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互聯網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算命是更適合中國寶寶體質的心理谘詢”,反映出年輕人對玄學的偏愛。網易數讀的調查表明,年輕人正成為算命的主力軍,有過算命經曆的年輕人高達
78.81%,玄學直播也因此不斷“收割”著年輕人們。
淩晨三點,多數人正在夢鄉中酣睡,玄學App的直播廣場卻是另一番熱鬧景象,上千位占卜師正在線待命。
隨意點開一個對話窗口,便能聽到來自各地、操著不同口音的人們吐露著內心的苦惱,有人因丈夫出軌在谘詢官司的輸贏,有人為找不到工作而焦慮不安,還有人探尋對方的愛意是否真摯。此時的占卜師,不僅要算命,更要充當心靈導師,安撫客戶的情緒。
在互聯網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算命是更適合中國寶寶體質的心理谘詢”,這句看似調侃的話語,實則反映出年輕人對玄學的偏愛。網易數讀的調查表明,年輕人正成為算命的主力軍,有過算命經曆的年輕人高達
78.81%。
據業內人士預測,中國玄學市場未來規模有望突破 1000 億。其他國家的相關數據也可作為參考,IBIS 數據顯示,2018
年美國占卜行業收入高達 20 億美元,15%的美國人有過算命經曆。韓國的占卜產業規模達 37 億美元,注冊的塔羅、靈媒等從業人員多達
15 萬。
然而,越是經濟形勢不佳,玄學市場越是蓬勃發展,諸多亂象也隨之產生。一些年輕人將玄學視為心靈的救命稻草,卻在不知不覺中被資本無情收割。
直播算命,花錢如流水
在玄學App上消費高達十五萬的李夢坦言:“算命真的會上癮。”起初,她對玄學產生興趣,是因為陶白白的星座分析,隨後便下載了星盤App自行查看。然而,她試用了平台發放的
5 分鍾免費連麥券後,從此便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當時,李夢與男友正處於冷戰狀態,她懷疑男友出軌,卻苦於沒有確鑿證據。當她向塔羅主播傾訴自己的猜測時,對方依據牌麵結果,十分篤定地告知李夢他們之間存在第三者,並與李夢一同痛斥渣男。帶著這樣的猜測,李夢與男友經曆數次激烈爭吵,最終關係破裂,男友更是刪除拉黑了她的微信。
李夢回憶稱,當時的自己仿佛著魔一般,四處尋找各類占卜師、國學師傅,詢問能否與男友複合。然而,占卜結果往往相互矛盾,有的塔羅師稱會複合,八字老師卻斷言不會。這種矛盾非但沒有讓李夢放下,反而促使她愈發執拗地去算命。
100 元、300 元、500
元……甚至上千元,算命的扣費數額越來越多,李夢卻毫無知覺。占卜成了李夢逃避現實的鎮痛劑,她一心隻想聽到理想的答案,仿佛在用不同人的肯定語拚湊出一個完美的童話故事,在這個故事裏,她能夠掌控感情的走向,男友會回心轉意並一直深愛她,這種充滿希望的感覺,讓她獲得了短暫的快樂。
甚至有玄學主播向李夢推薦做一些玄學儀式,以破壞男友與“第三方”的關係,比如 1000 元 10 次的讀心術。
為了挽回男友,李夢提供了男友的照片和生辰八字,交錢做了儀式。根據玄學主播介紹,讀心術能夠進入對方的潛意識從而改變結果,李夢清楚地記得當時主播回複的語音條中,描繪了一個虛擬的場景,男友正愁眉苦臉地靠牆喝酒,更為神奇的是,主播準確描述出了男友日常的穿著和說話狀態,這讓李夢當時“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在李夢的不懈努力下,她與男友確實短暫複合了三個月。為了這次複合,李夢在算命和儀式上總計花費 6
萬多元,雖然最終還是分開,但李夢已經對算命成癮。
“那是一種極其恐怖的感覺,一旦體驗過能掌控未來的滋味,就會難以自拔。”
