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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觀察關鍵詞：員工關係
“聚焦長期主義”，6月24日，奇瑞汽車官網發布了該公司首份ESG年度報告。
其中寫道：“持續優化考勤管理、薪酬和福利製度，於《考勤管理規範》《帶薪年休假管理操作規範》中規範工作時長，依法為員工提供法定假期、帶薪假期、育兒假、產假及陪護假等假期，並切實從員工需求出發，設立陪考假等公司福利假期。”
和很多企業ESG年報一樣，沒有第三方為這段話的真實性提供擔保。
反而是不到一周後，網上有大量聲音似乎可以證偽這番說辭，“奇瑞被曝強製加班卷工時”等等類似話題登上各大熱榜熱搜。
其中有一項尖銳的指責：為了滿足IPO合規性要求，奇瑞試圖篡改職工下班打卡記錄。邏輯上無法否認奇瑞有這樣的動機，但相關推測也缺少證據，因為奇瑞的下班打卡記錄僅在一天後就恢複正常——不排除隻是係統或某個負責人的小失誤。
針對各類指控，虎嗅ESG組聯係上奇瑞汽車，但截至發稿，該公司既未予以證實，也未予以證偽。
如果指控屬實，奇瑞不僅麵臨IPO、法律等方麵的風險，而且也麵臨ESG風險。
單身與加班惡性循環
陳靜（化名）給筆者打來電話的時候，已快到晚上十點了，那會兒她剛到家不久。
她告訴虎嗅ESG組，她在2023年大學畢業後入職奇瑞汽車，但如今時刻都打算離開：“隻要找到別的工作，我就辭職。在這裏上班真的太壓抑了，下班時天都黑了，每天都不怎麽能見到太陽。”
這種說法是有點誇張了，畢竟早上要到八點半才上班——隻要天晴，蕪湖市的太陽會在這之前升起。
但朝陽也不太會讓陳靜開心，因為她所在的（子）公司，“領導高層有時候會在早晨守在大門口看誰踩點（8：25）打卡”。
“是高層，還不是普通的部門領導。”她特意向筆者強調。
圖為奇瑞工廠屋頂的太陽能光伏發電板。（圖片來源：奇瑞汽車官網）
如果遵守入職合同約定的時間，陳靜是可以看到晚霞的。事實上，奇瑞合同上的上下班時間比很多企業都更友好——上午8點半到下午5點，中午還可以休息一個半小時，實際隻用工作7小時。
“合同很巧妙，寫了‘原則上’這三個字。”陳靜以為，這三個字可以幫助公司避免違約——企業大多數時候不一定要講原則，“其實中午也就隻休息一小時”。
但真正讓她不滿的是：從去年年底開始，一周工作變成六天，原本的五六點下班，頻頻變成七八點，甚至九點；考勤越來越嚴格，而且這個考勤不是抓遲到、早退，而是抓誰的加班時間不夠長。
她還介紹：開會、培訓、述職等活動，往往安排在節假日或晚上7點以後；有些安排在周六的培訓活動，即使某些部門與培訓主題的相關度不高，也被人力通知前來培訓，缺席者會被納入出勤率考核或者公示。
她連相親的時間都沒有，但這正好成為公司讓單身男女們加班的借口。“領導會PUA說：‘不談戀愛、不結婚，不來公司加班幹什麽？’”這幾乎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因為加班讓他們沒時間去找對象。
在陳靜看來，很多加班完全沒有必要。“前端的同事沒辦法，他們工作確實多得做不完，但很多時候，我們後端的工作沒那麽多，也要跟著加班。”反正做完工作也不能按時下班，索性就做得慢一點，久而久之，她發現自己養成了低效率的習慣。
一般來說，加班不僅有加班工資，而且往往高於正常工資。但奇瑞用了一套更有效的管理方式，加班沒有加班工資，但不加班要倒扣錢。
陳靜介紹：員工工資由基礎工資和績效工資組成，績效工資每3個月一發，分為多個等級；如果加班時間不夠，或者工作表現有欠缺，績效工資無法100%拿全；即使加班時間很長，各項表現也無瑕疵，績效工資也隻能拿滿100%，至少陳靜“沒見到身邊有人能拿到超過100%的績效”。
