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白人貧困:被邊緣化的主流與看不見的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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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5日,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宣布他將代表共和黨參加美國總統競選,隨後正式選擇萬斯(J.D.Vance)作為副總統候選人。萬斯(J.D.Vance)曾出版《鄉下人的悲歌》,是美國底層白人和工人階級代表。伴隨著萬斯進入大眾視野,“洋垃圾”(White Trash)、“鄉下人(Hillbilly)”、“白人貧困”、“紅脖子”、“白人Loser”,這個曾被忽視的群體已浮出水麵,成為左右美國政治的關鍵力量。

發達國家的失敗者

“白人垃圾”(White Trash)或“洋垃圾”,是稱呼中下層白人的外號,用來嘲笑在西方發達國家作為主流群體、占據社會優勢地位,卻淪為失敗者(Loser)的白人,以沒文化、爆粗口、酗酒、吃垃圾食品、肥胖症為特征。

近年來,發達國家的貧困、無家可歸、貧富差距問題日益加劇,貧困不再是有色人種或移民獨有的現象,作為主流社會群體的白人,同樣麵臨貧困問題。在美國,有6600萬白人生活在貧困中[1];在澳大利亞,有11.6萬人無家可歸,其中白人約占70%[2];在歐洲最富裕的國家盧森堡,貧困人口和無家可歸者都在增加,12.9%的工薪人口麵臨貧困危機,其中大部分是白人[3];在英國,2024年有19%的白人生活在相對貧困中[4];在南非,白人貧困率12%,約45萬白人生活在貧困中。

在美國,“白人垃圾”(White Trash)常與其他詞匯混合使用,帶有貶義和攻擊性,例如用來指代美國南方,特別是佛羅裏達和佐治亞州白人農民的“白鬼”(Cracker);指代阿拉巴契亞山區白人的“鄉巴佬”(Hillbilly);指代奧克拉荷馬州白人流浪工人的“奧基”(Okie);指代南方種植園中被陽光長期照射而皮膚發紅的白人農民的“紅脖子”(Redneck);指代居無定所、沒有房產,隻能住在移動組裝房車裏的“房車垃圾”(Trailer Trash)。這些稱呼,都帶有人格上的侮辱和否定。

用來貶損下層白人的俚語,都有特定的曆史背景和地域特點。“白人垃圾”(White trash)最初出現在19世紀初,是美國南方蓄奴州的黑人對白人的稱呼,在1852年出版的經典反奴隸製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中,作者斯托夫人專門寫了一章題目為“白人垃圾”的內容,描寫美國南方的底層白人境況。

貓王早期藝名為“鄉巴佬之貓”(Hillbilly Cat)

與代表美國北方工業社會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不同的是,美國中下層白人的曆史可溯源到蘇格蘭-愛爾蘭人群體,他們是定居在美國最初十三個殖民地的威廉三世(奧蘭治的威廉)的追隨者。“白鬼”(Cracker)一詞源於蘇格蘭蓋爾語中的Craic,指代大聲交談、大聲吹牛的人。“白鬼”的祖先是英國流浪漢、罪犯、孤兒、蘇格蘭和威爾士移民,被官員視為不守法不禮貌的群體,是為南方種植園大地主工作的佃農和牧牛人。“鄉巴佬”(Hillbilly)也源於蘇格蘭蓋爾語,Hill指遠離人群的孤立者,Billy指同誌。“鄉巴佬”居住在阿拉巴契亞山區,是美國中西部重工業區的早期建設者,1892年的《鐵路工人報》(The Railroad Train men's Journal)首次使用“鄉巴佬”一詞,1900年《紐約報》(New York Journal)將“鄉巴佬”描述為“阿拉巴馬州自由公民,住在大山裏,說話缺乏教養,衣著打扮邋遢,愛喝威士忌酒”。“鄉巴佬”們喜歡自給自足,拒絕現代化,觀念落後,喜歡暴力。

“奧基”(Okie)來源於美國1930年代大蕭條和破產白人的血淚史,是加州人對來自奧克拉荷馬農民工的貶義稱呼。大蕭條時期,上百萬破產的奧克拉荷馬人來到加州中央穀地做農場工人,1990年代,加州有約375萬“奧基”。1940年普利策獲獎紀實文學《憤怒的葡萄》,就描述了因金融與農業變革而一貧如洗、被逐出奧克拉荷馬的白人一家,前往加州尋找出路,成為“奧基”的故事。

“紅脖子”(Redneck)始於1890年代的美國南方,白人在種植園中工作,受到太陽暴曬後,脖子發紅,故被戲稱“紅脖子”。除了在農場工作的白人,紅脖子也指代在工廠工作、沒有土地、隻能在貧瘠的沼澤地中生活的白人。