李夢對算命形成了依賴,遇事寧可花錢向主播求解,也不願與朋友交流。她擔心自己選錯後要承擔失敗的後果,害怕朋友和周圍人的嘲笑,隻有玄學主播能給予她持續的鼓勵和正向安慰。李夢感覺自己的耐挫能力越來越差,一旦遇到無法把控的事情,就想算上一卦,如果占卜結果不佳,她幹脆放棄嚐試。漸漸地,李夢發現自己很難獨立做出任何決策,她意識到自己被控製。
在三線城市工作的李夢工資不高,對算命的癡迷不僅讓她花光積蓄,還用上了花唄,當花唄無法滿足需求時,她選擇了網貸來維持高額的玄學消費。
如今,李夢負債 9 萬,正艱難地打工還債,生活品質大幅下滑。
曆經兩年沉迷算命的日子,多次痛苦的戒斷嚐試後,李夢總算逐漸擺脫了對算命的依賴。可回想起過去兩年揮金如土的時光,李夢仍是心有餘悸。
“從未想過,自己會為情緒價值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
飽受精神折磨的打工人,
用玄學代替治療
高學曆人群聚集的互聯網大廠,也成為算命付費的“重災區”。常見情形是,大家私下偷偷算命,卻不會公開分享。有人是把它作為一種內容消費、情緒消費,但還有很多人是將其當作精神自救的稻草。
此前有多家媒體曾報道,平均收入更可觀的互聯網大廠,竟然也是精神疾病的高發區。簡單心理曾發布《2020大眾心理健康洞察報告》,對職場人的調研中有64.16%的人感到“焦慮”,50.89%的人在工作中感受到“無意義”,49.9%的人迷茫缺乏目標,40%有情緒低落抑鬱的表現。這些數字裏不乏互聯網大廠的員工。
他們是被優績主義綁架最深的一群人。外部有超長的工作時長、晉升的同輩壓力,自己內心更是不容許失敗和退縮,常常自我規訓、自我剝削。
而近兩年的互聯網行業收縮,又讓許多人驟然經曆成功人生許諾的落空。
在互聯網工作第五年的王冕,正麵臨著嚴重的失業危機。舊領導權鬥失敗被調崗,空降的新領導態度不明,而今年最重要的項目又報批沒過,半年努力付諸東流。相比績效墊底被邊緣化,王冕更盼能拿到
N+1 後離職。
朋友推薦王冕去玄學App上找一位“大師”算算,說是“東北出過馬的,很準”。
“我隻發了自己的盤,報了三個數字,她就把我的情況說得絲毫不差,我都驚呆了。”在王冕印象中,這位女老師五十多歲,專攻紫薇和奇門遁甲,聊天很幽默,一聲聲“親愛的”讓王冕心情愉悅,不知不覺就聊了半個多小時。結束時一看提醒,谘詢花費833
元。
早在一年前,王冕就診斷為焦慮障礙伴隨軀體化,表現為心悸、呼吸困難、心動過速、拉肚子,還伴有交替性暴食厭食症,短短半年,從100斤胖到150斤,而後她根據醫囑吃藥吃了半年,慢慢減肥運動,瘦到了120斤,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但是換了領導之後,她的焦慮症又複發了。
在跟公司拉扯想拿到N+1的這三個月,王冕在算命上的花費已超 4
萬。塔羅、星盤、八字、紫薇、奇門遁甲……玄學APP上的主播,她幾乎連了個遍。
當我問及王冕有沒有想過找專業心理谘詢,王冕說自己對於心理谘詢還是不太信任,大學去過一次心理室,但是不久導員就找自己談了話。雖然公司有免費的心理谘詢可以預約,但是王冕總感覺心裏不踏實,“怕領導和HR知道談話的內容,即使保密,電腦後台也可以監控到員工動向”。
王冕覺得,她的心病來自客觀存在的現實,工作裏的壓迫和指責每天都在發生。在王冕決定辭職之後,這種焦慮感就消失了大半。
提及在玄學上的高額消費,王冕覺得有些丟人但不後悔。受過的唯物主義教育讓她在理性上難以接納算命,但是她感覺那個階段隻有玄學是她的救命稻草。“就當自己去冰島玩了一圈,或者買了兩個名牌包”。
在一次聚會中,王冕遇到了自己的前同事,發現同為大廠員工的前同事也在算命。前同事還告訴她,有次她撇過電腦屏幕,發現過去PUA過他們的,高高在上的女領導也在偷偷算命。
聽到這兒,王冕對自己的行為釋懷很多。
玄學療心,是福還是禍?
