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東北老家開一間書店:見證小城的微小文藝複興
文章來源: 人物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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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大潘辭掉國企的工作,在故鄉本溪開了一家獨立書店。
工業綺夢落幕後,這座東北小城的經濟與文化輝煌一度遠去。一位本溪人曾在接受《新周刊》的采訪時說:「這麽說吧,我覺得在這座城市裏,你隨便和走在街上的人聊什麽女性主義、社會結構、東北文學……對方大概率會覺得你是精神病。」
但這些容易被人視為神經病的內容都被大潘放到了自己的書店裏。幾年後,這間看似和小城格格不入的書店慢慢被接納、被需要,又成為了小城的一部分。
1
上午十一點,站在門洞裏書店的露台上,一股中藥味迎麵撲過來。
樓下是一間診所,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會熬藥。書店老板大潘說,下午,對麵餐館開始營業後,空氣就變成了鍋包肉味;到了晚上,則是燒烤攤飄來的烤串味。
大潘的書店開在居民區裏,被人間煙火環繞著。書店前麵是一棟筒子樓,一片連廊正對著露台。平時,一個人在店裏的時候,大潘喜歡在這兒閑坐著,樓裏住的大多是老人,每天五六點鍾,到了準備晚飯的時間,大家會把門打開排風。太陽照在黃色的走廊上,老人們進進出出地忙著,「像看電影一樣」。
露台對麵的連廊
在本溪,這樣的角落散布在各處。曾經的鋼鐵神話不再後,本溪和很多資源型城市一樣,麵對著人口的流失和老齡化。生活氣和煙火氣背後,藏著一座東北小城持續多年的失落。但是,在一個不像有獨立書店的城市,在一個不像有獨立書店的居民區,一間滿身反差的獨立書店還是日複一日地生長了下來。
開書店的第六年,大潘早就對門洞裏附近的環境了如指掌,大到周圍店鋪的位置,小到樓梯牆壁上的圖案。
因為不想侵擾正常的社區生活,他沒有為書店貼任何路標,代價就是每天都要接到很多個問路電話。每次點開接聽鍵,他會首先定位對方在哪,然後按照自己腦袋裏的地圖,幫對方導航。
「你好,哎,你好。您現在能看到什麽招牌嗎?是不是有一個東明小學的牌子?對,東明小學馬路正對麵有一個門診和一個烤肉店,它倆中間有一個門洞啊。從門洞進去之後立刻左轉,有個外樓梯,能看到嗎?上麵畫了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上去再穿過一個門洞,右邊就是。哎,好,哎哎,拜拜。」
類似的話,大潘每天要對著手機說許多次。
其實「門洞裏書店」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書店開業前,他接快遞員電話,過一個門洞,再過一個門洞,總要這麽指路,幹脆就叫門洞裏吧。後來突然意識到,恰好和單詞「Mentally(精神上,思想上)」的發音差不多,意義也契合,於是有了英文名「Mentally
Books+」。
順著大潘的指引,穿過兩個門洞,就能看到這間開在居民區二樓的小書店了。一扇白色小門隔著,外麵是清冷的城市和衰老的社區,裏麵,暖黃色的燈打在書架上,一段來自卡爾維諾的句子被釘在牆壁上:你用刀刃在紙張中開路,猶如用思想在文字中開路,因為閱讀就像在密林中前行。
書店一角