“房車垃圾”(Trailer Trash)始於19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興起於二戰後。大蕭條時期,東部、中西部白人為討生活,靠大篷車裝載家當、舉家搬遷到西部拓荒;二戰後,住房減少,一些白人失去住所,無家可歸,隻能居住在帳篷、房車、組裝移動屋裏。

看不見的貧困

在2024年6月出版的新書《白人貧困:揭示種族與階級神話如何重建美國民主》中,威廉•巴伯(Reverend Dr. William J. Barber II)和喬納森•哈特格羅夫(Jonathan Wilson-Hartgrove)指出,事實上,美國貧困人口中,白人才是貧困人口的大部分,也更容易陷入貧困。貧困白人有6600萬人,貧困黑人2600萬,白人數量比黑人多4000萬人,但這個事實長期被忽視[5]。白人貧困問題之所以不被看到,是因為貧困問題在美國被長期當作“黑人問題”看待,被視為種族問題而不是階級問題。

這一定程度上與美國官方統計方式有關,統計辦法於1960年代製定,以溫飽為基準線,沒有計入當代社會的醫療、教育、交通、住房成本。哈特格羅夫認為,41%的美國人口都處於貧困水平,每天因貧困死亡人數是800人,與新冠疫情時期的死亡人數相當,因此貧困是美國正在發生的一場“疫情”。另一方麵,白人被塑造成社會上層既得利益者,從而使真正占貧困人口大多數的白人,除了“白人”標簽外,得不到多少社會救濟。[6]

2024年6月出版的新書《白人貧困:揭示種族與階級神話如何重建美國民主》

白人貧困的根源在於美國的奴隸製曆史。奴隸製不僅產生黑人、有色人種的社會經濟問題,也導致白人貧困。在大種植園製度下,肥沃土地被奴隸主占有,無產階級白人隻能獲得條件最差的土地,在不適合耕種的沙地、山地上開墾,成為“山地白人”或“鄉巴佬”(Hillbilly)。奴隸製剝奪了窮苦白人的土地所有權和政治投票權,因此很多人轉而做小偷、強盜,喜歡“走後門”,留下很多行為、選擇、價值上的問題,為貧困埋下隱患。

在《論美國民主》中,托克維爾論述:“從出生起,美國南方白人就活在內部極權中,因此他獲得的第一個習慣,就是毫不費力的占有,這讓南方白人生性傲慢、易怒、衝動、暴力,充滿欲望,被一切障礙激怒,而一旦他初次嚐試就失敗時,其內在的軟弱就再也無法掩飾,會輕易選擇放棄。”在《湯姆叔叔的小屋》中,斯托夫人寫道,白人在美國經曆的貧窮是在歐洲時不曾經曆的,大種植園製度迫使白人為生存掙紮,變得“難以置信的殘忍”,像盲目發瘋的野獸。

白人貧困問題與階級問題密切相關。“白人垃圾”的稱呼雖由黑奴發明,但將其推廣開來的卻是白人中上層階級,被中上層白人用來將自己與下層白人進行身份區分。傑圭琳•威爾遜(Jacqueline Zara Wilson)就認為,“白人垃圾”根源於英國的階級與民族鬥爭,在文章《看不見的種族主義:白垃圾的語言與實體論》中,她指出,“白人垃圾”是有特權的英格蘭人對愛爾蘭、威爾士和愛爾蘭人的歧視,是一條等級製度鄙視鏈,英格蘭人最高,蘇格蘭-愛爾蘭的蘇格蘭長老會移民其次,信仰天主教的愛爾蘭人是最末端。南希•伊森伯格(Nancy Isenberg)則認為,“白人垃圾”是英國殖民者對美國殖民地的歧視,在著作《洋垃圾:未被講述的美國400年階級史》中,她指出這片新大陸被英國人視為不毛之地,是用來承接英國底層人口,是“扔掉那些沒用的、純屬浪費的糟粕渣滓們的垃圾桶”。

白人的貧困問題,是種族與階級同時作用的結果,即使在奴隸製中,也摻雜了濃重的階級關係。例如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南方蓄奴州就曾提出,北方對待白人工人階級的方式,與南方蓄奴製沒什麽不同。北方聯邦軍總司令尤利西斯·格蘭特說,南北戰爭不僅解放南方黑奴,也解放南方底層白人,“南北戰爭解放了數以百萬計的貧困白人,他們的情況比黑人還慘”,美國內戰也是一場階級戰爭[7]。