實際上,玄學消費能夠在年輕人中流行開來,需求是一方麵,關鍵在於供給前所未有地充足和泛化。不乏一些互聯網平台,開辟了新賽道,將玄學和泛心理融合在一起,把它變成一種內容消費,將直播打賞、知識付費這些被驗證過的互聯網營收方式嫁接進來。
這些玄學
App,一般將自身定義為泛心理在線社區,把星座及算命視為“替代性心理工具”,將玄學算命與情感谘詢、心理療愈歸為同一概念。
然而,“算命是更適合中國寶寶體質的心理谘詢”,事實果真如此嗎?一名專業且科班出身的心理谘詢師,需要多年的精神醫學與心理學學習背景,還需積累足夠的谘詢時長,在有督導的情況下,方可持證上崗。但占卜師幾乎無需任何條件。
在某玄學App上入駐 1300
多天的塔羅達人安吉透露,當前玄學主播的水平參差不齊,渾水摸魚者眾多。在東北和江浙滬地區,一些公司會招募略懂玄學的素人,批量入駐平台,從答題到算命、與客戶聊天,都有固定模板和話術,如同流水線作業。
舉例來講,某玄學App上達人連麥谘詢的價格,從最便宜的0.3元一分鍾到最貴的 48.8
元一分鍾不等,達人等級越高收費越高。但是需播夠有效時長才能晉級,因此很多主播會想方設法留住客戶。
直播都有套路,安吉說,有人占卜愛情,就引導客戶多講背景;一些國學主播為了拖延時長,不管客戶的問題是什麽,先全盤分析一下性格。若算不準翻車了,也有話術應對:“我們沒有鏈接上,你可以換一個老師”,但占卜師絕不能承認自身水平有問題。
當被問及留住客戶的關鍵,安吉稱就是順著客戶說話,不能有太多自己的三觀和脾氣。她的客戶幾乎都是女生,從戀愛到工作,這些女孩隔兩三天就會跟安吉打電話抽牌測算一下,仿佛閨蜜,“其實她們就是太寂寞了,想找人說說話”。
有時客戶通話 3、4 個小時,安吉也會感到能量透支,但是僅靠解牌聊天就能賺錢,相較上班確實輕鬆很多。
安吉在成為塔羅師前,做過理發師、微商、健身房銷售。她大專學曆,早早步入社會,什麽賺錢就做什麽。2019
年玄學市場開始火爆時,安吉就入行了,學習塔羅僅兩個月,因為悟性高、會聊天,很快月入過萬,如今每月穩定收入約 3
萬,主要來自於老客戶。
賺錢背後,也有黑箱。在小紅書搜索“xx退錢”的關鍵詞,能看到多位用戶的發言帖,他們就像李夢和王冕一樣,沉迷算命連麥,花費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她們感覺自己被騙了,怒斥某玄學App是“流氓軟件”“血汗錢沒了”,想要退款卻投訴無門。
若將消費定義為心理谘詢,從醫療角度去維權,很難立住腳。算命平台的主頁角落處有一行又一行的免責聲明。用戶協議裏明確寫著,要確認自己非精神病人和自殺傾向,谘詢服務不具備診斷和治療功能,不具備醫學指導意義,平台對達人關乎未來的預言也不做任何承諾或擔保。
而若將直播中的付費,從名實不符、誘導消費角度去維權,更難立住腳。因為玄學消費本身更像是一種願打願挨的關係,當一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要求獲得小學生在《王者榮耀》的退費待遇,要舉證的東西就非常多了。
傳統算命行業是小體量生意,通常靠口碑獲客,在互聯網模式下,玄學泛披上了心理學的外衣,但多少主播有從業資格,又有多少是在坑蒙拐騙,中間的模糊地帶非常難以界定。算命能讓人上癮,卻不一定能療心。在缺乏行業規範的情況下,心靈的大保健,要謹慎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