針對網傳的奇瑞“篡改”職工下班打卡記錄，陳靜同樣質疑了公司的動機。但她也澄清，記錄隻在6月27日那天發生異常，到第二天就恢複正常了。從這個角度說，“篡改”未必屬實，因為存在係統故障的可能，甚至可能性更大。
事實上，對比筆者接觸的其他奇瑞職工，陳靜的指控要溫和得多。她表示各子公司、各部門的加班情況有所不同，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部門領導，她的領導是其中不太卷的，“我們是去年年底才開始卷加班的。”
一位在脈脈上認證為奇瑞研發工程師的人士告訴筆者：“有些部門對待不怎麽加班的人，會視為眼中釘，會打低績效。”“搞項目的同事最慘，項目周期被壓縮得很短，管理流程混亂，就算自己知道哪個環節有問題，隻要沒人要求整改，就當沒有問題，往下繼續推，導致問題一個接一個，天天加班大有人在。”
陳靜也提到，由於加班較多，奇瑞的研發周期變短，相關測試、驗證可能打折扣。
那麽，如果加班可能對產品質量產生影響，會最終影響企業IPO嗎？今年以來，坊間盛傳奇瑞謀求在2025年上市，為越來越燒錢的造車行業開辟新的融資途徑。
奇瑞既未向虎嗅ESG組回應IPO傳聞，也未回應關於加班的描述和指控。
奇瑞涉嫌違法
北京周泰律師事務所律師劉魚芳告訴虎嗅ESG組，勞動用工合規是IPO審查的一部分。
她分析說：“加班涉及員工工作時間及休息休假合規管理，一定程度上能體現出企業的產能情況及持續生產經營能力。加班嚴重亦可能帶來生產安全問題，涉及員工人身權益，進而也是行政機關重點監管事項。此外，如果企業因加班工資等頻繁涉訴或涉訴金額較大，亦可能影響上市審核。”
但還有一種聲音，認為加班是企業增強競爭力的必要方式，因為中國距離歐美還存在差距，而造車是目前較有希望追上去的行業。基於這一立場，學界有觀點認為，企業在應對合規問題時，不一定要減少工時，而應在法律上做文章。
這種觀點並不新鮮，奇瑞可能早就想到了。
此前有多家媒體報道，2023年3月，奇瑞汽車股份有限公司執行副總經理、汽車工程技術研發總院院長高新華的一封內部郵件外泄，其中寫道：周六是奮鬥者的正常工作日，對於行政領導們，必須是正常工作日，請想辦法規避法律風險。
此事一度引發輿情。但有奇瑞職工向虎嗅ESG組抱怨，輿情過後，周六加班非但沒有廢除，反而在企業全麵鋪開了。
在一些職工看來，把開會、述職等安排到晚上七點後或者節假日，也說明企業試圖規避法律風險。但有律師告訴虎嗅ESG組，開會、述職等活動均屬正常工作，如果放在下班和節假日，則視為加班，應支付加班工資，否則構成違法。
針對前述郵件，劉魚芳認為：“用人單位或個別管理者未履行任何程序，單方決定勞動者工時製度是違反法律規定的。拋開特殊工時製行政審批不談，即使在標準工時製下，因工作時間的相關規定涉及員工切身利益，依據《勞動合同法》第四條的規定，也應當履行法定的民主公示程序，即：應當經職工代表大會或全體職工討論後，提出方案與意見，與工會或職工代表平等協商確定並告知勞動者。”
劉魚芳還表示，《勞動法》規定每月加班不得超過36小時，如果超過這一標準，即使與員工協商一致並支付加班工資，也違反法律規定。從媒體報道，以及虎嗅ESG接觸的幾位證人證言看，奇瑞很可能存在職工每月累計加班超過36小時的現象。
盡管如此，雲南劉文華律師事務所律師劉文華博士也提醒，企業仍然有在法律上做文章的可能：“根據我國勞動法規定，用人單位安排的加班的用人單位才需要支付加班工資，勞動者自願加班的，用人單位可以不支付加班工資。故實踐中，為了規避支付加班工資的風險，用人單位往往不留下安排加班的證據，采取各種方式營造勞動者自願加班的局麵，使勞動者在加班工資的維權中陷入被動，難以成功。”