反向種族歧視

在美國,白人被長期塑造成既得利益者和社會資源主要占有者,使白人貧困問題與白人主流敘事格格不入,不僅無法被看見,也不可說,造成另一種反向種族歧視。美國導演約翰•沃特斯(John Waters)曾感歎:“白人貧困是最不可說、不可提、不可碰的種族歧視”。白人貧困問題可能是一種原罪:在白人內部,貧困是一種羞恥,是“一手好牌打稀爛”的典型,歸因隻能是自身,不可歸因於社會,因為社會一開始就給白人最好的起點;在白人外部,白人貧困隻會激怒其他有色人種,後者明顯在貧困問題上更有話語權,會引發種族歧視麻煩。

對貧困白人的種族歧視,貫穿了美國曆史。貧困白人的膚色曾被種族主義者加以歧視調侃:“可怖的蠟黃和慘白,像黃色羊皮紙”、“過於白,像得了白癜風一般”。斯托夫人也曾寫到:“這位悲慘的白人女性,目光空洞,兩頰凹陷,懷中的孩子瞪著一雙驚悚的眼睛,仿佛被驚嚇到的野獸。”

貧困白人遭到的種族歧視往往來自白人內部。蓄奴主義者丹尼爾·亨得利(Daniel R.Hundley)曾於1860年提出,白人貧困是“血統決定”(bad blood)而非社會造成,形容下層白人為“地球上最懶惰的兩條腿動物”。[8] 美國種族主義組織3K黨領袖倫道夫·肖特維爾(Randolph Shotwell)也曾給出這樣的自我描述:“我們是人類中的一群特殊群體,沒受過教育,沒思想,愛揮霍,過得還不如黑奴好。”美國記者傑克·卡士(W.J.Cash) 在1941年出版的《南方的意誌》中也認為,底層白人是物理上有缺陷的人,是弗吉尼亞州和佐治亞州的奴仆、欠債人、贖罪者,也是歐洲來的那些最失敗的農民、勞工和城市貧民窟人群。

針對貧困白人的基因論和種族論曾盛極一時。在美國思想家艾默生眼中,美國人應是“撒克遜人、丹麥、挪威、昂撒人後代”,底層白人不被包括在美國人範疇內。曆史學家大衛·哈克特·費舍(David Hackett Fischer)在著作《阿爾比恩之種:英裔美國人的四種民風》(Albion’s Seed: Four British Folkways in America)中認為,“鄉巴佬”的暴力傾向與其祖先來自蘇格蘭高地、英國北部邊緣地帶有關,源於其凱爾特基因,而非撒克遜人[9]。西奧多·羅斯福認為底層白人已經讓白人群體“人種降級”,是“種族自殺”(Race Suicide),“從東歐和南歐來的移民正在衝擊以盎格魯-撒克遜人為主體美國白人社會,貧窮白人和美國並不想要的移民,會降低占統治地位的特權白人的人口比例,直到白種人消失和被取代,這將對美國造成危害。”[10]。20世紀初,“優生學”(Eugenics)在美國興起,下層白人成為犧牲品,優生學提倡立法允許農村白人接受非自願絕育手術,以“淨化”種族,1907年,美國印第安納州就通過了強製絕育手術合法化的法案,後來在爭議中被廢止。在《白人垃圾:美國種族與階級》中,記者安娜麗•奈維茨(Annalee Newitz)和社會學家馬特•雷(Matt Wray)就指出,“白人垃圾”是同時帶有階級歧視和種族歧視雙重含義的詞匯,把底層白人視為違反白種人優生學的代表。

反向種族歧視,讓並未獲得利益和資源分配的白人,也被納入“既得利益者”的固定偏見中。僅僅是膚色上的白人,並不能獲得工作和收入。像所有被壓製的種族少數一樣,這部分白人從出生起就與貧困作伴,貧窮成了原罪,被譴責為“不夠努力”、“不能提升自己”。而中上層白人仍會歧視性地貶損下層白人為“白色垃圾”,以此鞏固上層白人的優越感,把底層白人排除出去[11]。

隨著美國經濟日益不平等,白人貧困正在加劇。“貧困白人群體才是美國國家敘事的中心聯結。無論看得見,還是看不見,這個群體的存在證明了,美國正在給它的群體貼標簽。這些標簽顯而易見,但人們選擇性失明,不過是想說明,這些底層白人不是我們的一分子罷了。不,他們正是我們的一分子,而且是我們曆史的根本性構成,無論我們喜歡與否,”學者南希·伊森伯格總結道。[12]

MAGA與遺失的美國夢

美國“鄉巴佬”白人集中在中西部“鏽帶”老工業基地。《鄉下人的悲歌》所描述的場景,不禁令人想到中國的《漫長的季節》、《鋼的琴》、《平原上的摩西》,猶如中國東北老工業基地的產業淘汰,美國舊工業帶白人勞工階層出現失業、貧困、人口流失、年輕人外出打工、老齡化現象。不同的是,美國白人貧困問題,還與毒品、家庭暴力密切相關,並將憤怒遷怒於移民、自由貿易上,采用“國會山暴亂”的暴力方式,將排外、反移民、反全球化的訴求寄托到特朗普身上。

