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生死後,這些中年人走進臨終病房
文章來源: 極晝story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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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
人到七十多歲,許滿秀的晚年生活發生了一個“戲劇性”的變化。
老伴突然間生病,隻能在輪椅上生活。大概是接受不了現實,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會兒說要離婚,還說過要“殺了她”,最後被診斷出抑鬱。夫妻倆從學生時代相識到進入婚姻,她覺得大半輩子都是非常幸福的,而現在,突然陷入了強烈的危機。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呢?她想找到一個答案。她是那種認真生活的人,退休之前做了一輩子軍醫,到了頭發漸白的年紀,穿衣打扮也是考究的。她想過找心理谘詢,但費用太貴了。一個社工機構來軍休所做分享,她因此得知了廣州有一個陪伴臨終病人的誌願者組織。或許在這些同樣麵臨衰老和死亡的人身上,可能會看到什麽?
每周的服務日,許滿秀往返於家和臨終病房之間。她不在的時候,丈夫交給保姆照看。丈夫一開始會情緒波動,想要依賴她;兩個孩子不住在一起,也表達過不理解,家裏已經有一個老人需要陪伴了,幹嘛還要去外麵陪伴別人?
匡勝利第一次見到許滿秀,是在2015年的一場新義工培訓上,他是這個組織的負責人,對這位阿姨印象深刻。沒見過這麽高齡的誌願者,她聽力有點不太好,對培訓內容有很多自己的想法,“為什麽陪伴(臨終病人)要不分析、不評判、不下定義呢”。她成長的年代和環境,習慣了分析、批評和自我批評。
這麽大年齡的老人家,真的能理解嗎?會不會反而需要別人來照顧她?起初匡勝利心裏犯過嘀咕。沒想到她比一些年輕人還積極,很快通過了考核。
對許滿秀來說,這是一個不曾了解的新世界,她在這裏結識了不同背景、形形色色的誌願者。某種意義上,他們像一個小小的同盟,有人和她一樣,內心懷揣著對死亡的困惑和遺憾,或正在經曆陣痛。
四十多歲的江文勇常常遲到。重度阿爾茲海默症的媽媽每天早上總有狀況,她的認知在肉眼可見地發生退化——認不出鏡子裏的自己了,廣州天氣炎熱,她也會穿幾層衣服。江文勇逐漸接受了,可能那樣讓她覺得舒服,不要去要求她。
江文勇把她送到日托中心之後,再去臨終病房做誌願者。在這之前,他經曆了人生的至暗時刻,離婚,妻子帶著孩子走了,父親因為心髒問題進了ICU,沒有救回來。
他平時開網約車,還在跑保險生意,父親就一直交給哥哥照顧。父親離世的過程很快,都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他積攢了很多遺憾。其實父親早就不舒服了,老人習慣了硬扛,他應該早一點發現的。父親去世兩個月後,母親又被確診了阿爾茲海默症,他決定把媽媽帶在身邊,也想消解那些遺憾,2019年,他來到臨終病房。
●江文勇(中間男性)與母親。
同樣經曆過父親離世的還有誌願者曾萍。同樣是人到中年,養父因為大腸癌入院,一個曾經儒雅體麵的知識分子,穿西裝打領帶,八十歲了還會自己騎自行車。在生命末期卻變成了另一個樣子——擦身體、吃飯都無法自己動手。“人最痛苦的就是神誌清醒,生活不能自理”,糊塗的時候,幻想護工要害他,打110報警;清醒過來,他一度對曾萍說,“你幫幫我,我不想留在這裏了”。
曾萍很震驚,她壓根沒想過,這樣的話會從理智又開朗的養父口中說出來。死亡究竟是什麽,為什麽讓人產生這樣的感受?