劉文華解釋：“勞動關係，本身就是在勞資雙方不對等的基礎上產生。除了某些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多數員工缺乏對企業的議價能力，用人單位處於優勢地位，員工處於弱勢地位。”他建議，司法機關在處理案件時，應該洞察勞資關係中的不對等現象，在舉證責任的分配以及證據采信上，向勞動者傾斜，作有利於勞動者的推定。
奇瑞麵臨ESG風險
如果加班傳聞屬實，奇瑞首先麵臨的一項ESG風險，就是其首份ESG年報涉嫌造假。
“2023年，公司未有雇傭童工或強製勞工等違規情況發生。”“我們持續優化考勤管理、薪酬和福利製度，於《考勤管理規範》《帶薪年休假管理操作規範》中規範工作時長……”奇瑞在其ESG年報中的這些敘述，與傳聞明顯不符，且也未得到第三方認證。
一位ESG業內人士私下向筆者說：“對於難以量化的指標與聲明，如員工的考勤管理、薪酬和福利製度的具體執行情況等，第三方機構的角色更為複雜和多元。它們通常會通過深入企業內部，審查相關政策文件、執行記錄，並進行員工訪談等多種方式，來全麵評估這些聲明的真實性。這種抽查和審查的過程，雖然不如定量數據審計那樣直觀，但同樣能夠為ESG報告中的定性內容提供有力的背書。 ”
他還認為，除了引入第三方認證機製外，企業可以通過其他多種途徑來提高ESG報告的公信力。“例如，建立完善的反饋製度，積極接受公眾、媒體和利益相關者的監督和反饋，及時回應關切和質疑。”
盡管奇瑞在其ESG年報中注明了意見和建議采集郵箱，但筆者就相關話題發送郵件後，未得到任何回應。
其次，如果加班傳聞屬實，奇瑞還有擾亂ESG信披秩序之嫌。
對於未被強製要求披露ESG信息的上市企業，中國證監會上市司相關負責人曾公開表示，鼓勵和支持自願披露ESG信息，但自願披露不等於可以隨意披露，企業也必須遵守相關規定，以規範信息披露秩序。
當然，奇瑞既不被強製要求披露ESG信息，也不是上市公司，但作為“連續21年保持中國品牌乘用車出口第一”（尹同躍語）的企業，如果其ESG年報隨意披露不實信息，也會造成對披露環境的負麵影響。
蕪湖港國際碼頭待發全球市場的奇瑞集團各品牌車型。（圖片來源：奇瑞汽車官網）
再次，如果加班傳聞屬實，或者不能澄清相關傳聞，都不利於奇瑞出海。
2024年5月24日，歐盟理事會批準通過了《企業可持續發展盡職調查指令》（下稱CSDDD），其要求企業及其上下遊合作夥伴，包括供應、生產和分銷，防止、結束或減輕其對人權和環境的不利影響。這種影響將包括奴隸製、童工、勞動剝削、生物多樣性喪失、自然遺產汙染或破壞。法案適用於營業額超過4.5億歐元的歐盟和非歐盟公司及母公司。
CSDDD強調了企業的供應鏈責任。也就是說，即便CSDDD對奇瑞沒有直接約束力，但如果奇瑞與營業額超過4.5億歐元的歐盟企業存在供應、生產和分銷等合作，那麽這家歐盟企業就要對奇瑞進行盡職調查，包括是否存在違法用工問題；如果存在問題，這家企業就可能被迫放棄與奇瑞的合作。
當ESG越來越成為世界通用的語言時，意味著出海企業的社會責任也要與國際接軌。誠如奇瑞董事長尹同躍所說，企業正“穩步向‘建設成為世界一流綠色智能出行科技公司’的長期目標邁進”，海外業務越是龐大，其不確定性因素就越可能轉化為財務風險。
從這個角度講，如果奇瑞確有上市計劃，相關工時問題要麽整改，要麽及時澄清——最好，能讓有公信力的第三方認證機構為其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