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黑木頭川的老家,想回去已經不太容易
文章來源: 貞觀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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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在老家屋後的山上種了一片豇豆,還沒長成,已經被山雞啄掉了一大半。
父親跟我抱怨:山雞不怕人,成群結隊,無法無天。真人站在旁邊攆不走,紮照雀老漢兒(稻草人)完全沒有用;說是保護動物,也不敢下藥。父親主要還是感慨農村的錢不好掙。
這塊兒地,去年沒有山雞禍害,到底也就隻搓出了一編織袋兒的豆子。看著不少,折成錢,隻有一百塊錢的收入。父親轉回來又說,也不能全看錢,起碼自己家熬湯(煮稀飯)不用從外麵買了。
受苦人,如果什麽也不種,就沒得吃了。
我倆說話的間隙裏,有人正往後山一個荒蕪的山穀裏扔些什麽,像是意外死掉的羊,也可能是一件破舊的皮襖。沉悶的回音傳過來,像極了小時候用棍子抽打在粘滿灰的厚氈上的聲音。
01
九哥在村裏養了一百來隻羊,在村裏算是養羊大戶。陝北的山上承載能力有限,封山禁牧後,一個小的自然村,隻能支持一兩戶攔羊人。
九哥前段時間發愁缺水。黑木頭川的主河道早就斷流了,溝裏的水井也沒水了,九哥一群羊的飲用水,就靠著旱井裏庫存的雨水。前幾天終於下雨了,在旱井見底前又續上了雨水,但院子裏種的黃瓜西紅杮等蔬菜已經在大旱裏死掉不少。——水井就一口,得優先保證飼羊。蔬菜死掉一些,人少吃一點;但羊不能一天不飲水。再不下雨,就隻能到其它村的溝裏去拉水了,那會引發一大堆的事兒。
旱情剛一緩解,作為主要飼料的玉米又要漲價,賣家的價格要到了一塊兩毛五。各村攔羊的有一個內部交流群,本來大家在群裏約定不接受漲價,但從實際操作來看,似乎其中有一些人主意並不牢靠。
晚上,九哥叫我們喝酒,一起喝酒的還有在村子附近做零工的五哥。五十幾歲的他們就是留村的年青人。
五哥太陽落山後騎了個摩托從工地回來,工地上管飯,他直接就來了羊棚。九哥回來晚一些,他晚上九點多放羊回家。我們在他羊棚旁的小屋裏,就著他院裏種的黃瓜喝啤酒。九哥還沒有吃飯,九嫂在院子裏開始給他們做飯。
九哥說,今天比較倒楣,羊踩了別人的地,被地主家婆姨狠狠罵了一頓。五哥開玩笑,那你也罵他,你能受(吃虧)?——九哥年輕時曾是個暴脾氣,愛紅火愛喝酒,打牌鬥氣,也不是一個容易服輸的人。
不再年輕的九哥,滿麵溫和,嗬嗬一笑。“那不能啊,人家吃虧了就麻煩了,心黑的人在地裏下藥,羊一死就是一片,還是自己吃虧!”
“不至於下藥吧?”
“農村的情況你不熟悉,什麽樣的人都有呢。”
九哥說,攔羊也怕得罪人,但凡做點兒生活,就不得不低頭。羊要是吃了別人的莊稼,踩了別人的地,別人不管怎麽罵,都得聽著。他的手機裏不斷地有語音彈出:有人討論殺隻羊打個平夥(眾籌吃肉),說人受累了,嘴可不能受罪;還有分享紅白喜事信息的,問誰家有要出圈的羊羯子。
我問,這幾年羊肉貴,攔羊是不是還挺掙錢的?