門洞裏的書以人文社科類為主,政治、曆史、哲學、藝術等等,塞在書店每個角落。小城其他書店,賣的大多是雞湯和成功學,教輔和各種職業考試的複習資料。這些是有市場的,利潤也高,但大潘還是堅持「不向小城的主流閱讀狀態做出任何妥協」,他說,即便在小城,也不缺少購書渠道,有網絡平台,也有電子書,但小城缺的是書的推薦渠道,獨立書店應該做的,是「城市選書師」的工作。
在書店入口的一張長桌上,集中放著女性主義的書,上野千鶴子的《始於極限》、米尼克·希珀的《樂園之丘》等等都在其中。那天離開的時候,大潘送給我一個店裏的文創,是一枚女性主義主題印章。印章圖案是兩位戴麵紗的女士正在讀書,旁邊寫著伊朗作家阿紮爾·納菲西書中的句子:用閱讀抗議禁忌。
為城市選書,也為城市辦活動,過去幾年,大潘辦過讀書會、觀影會,也辦過女性主義沙龍,還請回了一位本溪導演做分享,講電影與政治。
一個書店老板一天的工作,包括但不限於:接電話指路,接電話解答不賣教輔,擺書,選書,提醒店員調整吧台布局,搬牛奶,為了給讀者增加些淘書的樂趣特意把原價絕版書藏到書叢裏……一天很快結束了。
離開的時候,經過菜店、餐館和路邊攤,我們隨口聊著一座城市的生活氣息和幸福感。「要是沒什麽想法的話,隻是生活在這裏,應該也挺舒適的。」大潘看著街景說。
頓了頓,又說:「但是人怎麽可能沒有什麽想法呢。」
2
籌備開書店的那年,大潘剛剛結婚,定居在沈陽。
把店開在沈陽顯然是更好的選擇,這裏人口多,還離家近。但他猶豫了很久,想讓書店開回自己的老家本溪。
限製是顯而易見的:本溪距離沈陽隻有幾十公裏,但常住人口分別是100多萬和900多萬,兩個地方的生態結構也截然不同,本溪年輕人稀缺,以中老年人為主,城外的大學距離沈陽更近,學生周末自然更愛跑去那邊。
但最後還是做了決定,大潘想得很簡單,大城市不缺這樣一家獨立書店,但本溪缺。
大潘出生在1990年,過去二三十年,他的成長,見證了本溪這座城市的興衰。
他總愛有意無意地回憶小時候的事,這個習慣是妻子發現的,她自己從來不想,也不講,因為家裏是鐵路係統的,小時候日子過得緊巴巴,沒什麽好回憶的。這在那時候很常見,別說鐵路係統,所有係統都不如在工廠上班過得好,大潘曾經聽家人講,有朋友從公安局辭了職,托關係進了本鋼。
那時候,東北被視為共和國長子,重工業產值一度占到全中國的90%以上,1978年,全國經濟總量排名前十的城市,東北占了4個,遼寧憑借眾多工廠,把自己支上了
「遼老大」的座椅,成為經濟強省。而本溪,又是在全遼寧無法忽視的城市,作為建國初期的12大直轄市之一,本溪與天津、上海等城市並列,焦煤、鋼鐵運往全國,是最重要的工業城市之一。
小孩對這些大詞沒什麽概念,對他們來說,最直觀的感受就是,作為工廠子弟的童年,就像生活在樂園裏,不僅衣食無憂,還有很多額外的福利。大潘說,工廠有自己的幼兒園、小學、中學甚至大學,還有醫院、養老院,「整個生活都是有人照料的狀態」,就連電影票、車票、演出票,每個職工都會發很多,多到用不完。
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汽水。大潘記得,他曾看到哈爾濱人賈行家說起妻子長大的廠區:每天下午固定時間,廠裏的某個水龍頭就會嘩啦啦流出來橘子汽水,全廠的人都可以拿著桶去接。在大潘記憶裏,雖然沒有一個同樣夢幻的水龍頭,但喝汽水這件事依然很痛快——有人會開著車,拉著一車廂的汽水送到家屬樓,「小時候感覺就像烏托邦一樣」。
但很快,理想照進現實。後來席卷全國的下崗潮,從東北開始蔓延。
下崗後,工人們開始各尋出路。大潘爸爸起初跑出租,後來開始賣飼料;家裏的親戚也嚐試著做起買賣,進貨擺攤,賣水果蔬菜,或是橡皮文具。
從體麵的工人變成朝不保夕的小商販,對他們來說是件丟臉的事,所以出門賺錢時常常是要躲熟人的,但很快就發現,城市太小了,熟人根本躲不掉,何況,熟人很可能也在另一個角落裏擺攤。
