數並不多。但我的博士導師在鄉村教育領域調研多年,他很早就預判,隨著撤點並校在全國推開,農村教學點不斷消失,低齡兒童沒法就近上學的情況會越來越普遍。
結果,正如導師所說,近20年間,我們國家小學總數量從將近50萬所縮減到16萬多,減少了三分之二的比例,與此同時,寄宿製小學數量卻是在「急速膨脹」。除了撤並帶來上學遠的問題之外,父母外出打工造成的留守兒童,城鎮化發展吸引的人口長期「向城性」流動,以及出生率持續下降造成的適齡兒童減少,共同助推了寄宿製小學的需求,塑造成如今這個將近1000萬低齡寄宿的特殊群體。
大部分地區在辦寄宿製小學時,重點定位在如何延長學習時間和提高教學質量上,但對於低齡兒童來說,學校能否承擔起照料他們生活的責任?孩子在學校過得開不開心,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些問題都沒有得到足夠多的重視。
比如吃飯,和住宿類似,寄宿小學普遍存在食堂麵積不達標,甚至餐桌不夠用的情況。我看到有的寄宿小學餐桌和椅子不夠,就讓學生分批吃飯,至少要好幾輪才能把一餐飯吃完;有的學校隻有一個簡易食堂,隻能因陋就簡,利用閑置課桌當餐桌;還有的學校是任由學生在室外吃飯,一到飯點,操場上這裏蹲一堆,那裏蹲一堆,遇到惡劣天氣就跟打仗一樣,孩子們拿著飯盒匆忙地跑,躲進教室或者寢室。
印象最深的是中部省份一所寄宿小學,學校有做飯的廚房,但沒有食堂。孩子們平時在操場上吃飯,但他們最害怕冬季的下雨天,五、六年級由值日生把飯菜抬到教室,更低年級的學生則由值日老師把飯菜分到每個人的飯盒。但因為氣溫低,廚房到教室又有一段距離,飯菜到教室往往已經不熱了,有時候孩子吃了就會拉肚子。
下雨天,孩子們把飯抬到教室
近幾年,食堂環境雖然有所改善,很多寄宿學校也都實行了營養午餐計劃,但就餐質量依舊不高。有的食堂每周菜單上寫得還不錯,但實際並不按照菜單提供。像今年上半年,我到北方一些學校食堂去看,泔水桶都是滿滿的。兩三樣菜品,配一大盆胡辣湯,孩子們覺得菜不好吃,就把打的菜倒掉,用湯泡飯,或者用方便麵和麻辣食品下飯。我就感覺很辛酸,現在生活條件已經比過去好了那麽多,但因為飯菜不對胃口,孩子們還是會吃不飽,有的孩子告訴我,他們會在半夜覺得饑餓。
除了睡覺和吃飯,現在寄宿小學存在的一個很大問題是,大多借鑒初中的模式辦學,而忽視了低齡的特征。特別是一到三年級的兒童,要首先把他們看作一個孩子,其次才是一名學生。他們早早離開父母寄宿,身心發展還不成熟,甚至沒有基本的自理能力,如果學校提供的生活照料不足,他們在刷牙、洗臉、洗衣服、曬被子等各方麵都會遇到困難。
大約在2018年左右,我對6個省50多所鄉鎮寄宿小學做過一次問卷調查,發現接近五分之一的孩子在學校沒有換洗衣服的習慣,差不多相同比例的孩子會經常忘記洗腳,還有6%的孩子不會刷牙。洗熱水澡、曬被子更被認為是一件奢侈的事。有一個孩子告訴我說,學校宿管員不僅不安排曬被子,提出要求還被對方罵了一頓。
所有生活問題中,孩子們認為最大的困難是「夜間上廁所」。許多低齡孩子都有起夜的習慣,但因為害怕起床、廁所離宿舍太遠、冬天天氣冷等原因,沒有成年人陪護去廁所,孩子就會尿床。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們會感到羞愧難當,不好意思告訴宿管員,對室友也要保密。有個孩子說,為了不讓室友發現,他會偷偷用餐巾紙把尿吸幹一點,然後疊好被子,壓到尿床的位置,晚上再接著睡。