九哥說,也就全憑紅白喜事,咱們黑木頭川不管貧富都用咱們本地的羊,外麵的肉沒人吃。但要說能掙多少錢,那也說不上,一年賣幾十隻羊,一斤肉四十幾塊錢,刨了草料錢,我和你嫂子兩個人要整整伺弄一年,到頭來也落不下多少。最主要就是咱們羊群擴不大,總數少就掙不到錢。
我說,起碼心閑一些。
他喝了一杯啤酒,笑著說,咋能不操心,一旦有羊生病,能把人愁死。再說,每天早上五點多起床,每天微信步數兩三萬,你們“城裏人”能受得了?五哥也附和,受苦人的營生,都是從太陽出來,幹到太陽落山,錢都不好掙。
我們碰著杯,房子裏裝了空調,外麵還有不大不小的風,比沉悶的城裏要舒服的多。
九哥叫我晚幾天走,說過幾天買個狗,大家一起吃狗肉。五哥也說安排酒局,再叫幾個周圍工作的兄弟回來,稍微熱鬧熱鬧。現在村裏的人越來越少,兄弟姊妹,莊鄰院勢,除了婚喪,大家聚一回不容易。
他們感慨道,村裏上半年又有兩位老人搬走了,太老了,到沒辦法自己吃喝了,隻能搬去了子女家。這幾年裏還有幾位老人去世,村裏常住的人反而還少了些。學校裏沒了學生娃娃,住在村裏,來錢的路子也就那麽幾條。養羊也好,打短工也好,年青一代的娃娃們都幹不了了,他們這一代幹完,就後繼無人了。
喝到微醉,愛喝酒的九哥也不戀酒了。他說明天早上要五點多起床,好不容易下了點兒雨,趁著涼快讓羊吃點兒草。他又說,如果你們想喝,咱們還可以再喝一陣兒,隻喝啤酒,我就不會醉。
五哥攔住了他,讓他別喝了:“都是上歲數的人了,喝好就行了,何必非要喝醉。”夜色裏的羊臊氣越發濃鬱,蟬鳴蛙叫,恍忽有些當年人鼎沸的樣子。
我們話別,然後約定等大家不那麽忙了,下次見麵。
02
二哥家的孩子準備結婚了。
在榆林邊上買了個房子,花了四十來萬,給小兩口買了個車,又花了十幾萬。彩禮準備了十萬塊錢,婚禮前前後後準備十來萬,這七十來萬基本上就是二哥的全部家當。
二哥是個無師自通的匠人,啥活都會幹一點兒。有活兒的話,一天能掙四五百塊錢,他自己本本分分,日常基本不花錢,不抽煙也不喝酒,賭博那些更是不沾;一年下來能穩穩當當地攢個十來萬塊錢,這光景在農村人中間,是很不錯的。
二哥就一個兒子,把所有積蓄花在兒子婚事上,他認為理所當然。反正人沒什麽毛病,身體硬朗,還能再掙幾年養老錢。真掙不來錢了,回村裏養幾隻羊,種點兒菜養老,也是有把握的。
今年榆林、橫山的“生活”(工程)都不多,他正好幫著把兒子的新房做了個裝修,自己動手就比較踏實,用工用料都實實在在。聽說房子裝好時,女方還有些意見,嫌房子的位置有點兒偏,離榆林市區太遠。話傳著傳著,就成了女方對婚事不滿意,拿搬著不想喝酒(訂婚)。
村裏老人感慨,社會變了,二哥家這麽好的門風,怎麽問個兒媳婦還會為難。其它人解釋,如今的社會,不再看門風的高低,首先得有錢,沒個抗硬關係,在城裏生活,處處都要錢,倒也不全是年輕人勢利。
……
不過和二哥在韭菜溝擦肩而過的時候,看他紅光滿麵,那些傳言應該並不真實。二哥又老了一些,但精神頭很好,眼裏有光,走路帶著風。
在老家又見到了二哥。
他回老家翻修老宅。他要把院子用磚鋪了,把房子裏麵灰裹成白的,再把門窗全換成新的。我們感慨,這可不是一個小工程,你這真舍得花錢啊。他笑著說,把娃娃們成就了就歇了心,這輩子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況且,他自己肯定還是要在村裏養老的。
村裏養老便宜,地裏有啥就吃啥,一個月隻需要一袋麵錢,隻要不看病,一年把花不了幾百塊。我們又說,那你就要享受了,以後就不用再出門攬工了。他一邊幹活一邊感歎:有錢的人,才是享受,沒錢的人,不論到了哪裏,首先想得還得是掙錢。
咱受苦人,就是受苦的命。
他跟我們說,他兒子的婚事說妥了,喝酒的時候,又給親家那裏拿了五萬,大家和和氣氣,皆大歡喜。
春節前後,大概會辦喜事,到時候,羊肉管飽,燒酒管夠。
03