直接下崗謀出路好歹能維持生活,大潘的一個親戚處境更差。當時,姨和姨夫在同一個工廠上班,單位早就有了「不行」的信號,但工人並未下崗,每天去上班,但工資被拖欠了好幾年。中年夫妻,上有長輩下有小孩,雙方都不開工資,日子不好過,隻能靠積蓄挺著,有時其他下崗親戚進貨時幫忙帶一點,他們就白天上班,晚上擺攤補貼家用。
有一次,大潘去串門,姨特意買了刀魚做給他吃。魚「很窄很窄,很細很細」,但十來歲的小孩正是貪吃的年紀,隻顧埋著頭吃,顧不上想為什麽。後來,大潘聽說了「下崗」的概念,隔著十多年的時間,那條「很窄很窄,很細很細」刀魚立刻飛回到腦袋裏,他才意識到,「當時就是沒錢了,所以買最細的魚」。
那也是社會秩序不甚安寧的幾年。電視劇《漫長的季節》一開篇,龔彪去給小露買吃的,說兩分鍾就回來,但還是在臨走前叮囑對方鎖好門。《平原上的摩西》中也有類似的情節,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出租車司機遇害,錢被拿走,車被燒掉。
當時,這樣的事真實地發生。雙雪濤曾在采訪中說起,鄰居老李是個手藝很好的修車師傅,有一天突然被人按倒帶走了,大家才知道,他是沈陽「三八」大案作案團夥中的一員,後來他以此為靈感和線索,寫下了小說《平原上的摩西》。大潘也有過同樣的記憶,小時候,他的鄰居曾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拽走了耳環。
大潘在門洞裏書店受訪者供圖
3
今年夏天,為了消化門洞裏的庫存,大潘在沈陽開了一家新書店。
沈陽比本溪更大,更有活力,但同樣保留著時代的印記。
這兩年,社交媒體上傳播著許多來自鐵西區的勞動公園的影像。在那裏,老人們憑借誇張的造型、表情和舞姿,被關注,被談論。
鐵西區是沈陽曾經的工業區,勞動公園就坐落在工人村,沈陽作家班宇曾回憶,早在2005年到2010年的時候,勞動公園便出現了一些有強烈表達欲的人。他們以老年男性為主,年紀大概在60歲上下或60歲到70歲之間,聲音洪亮,精神矍鑠,在那一帶閑逛,找人去傾訴自己、聊聊天,發表對時事的一些看法,想要用最大的聲音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告訴給別人,並且想要收獲一些認同。「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很孤獨的人。這和後來那些跳舞的人,本質上會有一點接近。」
在大潘看來,對沈陽來說,本溪和鐵西很像,隻是,屬於小城的情緒表達更含蓄更克製,本溪的公園沒有勞動公園的鮮豔、張揚,但人們同樣保留著集體生活的慣性,喜歡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大潘也常遇到有強烈表達欲的老人,他們喜歡談論政治,也喜歡「憶往昔」,反複講起本溪七八十年代就有的旋轉餐廳。
夏日午後,我們在書店附近的一家麵館吃飯。大潘說,這家店以前開在馬路對麵,是個路邊攤,已經開了三十多年。白天正常吃飯,但等到半夜,就會有很多人喝酒,「吃個麵都能喝多,幾碗麵幾個拌菜就可以喝幾箱啤酒」。很多這樣的小店都會營業到淩晨三四點。
如今,本溪的人口越來越少了,工業綺夢早就落幕,「出走」成了這座城市直到現在的主題。
大潘說,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本溪的教育開始嗖嗖上升,每個父母都在反複叮囑孩子要「走出去」。大潘的母校本溪高中一本率很多年保持在90%以上,甚至吸引了很多外市學生就讀,這幾年最知名的是李雪琴,十幾年前她從鐵嶺來,後來考上了北大。