因為生活自理差,很多孩子害怕跟不上同伴的節奏,每天都生活在一種緊張感中。他們被要求早上一聽到哨子聲,就要迅速地起床,把被子折疊成方塊,毛巾擺成一條線,然後在規定時間內趕到教室。有的孩子慌忙中會找不到衣服的前後,有的會係不好鞋帶。本該是淘氣的年紀,但許多學校規定,孩子晚上不準互串寢室,熄燈之後要立馬鴉雀無聲地睡覺,否則就要遭到宿管的嗬斥。
對待這些孩子,我們的學校用的是一套管理意識,而不是服務和嗬護意識。特別典型的是,幾乎所有寄宿小學都會製定《寄宿生一日常規》,裏麵的用詞和語氣和我在初中學校看到的一樣,充滿「成人化」的味道,低齡孩子可能都讀不懂,隻能比照高年級孩子的做法去執行。
表麵上看起來,許多寄宿小學的孩子在生活上統一步調,規規矩矩,無可挑剔,但原本活潑可愛的一群「小精靈」,舉手投足逐漸變成小心翼翼的「小大人」,你總感覺他們身上欠缺了一點什麽。
一所寄宿小學的宿舍標準
核心矛盾
其實,紀律嚴格約束的另一麵,直接指向了寄宿小學最核心的矛盾——生活老師人手不夠、質量不高,因此隻能通過製度保障集體生活的有序。
我們國家沒有統一規定寄宿小學生活老師的配比,各個縣域的學校自由配置,條件不好的,派一個人守著就行,稍微好點的,一層樓就配一個宿管。在以50多所寄宿小學為樣本的那次調研中,我對生活老師的配比做過專門的測算,結果是一名生活老師平均要負責
63名寄宿生,還有10%的比例要照顧100名以上的學生。
這會導致什麽結果呢?舉一個例子,我帶著研究生去廣西一所寄宿小學調研,研究生和一個孩子交了朋友,孩子才告訴他,自己的飯盒丟了三天了,不敢告訴老師。生活老師人手不夠,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孩子沒有飯盒,已經吃了好幾天的方便麵和零食。
生活老師配置不足也會和安全問題直接掛鉤。比如火災,火是宿舍裏較為主要的安全隱患,多數寄宿小學會格外重視,在宿舍外放滅火器,搞逃生訓練,更謹慎的為了避免電器可能引起的火災,甚至不會在宿舍裏配置插座。可以說調研這麽多年,「南陽火災」都是一起非常偶發的事件,孩子們沒逃出來的原因至今不明。一般來說,小學宿舍基本就是三四層,如果生活老師配置充足,在大人的照應下,即便一間宿舍失火,孩子也是可以成功逃生的。
比起火災,大部分寄宿小學最緊張的安全問題,是孩子夜間突發疾病。低齡兒童不懂得照顧自己,吃壞肚子、著涼感冒是常有的事,但鄉村寄宿學校基本沒有醫務室,特別在山區,距離縣城醫院又有一定距離,如果夜間沒有人及時照料到孩子,出問題的概率是更高的。
調研中一位校長說,有一次淩晨一點,一個孩子突然高燒到40多度,學生去喊宿管,宿管也解決不了。幸好那天校長沒走,及時把孩子送到了醫院,但那名校長想起來就感到後怕,因為類似的緊急情況一學期會出現好幾次。
我們去和生活老師聊,他們也感到很無力。有一所寄宿小學有 192
名住校生,隻配了兩位生活老師,其中一位老師就說,除了維持基本的寢室衛生和就寢秩序,他們根本沒有精力照顧到生病的孩子,更別說去關心孩子是否刷過牙,洗過腳,換過幹淨的衣服。
有些學校配不足生活老師,並不是因為缺資金,而是沒有這個意識。像今年我去到一所寄宿小學,硬件條件已經很不錯,配置了帶有淋浴噴頭的澡堂,插卡就可以出熱水。我們就覺得太好了,孩子終於不像過去洗不上熱水澡了。但仔細問孩子才知道,他們年齡太小,沒有生活老師帶領,根本不會主動去洗澡,結果那麽好的噴頭就嶄新排列在那裏,成了一個擺設。
閑置的浴室