18世紀起,信仰新教、來自蘇格蘭-愛爾蘭的移民來到阿拉巴契亞山區定居,內戰後,美國走上工業化道路,阿拉巴契亞山區逐漸落伍。1875年開始,美國中西部的新興工業區崛起,“鄉巴佬”為了生活,開始移民到中西部芝加哥、克利夫蘭、底特律等工業城市,特別是20世紀30-50年代的美國工業黃金期,成為“鄉巴佬”最輝煌的二十年,是美國崛起的中流砥柱。

二戰後的1950年代,美國製造業開始去產能,並開啟全球化產業轉移,先是1950-60年代從美國轉入日本、歐洲,再是1970-80年代從日本、歐洲轉入亞洲四小龍,再之後的1990年代轉入中國,21世紀又轉移到東南亞、非洲、拉美去。

每一次產業轉移是一次輪回,成就了輝煌,也導致了落寞。中西部“鄉巴佬”的悲情,是中國東北下崗潮的提前預演,二者相差半個多世紀。萬斯所描述的美國中西部老工業基地倒閉的工廠、殘破的鋼筋水泥架、關門的店鋪、無人的街區,都很像東北的重工業城市。萬斯代表的鏽帶白人工人階級,也擁有曾經的中國東北國企“共和國長子”一代的驕傲感,“鄉巴佬”認為他們的樸實、傳統才是建設美國成為偉大國家的中流砥柱,對東部、西部灣區自由主義(Liberal)的金融、科技新貴們嗤之以鼻,痛恨移民和全球化。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正是回應了“鄉巴佬”白人群體的心理訴求,鄉巴佬也成了特朗普的基本盤。

但美國白人貧困問題,並非都是經濟問題,也不是物質上的絕對貧困,而與社會、信仰以及文化有關。《鄉下人的悲歌》所描繪的場景反映出下層白人的文化特征,例如家庭教育中的代際剝削關係,男主的母親想帶兒子開車自盡,或在兒子律所麵試的緊要關頭撒嬌,要求兒子照顧她,在代際之間傳遞貧困,是由吸血型人格導致,而不是經濟原因;再如兩代人的未婚先孕、多次離異又再婚,反映出某種價值取向;母親磕藥、在醫院做護士時偷用病人的藥,在醫院發毒癮、用吸毒方式麻醉自己,逃避現實,也不全然是經濟問題。

“貧困白人亟需一種政治願景,當所有的窮人走到一起團結起來時,將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決定著美國大選的結局。”《白人貧困》的作者哈特格羅夫說,他不忘提出這本著作的終極價值,“讀這本書的價值,是找到希望,從絕望中走出來。我們最需要的是希望。”

萬斯的貧困白人敘事具有其獨特性。他一直在回頭,從他來自的鄉巴佬群體中汲取他需要的政治養分,以便邁向他們心目中的美國夢。

注釋:

[1] Jonathan Wilson-Hartgrove, The Radical Imagination, Re-imagining the Poverty Debate: White Poverty, July 15 2024

[2] Australia Institute of Health and Welfare, The diversity of Australia’s homeless population, 2015

[3] Luxembourg Statistics, Digitalization, inequalities and risk of poverty, Report on work and social cohesion 2023

[4] Brigid Francis-Devine, Poverty in the UK Statistics, House of Commons Library, April 8 2024

[5] Jonathan Wilson-Hartgrove, The Radical Imagination, Re-imagining the Poverty Debate: White Poverty, July 15 2024

[6] William J. Barber II, Jonathan Wilson-Hartgrove, White Poverty: How Exposing Myths About Race and Class Can Reconstruct American Democracy, June 2024

[7] Isenberg, Nancy (2016). White Trash: The 400-Year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 New York: Penguin

[8] Machado, Isabel (June 19, 2017). "Revisiting Deliverance: The Sunbelt South, the 1970s Masculinity Crisis,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Redneck Nightmare Genre".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Southern Culture, 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9] Fischer, David Hackett (1989) Albion's Seed: Four British Folkways in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0] Painter, Nell Irvin (2010). The History of White People. New York: W.W. Norton

[11] Drinkard, Allyson (2014). "'White Trash'". In Coleman, M.J.; Ganong, L.H. (eds.). The Social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Family: An Encyclopedia, Volume 3. SAGE Publications

[12] Isenberg, Nancy (2016). White Trash: The 400-Year Untold History of Class in America. New York: Pengu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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