大潘戀家,不想離本溪太遠,畢業後定居在了沈陽。他本溪高中的同學除了沈陽,更多去了北京和上海,回本溪的屈指可數。
對此,很多人表達了共鳴。有人說:「回到本溪的應屆畢業生,都被各種親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姨說成沒出息。」也有人說:「身邊學曆高的同學畢業之後都會去南方,本溪以後養老比較好。」
一代一代年輕人出走,在遙遠的城市定居、結婚生子,後來老人們要去幫孩子帶孩子,也隻好在暮年出走;這些年,開始有離開的人回到本溪,發現故鄉工作機會更少,求職未果,於是二次出走。
被留下的本溪隻能緩慢生長,一切新鮮事物都顯得格外新鮮。前兩年,羅森開到這裏的時候,門口甚至排起了長隊。大潘把這一幕拍下來做成了明信片,配文是顧城的詩:無數樹木的骨骼/釘成牆/在探照燈下/閃著白光/誰不愛家鄉/可總有逃亡。
羅森門口排隊的人
這些年,人們越來越多地從文學作品中窺見那個時代的東北。鄭執說:文學有一定的延遲性,二十年後,當我們成人,有了表達能力,童年時期在我腦子裏種下的這粒種子發芽了,這粒種子,正是我父母那一代人經曆的現實。
沈陽有鄭執,還有雙雪濤和班宇,相比之下,本溪的聲量就小了許多。如今大潘也在做同樣的事,和寫作一樣,在某種程度上,開書店也是一種表達。
門洞裏的書架上有很多東北作家的書和雜誌,除此之外,店裏還陳列著很多關於本溪的文創與文字,它和其他獨立書店最大的不同是「在地性」,記錄著一座城市的光輝和烙印。
大潘曾設計過一款飲品,取名《嘿!本溪!》。他說,因為本溪是一座森林城市,森林覆蓋率高達74.5%,冠之遼寧,所以下層為綠色;同時本溪是一座資源型重工業城市,太子河西岸立著數根晝夜不休的煙囪,所以上層為不透明的煙霧色;下層甜,上層酸,酸甜交加是城中人的生活真味;最後,綠葉薄荷飄於最上,套用了Bob
Dylan的歌詞:答案在空中飄蕩。
本溪的工廠
4
下午五六點,本鋼的工人下班,他們穿著灰色廠服散向城市的每個角落。那是大潘一天中最不喜歡的時刻,所有人困在同樣的衣服裏,做著同樣的事。直到晚飯後換上自己的衣服遛彎、跳舞,才算恢複些屬於個人的活力。
大學畢業後,大潘也有過兩年在鋼廠工作的經曆。和很多人一樣,雖然父母曾在那個龐大的機器裏下崗,但他們還是希望孩子進去,盡管不像當初那麽輝煌,但依然是視野範圍內不錯的選擇。大潘上大學之後發現,班裏同學都來自鋼鐵城市,「隻有鋼鐵城市的家長們會給自己的孩子報這個專業」。
但那兩年大潘並不開心,他始終不適應那種「被規定的生活狀態」,「換一個人也能幹,隨時可以被替代。」他沒和任何人商量,辭職了。
東北小城的「好工作」,很少有人主動丟掉。當初作家雙雪濤從銀行辭職的時候,因為沒有先例,人事部門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辦理自願辭職手續。大潘決定離開也讓領導挺震驚,反複問他「想好了嗎」,這樣的單位,是很多本地人想托關係進來的。
想開書店的念頭在心裏萌生很久了,辭職後重新冒了出來。
其實,大潘自己的啟蒙是在音樂中完成的。
在他長大的本溪,一座城市的文化氛圍和空間,跟隨整個城市一起衰落著。工廠景氣的時候,滿城都是圖書館和俱樂部,如今還能在老照片裏找到它們的影子,人民文化宮、勝利電影院、鐵路俱樂部、永豐人民劇場……門口常常停滿了自行車。
後來,這些承載精神生活的空間也陸續消失了,在大潘印象裏,書店隻剩零星的幾家,裏麵擺滿了教輔資料。想買書,要麽去新華書店,要麽就是二手書攤,後來他特意去書攤上看過,一些品質不錯的書,出版年份都還是90年代左右,之後的日子,本溪的升學率不斷飆升,但閱讀「斷檔」了。