那一兩年的哀傷期,曾萍聽不了爸爸這樣的詞,身體大概有什麽地方在積攢著悲傷,開車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盛滿的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流出來。這也是她成為臨終關懷誌願者的起源。
這裏有些特殊,和通常年輕人作為主力軍的誌願者組織不太一樣,留下的不少是經曆過生活變故、乃至至親離世的中年人。
匡勝利覺得,這是一個自然產生的結果。他們接納各個年齡段的人,也專門給廣州的大學生安排過培訓和服務。不過一個學期之後,他發現能持續來的很少,慢慢的,留在這裏的主要變成了30-50歲的中年人。
病人末期的生理需要依賴醫護,而社會、精神甚至家庭方麵的需要則主要交給了誌願者。2017年,衛計委開展全國安寧療護試點以來,國內為臨終關懷提供誌願服務的機構開始增多。2016-2019年,他們所在的廣州“十方緣”參與誌願者人數達到上萬人。
懷揣著傷痛的中年人來到臨終病房,這裏生活著的通常是生命僅剩不到半年的人,還有陪伴的家屬。病床連著病床,氣味的衝擊,視覺的衝擊,病人們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和高密度的死亡、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對他們許多人來說也是第一次。
●紀錄片《最後的,最初的》劇照
什麽是好的陪伴
許滿秀遇見的第一個臨終者,是和她完全不一樣的人。那個人一輩子“遊手好閑”,靠補貼和救濟維持生活。她規規矩矩活了一輩子,難免有困惑,要怎樣才能不戴有色眼鏡陪伴他呢?
臨終病房承接了形形色色的人。無業遊民、重病老人、能自理的、已經變成植物人的。曾萍遇見過一個十幾歲的高中女孩,爸爸打零工,哥哥有精神疾病,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還沒高考就被查出來骨癌。每次見麵,她的身子都會扭向一邊,抗拒溝通,偶爾有一次,她忍不住反問曾萍,“你見過比我更慘的嗎?”
做誌願者時間久了,多少需要麵對一些殘酷時刻。遭遇車禍、意外的人,送到病房時,一眼看去都是很衝擊人的畫麵;有的老人手腳被固定住,哀求著誌願者把他“放了”,為了他的安全,是不被允許的;也有老人在誌願者陪伴的過程中,突然停止呼吸離世。
還有關懷室,那是一個離死亡更近的地方。被送到這裏的,是生命還剩最後兩三天的人,一張單獨的床,被鮮花包圍著,迎接最後一刻到來。江文勇在這裏握住過一些冰涼的手,見過不停顫抖的身體。
從2019年開始跟拍這群誌願者的紀錄片導演羅率,記錄過這樣的故事——在病房裏住了幾年的陳伯,無意間向誌願者提起,能不能給他一把指甲鉗或者小刀,沒有被同意。鏡頭拍下了故事的後續。一個深夜,陳伯嚐試自殺。第二天羅率和誌願者到醫院的時候,他脖子上的傷口已經縫合好了。
陳伯和誌願者語氣平靜地交談著,縫針的時候沒有打止痛,因為打針比縫針還要痛;在臨終醫院住了三年多,對家裏來說也是經濟負擔,他做了很久的心理鬥爭,主要還是痛得撐不住啦。他們聊得過於雲淡風輕,有一瞬間羅率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感覺,這是不是陳伯開的一個玩笑?