數量不足的問題之外,絕大部分學校對生活老師的設計站位也不高,認為隻要管好就寢紀律、做一下夜間巡查就足夠。但就像之前所說,要做好低齡兒童的養成教育,配備專業知識的生活老師十分必要。我去一些職高學校了解過,有一門保育專業會開設教育學、心理學等課程,培養的學生就非常對口,但盡管那些學生畢業後不好找工作,也不會願意到寄宿小學當生活老師,一來沒有編製,二來工資不高,崗位對他們完全沒有吸引力。
現在,許多鄉鎮寄宿小學的宿管、保安這類工勤人員平均月工資在1500元左右,招不到年輕人,普遍都偏老齡。但出現的一個悖論是,有的縣教育局在工勤人員招聘上也會設置45歲以下的年齡限製,超過年齡界限的,縣財政不負責支付工資,由學校自己想辦法承擔。
很多寄宿小學拿不出更多錢,就會選擇低價聘請周邊的大齡村民來當宿管,看起來緩和了矛盾,其實是存在一定隱患的。因為薪酬太低,有的村民隻是把宿管當作一份兼職,等孩子夜間睡著了,他們把門一反鎖,就跑回家喂雞和豬去了。這些村民考慮不到孩子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意外,也不認為自己承擔保證孩子安全的職責。
有的學校宿管配不夠,就采取「高年級關照低年級」的辦法,把五六年級學生安排在上鋪,一二年級學生睡下鋪,結對幫扶。有的學校是盡量把兄弟、姐妹安排在一起,讓哥哥姐姐做代理小家長,督促弟弟妹妹刷牙洗臉。還有的學校是打破班級邊界,把同村的或者玩得特別好的孩子安排在一間宿舍,互相照顧。
其實,我們國家配置裏有一個帶編製的工勤崗,如果用來招聘生活老師,有利於形成一個長期穩定和高質量的隊伍。訪問教育部門時,我聊起這個問題,教育部門的回應是,現在很多地方都在壓縮編製,任課教師都以臨聘人員代替,哪裏顧得上生活老師。他們從長期的角度考量,許多地區小學學齡的人口正在下降,未來學生人數隻會越來越少,如果還招聘那麽多在編老師,將來會沒辦法處理。
教育部門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我的主張是,孩子是耽誤不起的,既然寄宿小學承接了原本由家庭提供的照料職責,那就要把孩子給照顧好。
曾經也有學者主張別的辦法,比如校車接送,試圖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讓低齡兒童不用在學校寄宿。
但實現起來是很難的。我記得西北地區有一所城鄉寄宿小學,全校3000多名學生,其中1800多人每天走讀,要行走6至10公裏上下學,1200多名學生寄宿,他們離家更遠,其中一部分孩子甚至要在學校生活整整一個學期才能回家。後來,這所學校收到社會捐贈的14台校車,試著運行了一段時間,但校車配專屬司機要開薪資,車子維修保養也要成本,長期下來,學校拿不出這麽多錢,最終價值400多萬元的校車全部停擺了。
經濟因素之外,距離也是一個問題。我國中西部絕大部分農村地區屬於散居,即使現在水泥路修得比較好了,降低了校車出安全事故的概率,但東邊接一個孩子,西邊接一個孩子,一早上光接孩子了,校車延伸到每家每戶也是不現實的。
總而言之,寄宿尤其是低齡學生的寄宿,還存在問題,但寄宿製教育依然是目前給偏遠農村孩子提供的一個最佳選擇,特別是對於龐大的留守兒童群體來說,可以解決父母不在身邊、隔代撫養衍生出的另一些問題。
寄宿孩子的課後娛樂
孩子的腳步
在寄宿質量亟待改善的大環境下,我也遇到過一些有活力、有想法的校長改變了一些局部氣候,激發出了寄宿製的優勢。