好在音樂世界得以保留了一些空間。城裏有幾家小店,專門賣流行卡帶或是打口碟。十幾歲的時候,大潘在學校廣播裏聽到了一首羽泉的歌,覺得好聽,就跑去店裏找他的作品,從此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張卡帶。大潘在卡帶背麵看到了滾石唱片的logo,按圖索驥地知道了李宗盛。唱片店的老板往往是狂熱的音樂愛好者,每次都會不停輸出,大潘腦袋裏的音樂版圖也在不停擴大,他原本用來學英語的隨身聽慢慢被羅大佑和魔岩三傑占據了。也是從那時起,慢慢有了思考的概念,開始關心文化,關心社會,關心「人」,關心更大的世界。
直到讀大學,有了巨大的圖書館,有了用不完的時間和精力,這份熱情才被閱讀接續上。最初是王小波,緊接著遇到了李澤厚的散文隨筆,後來開始讀社科和曆史,然後一發不可收拾,最誇張的一年讀了上百本書。
每個愛看書的都想開一家書店,大潘想,要是其他小孩在自己愛上音樂的年齡,能遇到一本啟蒙書,多好。於是從鋼廠辭職後,他開始籌劃開書店的事。
最終下決心把書店開回本溪,還有一個催化劑,就是那年恰好本溪的新華書店不在了,「我不知道這個東西說出來是不是有一點矯情」,大潘說,但在那時,他真實地感受到了一些緊迫感。
後來,書店租在了居民樓裏。剛開業的時候,對門的老人曾經拄著拐杖到店裏逛了逛,沒說什麽,離開了。很久之後大潘才知道,這層樓正是當年新華書店的家屬樓,老人是當初新華書店改製後的第一任總經理。
這是老人的女兒告訴大潘的,有一天,她問他,我家有好多書,要是有一天不要了,你收嗎?大潘不知道背後是否有更深的意味,要搬家,老人身體不太好了或是什麽。他說:「收,要是不要了你找我。」
這些細小的巧合和對話讓大潘記了很久。一代人正在老去,一些曆史正在更迭。對於瓦解中的故鄉的失落?對於文化空間的執念與情懷?大潘說,他也很難描述是一種什麽心情,但五味雜陳。
書店一角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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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外麵的世界在跌宕,很多行業受到衝擊。書店,這個原本就被視為「夕陽」的行業更是風雨飄搖,一二線的許多連鎖書店經曆了「閉店潮」。不過,按下暫停鍵的本地人、打工者、白領、學生無處可去,門洞裏作為小城唯一的書店,反而比平時更熱鬧了,三年之後依然存續。
但期間,書店開開關關,店裏的活動也一次次中斷、改變計劃。
如今,在門洞裏進門左手邊的書架上,放著一枚口罩和一個白色包裝袋,上麵寫著「一日店員奇遇記任務包」。它原本應該屬於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孩。
前年,門洞裏書店報名了廣西師大出版社舉辦的「加油!書店」活動,開放兩個「店員體驗」名額。通知發出後,很快有兩個年輕人報名參加,大潘和他們取得了聯係,溝通好具體內容,就等著共同體驗書店的一天。
沒想到,正趕上疫情書店停止營業,活動隻能被迫取消了。
一年後,疫情結束,新一季的「加油!書店」活動也再次開啟。大潘看見報名通道打開了,就第一時間完成了填寫,打算彌補上一次的遺憾。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收到了去年報名的男孩的微信,問今年是否還會舉辦。大潘挺開心,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但緊接著,對方說,當時自己和好朋友約好一起參加,但活動取消了,本打算下次再一起報名的,但半年前女孩去世了,胃癌,查出時是晚期,三個月後人就走了。大潘懵了。