“不分析,不評判,不下定義”,匡勝利說,是臨終陪伴的原則之一。作為誌願者,需要學會放下那些標簽,不要想著他過去做過什麽,而是關注一個生命的當下。
當下是最重要的,這是江文勇成為臨終關懷誌願者之後的感受。他在臨終病房見過一個93歲的老人,對著牆麵自言自語,“全部都死了”,到這個年紀,這大概是他的生活寫照。江文勇引導他回憶起一些人生美好的片段,從不安的情緒中拔出來。臨走的時候,他們互相揮手拜拜。
擺擺手說再見,在臨終病房是一件重要的事。在這裏,每一次的告別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誌願者用各自的方式,安撫每一個具體的人。曾萍和那個高中女孩講起自己以往認識的智障孤兒,他們沒法適應正常的社會環境,但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從他們創作的畫、日常的笑臉中就能感受到,她安慰女孩,生命不是比慘,來到這世界一趟,總會留下些什麽;有時候是和老人聊聊家常,聽他的家事,或者講講年輕人的生活,還有最近開演唱會的明星。拉拉他們的手,放一些舒緩的音樂。
抗拒也常常發生。曾萍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個和她同齡的男性,癌症晚期住進臨終病房。他就那樣一個人待著,拒絕人陪,不止是義工,家人也沒有來。
偶然一次機會,曾萍和他說上兩句話。她問,為什麽不讓家人來看你呢?他說,沒必要,我這個樣子,(家人)守著難受,也幫不上什麽忙。過了一會兒,他說,不好意思,我要看奧運,就不跟你聊了。
再去的時候,病床就空了。護工說起,他真的好了不起,從來不麻煩任何一個人,能走路的時候,打水也是自己去的,一直到最後一天,才找人幫他洗個澡。
到底什麽是生命的圓滿呢?曾萍見證了那麽多麵對死亡的狀態,第一次見到像他這樣,最後時刻,還是一個人。她想,不一定有人陪著走才是最圓滿的。
●曾萍 (後排右三)與誌願者們 講述者供圖
心願
在臨終病房,許滿秀是一個受歡迎的人。她開放、心態積極,傾聽青春期小女孩的心事,對方沒過多久,就卸下心防流下眼淚。臨終病房裏許多是她的同齡人,不需要過多的寒暄,就能理解彼此,一個老人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她就拉著陪床妻子的手,回憶起彼此青春時代、青澀的戀愛故事。
過去這幾年,回到家,她總會和老伴說起自己在臨終病房的見聞,和這麽多臨終者打交道,她也能接納老伴因為生病產生的壞情緒,與之和解了。羅率開始記錄的時候,她的家庭已經重歸平靜。
●許滿秀(右)在病房裏陪伴臨終者
真實的生活、傷痛的回憶,和誌願者的日常交織、碰撞在一起,治愈著他們。
曾萍還記得自己陪伴過的第一個老人,他就那樣躺在床上,插著喉管和鼻飼管,維持植物人的狀態兩年多了。她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幾年前去世的生父。就是這樣在醫院把自己熬幹的,一米八的個子,九個月萎縮到幾十斤,離開了。
陪伴植物人能做什麽呢?她試著放一點音樂,舒緩的旋律從手機流淌出來。叔叔麵容有點輕微放鬆了,呼吸也變得平緩。她意識到,原來植物人也是有情緒、需要被安慰的。
父親最後的日子又在眼前重現。那時她隻顧得上醫院的事務,每天被推著走——今天檢查做什麽?他有沒有吃飯?昨天怎麽又發脾氣了?能關注到情感的部分真的很少。那時候曾萍工作還很忙,父親在病房裏待著,她就在外麵抱著電腦工作。現在回想這些,她覺得,在生命麵前該放下的。
對江文勇來說,光是陪伴臨終者這件事,就足夠治愈了。它像做瑜伽、聽死亡相關的課程一樣,填滿了自己難熬的時間。又和那些不一樣,陪伴一個個老人,好像在一一遍遍重演當初沒能實現的、陪伴爸爸的最後時光,遺憾也被衝淡了。
他的生活重心幾乎全部轉移到母親身上。她還能行動,但意識已經不清了,她會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嗎?她無法說出來。江文勇帶她回過一次宗祠。那裏很小,破落了,也沒有太多修繕。
●江文勇與母親。
在車上,不知道為什麽,母親突然哭了起來。他猜測,大概是她的潛意識和小時候的記憶產生了連接。那是戰爭年代,她很小的時候就和小一歲的弟弟失聯了。可能是那些傷心事,讓情緒湧了上來。