印象最深的是四川廣元市深山裏的範家寄宿小學,因為把學校辦得太好,被大家說成是「山旮旯裏的奇跡」。早幾年我去調研時,學校隻剩下80多個學生,如果生源持續流失,就要走向被撤並的命運。但是一位有20多年教學經驗的校長來到了這所小學,看到附近幾所學校同樣麵臨萎縮的局麵,他就想到一個「小規模學校聯盟」的概念,幾所寄宿小學聯合起來,共享資源辦學。
2016年,那片區域附近的14所農村學校,一共隻有3名音樂老師2名美術老師,範家小學校長就邀請這些學校組成聯盟,老師采用網絡和「走教」的方式教學,這個學校上完課,開個車再去另一所學校。各科的師資有了保障,家長願意讓孩子留下來,老師也比較享受走動的狀態。
那位校長還對課堂進行改革。他看到有的孩子上課耷拉著頭,覺得課堂沒意思,就和老師商量怎麽讓孩子感覺上課有意思。他先是取消了成排的課桌椅,讓學生圍著坐,學生人數本來就不多,老師組織他們自由討論,大家都能發言,漸漸活躍起來。之後,校長和老師一起探討,讓教學方式不斷靠近學生的生活,比如數學學到圓的章節,老師舉例可以不用孩子感知不到的摩天輪,而是用農村裏常見的水車。
課堂之外,那名校長還花了不到2萬元,無限期承包了附近十餘畝荒地,帶全校師生種花,去田裏辨認野菜。學校周圍都是大山,他就讓孩子到山裏體驗自然,在寄宿製的「封閉管理」和「自由活動」中找到平衡。後來,這所學校搞出名了,寄宿質量不斷改善,公益組織也加入進來,在學校裏安小廣播,播放《一千零一夜》的小故事,孩子每天晚上可以聽著故事入睡。
貴州興仁縣另一所寄宿小學的校長也很有意思。學校最少的時候隻有78
名學生,成績弄不上去,教室也很破爛,已經要辦不下去了。那名校長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的理念是,既然孩子讀書不行,那起碼得玩得開心。他想給孩子多提供一些娛樂,沒有資金,就和老師一起挖地擴建操場。挖地的時候,他們遇到一個小山包,請不起挖機,就突發奇想,幹脆修整成一個假山,孩子每天晚飯後可以在那邊盡情玩耍。
校長圍繞「吃、住、樂、學」做了很多事。學生人數少,他在管理架構中直接取消了政教處和班主任,由副校長直接管理年級,年級之內人人都是班主任,但又沒有一個人是班主任,就是要調動每個老師的積極性,大家一起負責學生。
沒想到,孩子玩得開心,對老師的好感增加,更願意學習,玩著還把成績搞上去了。在其他農村寄宿小學逐漸凋敝的情況下,這所學校做成了口碑,不但留住了本村孩子,還招來鄰村孩子。名聲傳出去之後,政府高度重視,社會資助慢慢也來了,建起了棋廊、舞蹈室、足球場。到2018年的時候,那所學校在校學生已經達到了1000多人。
每次去到一所寄宿小學,我都會格外關注下午4:00放學後到晚上睡覺中間的一大段時間,孩子們會做什麽。
有一所寄宿學校的孩子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學校的操場很小,沒什麽娛樂設施,一群孩子就聚集到一塊平坦的水泥地上,潑一些水,讓地麵變滑。孩子們脫了鞋,像溜冰一樣從這頭溜到那頭,有的就滑倒在水泥地裏,衣服和臉都弄得髒兮兮的。
水泥地上玩「溜冰」
那塊地被磨得格外平滑,可見孩子們經常這樣玩,也玩得不亦樂乎。但看到那個場景,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時候在寄宿學校玩小遊戲的影子,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的孩子還是沒有更多的娛樂資源,停留在享受最原始快樂的階段,心裏就會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傷滋味。