後來,新一季的活動按計劃進行,但大潘沒有對外開放名額,直接邀請男孩來參加。活動當天,大潘把一份店員體驗的物料包給了男孩,另外一份擺在了店裏的書架上,算是為離開的女孩保留。
留給去世女孩的任務包
雖然空間不算大,但大潘的店裏有很多這樣微小的細節,全都是一家書店在大時代裏結繩記事留下的扣子。
有遺憾,也有鏈接。開書店這些年,大潘陸續認識了很多同樣開書店的老板,他們分散在全國各地,但在一定意義上又是共同體和同溫層,不時會在網上溝通書和書店的事。
開門洞裏的前兩年,大潘遇到過瓶頸,圖書渠道打不開,很多書無法第一時間到店,也拿不到足夠有優勢的進書價格,一度焦慮到蕁麻疹複發,需要每天吃穀維素調整狀態。當時,哈爾濱雪山書集的老板直接把自己的渠道分享給了他。對獨立書店來說,渠道就像武林秘籍,那時他們剛剛認識不久,但對方在大潘需要的時候像老朋友一樣幫了忙。
每年,除了線上選書,老板們會有兩次去外地進行線下選書。倉庫有兩個足球場那麽大,書被一碼一碼地排在裏麵。夏天,鐵皮倉庫裏的溫度能達到40度,像桑拿房一樣,每個人從裏麵出來,都像洗了個澡一樣。那更像是書店老板們的小規模聚會,相熟的十幾二十個同行會約好一起去,會互相參考,互通有無,但每個又都有自己的審美和趣味,因為書店老板們氣質各異,每個書店的氣質也都截然不同。
除了書店老板,他還結識了很多讀者。在大潘印象裏,一個70多歲的老人每隔一個多月就會到店裏買書,有時趕上滿減活動,店員會建議他參加,但老人總說「算了,小地方開店不容易」;一個山東讀者打電話過來,詢問住哪兒比較方便,說準備專程來門洞裏;一個女孩回本溪時和大潘說,學生時代她在門洞裏遇到了喜歡的書,如今已經畢業,成為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的編輯……
來門洞裏的讀者,有一部分是外地遊客,一部分是返鄉休假的本溪人,更多的是本地居民。對前兩者來說,這家小書店是一個去處、一個念想,但對後者來說,這裏更像是一個生活中的桃花源、避難所,是在工作和育兒之外的精神空間。
大潘是個細膩敏感的人,很容易被這些微小的善意與改變打動。曾經因為喜歡看書葉公好龍地想要開書店的男孩如今做書店老板已經五六年了,早就意識到看書和開書店完全不是一碼事,但讓他開心的是,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對開書店的喜歡程度比看書這件事更多。
有時他會想起波拉尼奧的那句「你知道什麽時候我們真的感到孤獨嗎?我說:是在人群裏」。大潘想,那份孤獨,或許因為沒有鏈接。但如今,借由書和書店,他和人,和更廣闊的世界,產生了關係。
店裏的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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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店裏兼職的店員小招曾經也是門洞裏的讀者,今年40歲,額前留著短發,長發在腦後披散開,說起話來會有些拘謹地笑一笑。
他學新媒體專業出身,高職畢業後,考慮到「北京那個地方算是祖國心髒了,那兒的廣告公司可能比較跟自己想象力接近一些」,於是到北京求職。但心理落差很快出現了,入職的公司做農產品包裝,小招每天需要做的工作,就是給種子設計五顏六色的包裝袋,「逐漸看清現實,有一種理想破滅的感覺」,於是賭氣回了老家本溪。