許滿秀也帶丈夫回過一次老家,那時他又檢查出癌症末期。在臨終病房見證了許多的遺憾和心結之後,她帶他去見了初戀情人。
“可能以前沒有意識到,做誌願者之後她知道其實初戀也是她老伴的一段美好回憶,能回去見一見也是好的。告別的核心就是化解過往的遺憾和心結,她就主動創造了這樣一個機會”,匡勝利聽她提起過這個故事。
最後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家裏度過的,老伴不願去醫院,她也尊重了他的選擇。許滿秀在日記裏這樣寫:“我們想,與其恐懼,在家等待那天來臨,不如珍惜現在活著的時光,做我們該做的事,想幹啥就幹啥。我倆之間好像比以前任何時間都親密了,相互之間更加能滿足對方的要求。分離那天不再有遺憾。”
羅率見證了最後的時刻,他們感情很好,手牽手彼此看著對方。許阿姨給來訪的年輕人講起先生以前的事跡,展示他的證書,老先生就開心起來,羅率想,他大概覺得生命的價值被人看到了。
老先生離世之後,羅率和幾個誌願者組成了一個關愛小組,時不時去探望獨居的許滿秀。有一天吃完飯,大家都走了,她留了下來,老人拿出一本日記開始讀。
那本日記記錄了許多她和丈夫當年的愛情故事。那時候的年輕人彼此送毛主席語錄,也會送時鍾作為信物。讀著這些甜蜜的回憶,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在滿布皺紋的臉上縱橫。
再次告別
其實有這樣的念頭挺久了,許滿秀想給自己辦一場生前告別會。原本頗有儀式感地定在八十歲生日那年,那年剛好老伴去世,就順延到了第二年。羅率聽她說,原本想要現場擺一個棺材,棺材裏堆滿鮮花,她躺在鮮花之間,因為難度過大而作罷。
告別會現場掛上了一麵大屏,許滿秀過去的舊照片被剪成了一個視頻,一生的回憶在所有人麵前閃現。她沒有邀請親人,也沒有叫街坊鄰居,來的都是這個誌願組織裏的誌願者們,還有在拍紀錄片的羅率。
每個人在紙條上寫著想對她說的話,貼在一塊小黑板上。許滿秀寫了一封長信,向同伴,尤其是負責人匡勝利表示感謝。“她說最後也沒有太多的遺憾,沒有太多需要牽掛的事了。”匡勝利記得她在現場這樣說。最後,每個人都上去擁抱了她。
●許滿秀的人生告別會。
疫情之後,誌願服務停了一段時間。許滿秀問過江文勇,要不要把他的母親送來自己家,她可以幫忙照看。日托中心關門了,母親在家裏,江文勇放了監控,回家後還是因為一片亂糟糟的場景而自責。他謝絕了許滿秀的好意,放棄了網約車的工作,開始全職照顧母親。
母親的狀況愈發糟糕,就在今年年初,去醫院檢查之後,他知道,是時候在心裏為再一次的告別做準備了。
母親每天除了三四個小時的進食,其他時間都在昏睡。江文勇幾乎全天都在陪著她,推著她下樓去商場、公園轉一轉,春天的廣州花開得茂盛,不過媽媽現在看到花也沒什麽反應了。隻有在小朋友嬉笑著經過的時候,她會露出開心的神情。
羅率的紀錄片《最後的,最初的》前不久公開上映了,江文勇推著媽媽去了放映現場,在影廳的最高處,輪椅平放,她躺著休息。電影裏,五年前的媽媽在公園的河邊,哼起一段粵曲。認知已經模糊的她,突然從像是從半夢中驚醒一般想坐起來。
許滿秀沒能等到電影的上映,就在去年,那場生前告別儀式一年多後,她離開了人世。沒人知道太多的細節,匡勝利聽她的家人說,她是在睡夢中突發心梗離開的,“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沒有承受太多痛苦,還是一件有點欣慰的事。”
她在廣州的二兒子來看了電影,才知道媽媽辦過那一場生前告別會。她最後的時光是自己度過的,曾萍聽她說過,每天都會給兒子發一條微信,告訴兒子,不需要你回複,如果哪一天不發了,你要來看一下我了。
影片裏五年前那些熟悉的麵孔,現在都已經不在了,這讓曾萍特別感慨。2022年,在爸爸去世快十年後,她的媽媽也離開了人世。
最後的那幾年,她有意識帶媽媽做過許多小事,母親節的微信轉賬變成了一束花,和她回去看了看老房子,在那兒上了香,媽媽在偷偷擦眼睛。媽媽說,我們一起出去吃點沒吃過的吧,於是她們去吃了麥當勞、螺螄粉,像是變回了小孩子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都是幸福的畫麵,她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