後來去到另一些學校,因為過分擔憂學生的安全問題,學校就嚴格實行封閉式管理和行為管控,有的規定晚飯後到上晚自習之前,不準在校園裏嬉戲玩耍,追逐打鬧;有的把孩子集中到大禮堂,派一個值班老師守著,讓孩子看幾個小時的電視;也有的學校像初中一樣,讓孩子在教室上自習,小學沒那麽多作業,孩子就在座位上幹坐著。我就感覺更悲傷了,比起之前的那所學校,更多的寄宿孩子是被「圈」在學校裏,連最原始的快樂都失去了。
最開始我說,最近最觸動我的,是一所寄宿小學要不要拆鐵護欄這樣一件小事。其實,我還見過一所更極端的學校,是用鐵護欄把整棟宿舍樓都封死了,隻留下一個洞口搭建懸梯,學生從懸梯通到二層,再從二層通到三層,心理安全應急措施就搞成這個樣子。
可以感覺到,有時候,我們的教育把孩子的生命狀態忘掉了。教育似乎被異化成一種工具,隻有選拔篩選一個功能。但教育本身並不是這樣的。現在的孩子比我們那時候累多了,我就開玩笑說,我們那一代孩子什麽都不缺,隻缺一樣,就是沒有吃的。而現在的孩子是除了吃的,其他什麽都缺了。
其實,我們國家辦寄宿製學校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了。最早在「子多母少」的年代,生活很艱苦,但不少寄宿學校辦得很不錯。我記得查文獻的時候,看到安徽蕪湖有一所寄宿小學,住著76名學生,同樣麵臨食宿及師資匱乏的困難。但學校很願意想辦法,最後是和敬老院聯合,讓20多位老人進學校當保育員,每天指導孩子做一個小時的勞動,幫孩子們洗衣服,晚上蓋被,飲食起居都照料得很好。
但進入21世紀,我們對教育體製進行了一係列改革,影響最大的就是「以縣為主」的管理體製改革和稅費改革。2006年之後,學校不允許再收學雜費、書本費、烤火費等亂七八糟的費用了,在財政實力弱的地區,許多農村學校經費告急,基礎教育麵臨嚴峻的經濟形勢,為了追求規模效益,才拉開了撤點並校和瘋狂辦寄宿製小學的帷幕。
我們很容易理解集中辦學是節約成本,但問題是,集中是不是一定代表好?撤並之後節約下來的錢是不是能回流到教育上?
寄宿製教育其實是一種高成本教育。我們測算過,培養一名寄宿學生,成本大概是一名普通走讀學生的3至5倍。正是在這種高成本下,寄宿學校的硬件設施、學生的生活保障等問題,才會讓我們感到來不及反應。
有時,我們反而是在那些麵臨「學生荒」的小規模寄宿小學,能看到老師和孩子的相處達到和諧圖景。一年前,我去東北地區的一所寄宿小學,70多名學生基本是留守兒童,和老師差不多達到了1:5的比例。學校教學已經用不到那麽多老師,特別是有些老師年齡大了,知識又比較陳舊,學校就安排了一部分人轉崗去做生活老師,工資還是按照原來的標準發放。
生活老師人員充足之後,孩子的方方麵麵都被照料到了,課外活動也變得豐富。那所學校的地盤很大,他們就在裏麵搞了一片菜地,每個班級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塊,可以種玉米、西紅柿、生菜和辣椒。放學之後,孩子們可以去菜地翻土、拔草、澆水,菜熟了就摘好送去食堂,搞得特別開心,一所公立學校也有了自然教育的味道。
這樣的例子,也給了我們一些希望。當然,未來農村寄宿製小學的發展何去何從,還有很多方麵需要考慮。不管在發展的道路上走得快或慢,要記得顧及這些低齡寄宿孩子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