那兩年,恰逢母親膽結石發作,父親患腦梗後身體也不好,作為獨生子,小招沒有再出去,成了為數不多留在本溪的年輕人。
本溪產業結構單一,除了鋼鐵企業和體製內工作,沒有太多其他選擇。回來的幾年裏,小招做過廣告設計,也做過兒童培訓機構的攝影師,「隨著自己性格來,不想做了就走了」。盡管嚐試著安慰自己「任何選擇都是有得有失的」,難免還是會質疑離開北京這個決定,如果「年紀小的時候看問題不是特別偏激的話,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有段時間,因為理想的工作不好找,能找到的工作不是特別願意幹,小招辭職待在家裏。那時他快要40歲了,沒結婚,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每次鄰居問起「做什麽工作的」,都讓他覺得尷尬和厭煩。
白天他會習慣性地出門——理性上覺得應當出門,但又不知道為什麽出門;天黑了知道回家,但天亮著不知道要去哪裏,「整天就像個遊魂一樣,四處遊蕩」。有時會去網吧,他不怎麽打遊戲,但隨便在網上逛逛,就能消磨些時光;平日裏被遊客們打卡的山山水水本地人已經看厭了,小招的另一個出口是騎行,從本溪騎到沈陽需要3小時,從沈陽騎回本溪又是3小時,一來一回,一天就過去了大半。
後來,小招偶然看到了門洞裏的名字,拿出手機一搜,說是書店,出於好奇去看了看。
第一次去門洞裏,他從書架上拿了一本孔飛力的《叫魂》,純粹是被書名吸引了,讀了讀才發現,原來還講了「民間那種互相栽贓陷害、互相舉報那種」。繼續讀,小招意識到有些內容「不是太懂了已經」,但有些東西慢慢被勾了起來,之後的幾年裏,陸續開始看了其他社科、哲學的書,最近在讀一本法律相關的書。
「你很難想象,如果沒有書店的話,現在我可能在哪。」他說。
「就像思想上的重建,一點一點地把舊樓拆去,再一點一點地建起新樓。」小招自嘲地笑了下,「會不會爛尾說不好,但還是一點一點在建。」
大潘記得,店裏還曾來過一個二三十歲的小夥子,不怎麽擅長表達,一說話就臉紅。從兩年多以前開始,他隔上倆禮拜就會到店裏買書,時間久了,和這裏也熟悉了,慢慢放鬆下來,偶爾能聊幾句。
大潘後來得知,他是個環衛工人,喜歡藝術,白天出去掃街,晚上回家畫畫,每次來門洞裏,他都會買些大部頭的藝術書籍和大本的畫冊,這一類書都不便宜,大潘每次就拿成本價賣給他。
小城的氛圍往往更保守,40歲不結婚、沒有穩定工作的小招,不善言辭、喜歡繪畫的清潔工,都要承受很多偏見和非議。但在書店,所有人可以抹去職業身份、社會屬性,進入自己的世界。書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七月初,大潘在沈陽的新書店開始營業,起名叫「打盹兒」。他說,打盹兒是一種介於清醒與沉睡之間的狀態,沒沉睡但也不完全清醒,需要碰一下。
開業第一周,大潘自己還沒完全適應這個新環境,總覺得有些陌生和拘謹,但他發現,很多來店裏的讀者顯得很熟悉,隨手拿起店裏的書和文創,或者隨便坐在哪個角落裏,鬆弛、自在。他記不得他們,但他們上前和他打了招呼——是門洞裏的老讀者。
11號下午,小路和女朋友進了書店。小路也是門洞裏的老讀者,但並非本溪人,2019年門洞裏開業的時候,小路剛畢業,從遼陽出發,到沈陽轉車,坐火車去了本溪,特意到門洞裏買書。如今已經買了車,聽說大潘開了打盹兒,又特意從遼陽開車來了沈陽。
小路如今在遼陽一所理工科院校教大學語文,這天,和大潘聊起小城的種種,他說,對看書的人來說,在哪兒都不會覺得局限。
「因為通過書,去了更大的地方。」
打盹兒書店一角受訪者供圖
(文中小招,小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