山上有能源公司在鑽探。有人說鑽出了些東西,也有人說現在還沒有。對於暴富的可能性,大家明顯已經沒有什麽熱情。有幾個人找了些由頭去阻擋施工,一些人得到了些小小的補償,多數人空手而歸,對方據說是合法探礦,誰幹擾就抓誰。
探礦的人來來去去走了幾夥,削平了墕口的一個小山包,橫七豎八地擺下了一大堆藍色的白色的臨時用房。在這個已經極度衰老的村莊裏製造了不少噪音,也製造了不少的話題。
上一波人幹了一陣子就走了,新的人沒來,他們留下的東西也沒有帶走。那一大堆的集裝箱,無規律地包圍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雜物與磚石中間,整座工作區,像一個被颶風襲擊過的廢棄碼頭,有一種突兀的荒涼感。
村裏有一些人在沉默中觀望,也有一些老人在感慨:也是就是現在村裏的年輕人都走了,沒有人出頭,讓外地人在這裏為所欲為。
幾年前,一個大型的煤礦在附近開采時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大家有過一些發財的幻想,但終於隨著煤礦的爛尾,那些幻想或抱怨無處落腳,無疾而終。
黑木頭川斷流了。隻有其中個別的山穀裏還有一些礦物質超標的水,被就近哄搶式地使用。
一個又一個創富故事,終於讓大家疲憊了。財富的流向和黑木頭川的水一樣,曾經清晰可見,從某一刻開始終於無影無蹤,淡出了大家的理解範圍。大家的樸素認知裏,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多少有權利分享來自這裏的天然的財富。但在違法就被拷走的說法裏,多數人最終還是沉默地認清並接受著這一切。——這片土地上埋藏的財富,在事實上,與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多數人並無關聯。
正在開采中的礦,正在探尋中的礦,正在與這片土地上的原居民切斷了聯係。本地的窯主子們,多數都淡出了時代的舞台,甚至本地的礦工也消失了。
曾經,當礦工也是窮人一個掙錢的活路,沿黑木頭川的村子裏,有無數人靠著挖煤或販煤謀生;同樣的幾乎每個村裏都收到過井下傳來的噩耗。隨著產業的升級,高危高薪的礦工群體也消失了,礦與村子裏普通人的聯係,基本上就被徹底切斷。
村子裏老井沒水了,沒有人對此負責。後山新尋的井,水量也越來越少。淨水器基本閑置著,據說代價不菲,不少人家重新開始取用雨水。
財富像電視裏的畫麵,通電的時候,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但看得見的財富,和到手的生活,在這個、在這些已經沒有多少年輕人關注的小村子,中間永遠隔著一個衝不破的屏幕。
04
我走的那天,天氣非常好。淡藍的天,絲絲白雲點綴,像宮崎駿的漫畫,藍色淡淡的,透著亮白。夏天的陝北,比冬天的陝北要溫情的多。
我想起2023年春節在西安偶遇的一個子洲籍的滴滴司機,他說他想回老家過年。說小時候的陝北,紅火熱鬧,哥們弟兄一大群;說有一天他在城裏混不下去了,就回家去種地。我知道,他說的隻是此刻我眼前的這個陝北。
人在樹蔭下,風吹過耳邊,滿眼山川綠。
隻是此刻的陝北農村,但不是陝北農村的全部。現實中的黑木頭川農村,親戚朋友要團聚一次,已經非常難;外出的遊子,要回去生活,可能幾乎沒有機會。
在村頭意外地看見了四五個在杏樹下玩耍的孩子,穿得花花綠綠,他們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給村子裏一下子就增加了許多生氣。問了才知道,是暑假了,回老家來探望老人的娃娃。
娃娃們不管走多遠,根還在這裏。
起碼,在這裏出生的那一茬人大概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