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春季招聘季似乎比想象中冷清。在一些行業,“金三銀四”的光景不再,網友戲稱其為“銅三鐵四”;進入5月,一些新能源車企、互聯網公司先後宣布裁員計劃。
社交媒體上,大廠員工正在擠爆離職博主賽道。有網友自稱以往都是“被工作機會追著跑”,今年卻經曆了“在招聘網站海投400份、打招呼1000+沒人鳥的慘狀”。
一些數據也可以佐證。CGL
Consulting發布的求職報告顯示,2024年一季度,中高端市場新增職位需求量同比去年下降了25.2%。招聘需求量減少的同時,企業的招聘流程也在變長。求職者從被推薦到麵試,平均需要15天;從麵試到給offer(錄用通知),平均需要27天;而從offer到入職,平均需要28天。
買方市場下,不少企業在決策上更加謹慎,這也無形中抬高了實際的招聘門檻。有獵頭公司員工發帖稱,“我司前兩年基本上綜合素質還不錯的應屆生都會考慮入職培養一下,今年據說收到很多211大學的本碩畢業生簡曆,但因為沒有相關經驗,團隊leader(領導)麵試都不麵,直接不要。”
相比求職者們,做人才生意的獵頭更早一步感受到了市場的寒意——根據穀露數據,2023年獵頭行業的市場規模從2022年的600億降為420億,有10%的獵企倒閉,獵頭顧問人數下降20%。
和企業HR(人力資源)不同,獵頭的業績和從業人數與整體就業市場的興衰有著更直接的關聯。“我們更多是在找那個最合適的人。”一個獵頭解釋他們的工作性質,“就像麵前有一個筐,裏麵有很多豆子,企業HR是在這個筐裏挑一個好看、他們喜歡的豆子;我們則是從外麵往筐裏麵撿豆子,供他們去挑。”
招聘季結束後,我們與三位不同領域的獵頭聊了聊。這群對市場環境變化最敏感的人,對他們所屬領域的就業形勢有著最真切的感受。
月薪2萬以上的人比較難找工作
Cathy,基金獵頭,從業7年
我們對市場肯定最敏感的。原因很簡單,市場上沒有職位,我們就沒有業務。如果說哪個行業比較興盛,這個行業的獵頭會最多,業績也會做很大;但如果某個行業不行——就比如之前的在線教育行業,“雙減”政策出台後,那個行業的獵頭全部都轉行了。
對我們基金行業的獵頭來說,今年是最有挑戰的一年。我們的大老板從業20多年了,他說他上一次感到這麽艱難,是在2008年。當時是階段性的,複蘇得也比較快。我們這個階段的難,至少目前還在持續。
比如說,以前我手上的職位數量,同一周期可能有15個,現在隻有5個。其中一個因素是,我們以前服務的客戶主要是外資基金,現在更多是國企。相對來說,國企的招聘周期比較長,比如我手上有個職位,已經持續了8個月,這還是客戶對我推薦的人選非常有意向,想要給offer的情況下。可我們的考核周期最多一個季度,拉不了這麽長。
職位數量和質量都不及預期的情況下,我的業績和收入幾乎是腰斬。
就過往經驗來說,如果手裏的職位量少,或者是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沒什麽成交量,我們就加大工作量,努力去找新的客戶、新的職位,最終總會得到一個還不錯的結果。
但今年我們已經非常努力了,做了很多BD(Business
Development,商務拓展),辛苦程度是三年前的兩三倍,但得到的結果不及之前的三分之一。我突然就覺得,個人努力在市場和大環境下連顆塵土都不如。我的很多同行都陸續轉行了,拿基金領域的獵頭來說,砍了至少有一半。有轉去做企業HR的,也有自己創業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去做Freelancer(自由職業者)了。
獵頭公司以前都會租一個地段好的辦公室,招很多人,因為有人才會有業績。這一兩年經常聽說,有的獵頭公司把大辦公室換成小辦公室,不斷地裁員、降薪。有的公司直接把辦公室撤了,大家都在家辦公。
人們在春節假期後參加招聘會
現在就業市場上兩極化的趨勢非常明顯。一種情況是,客戶要招一個級別非常高的人,能幫忙解決一些非常棘手的問題。這種就不能按常規職位去招。比如某出行平台當時要招一個負責政府關係的人,但是他們的問題不是一個用個人能力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是一個地緣政治問題,靠招聘解決不了,在獵頭的視角而言就是個無效職位。
另一種常見的情況是,比如說我公司現在離職了一個月薪七八萬的人,但我要縮減成本,隻想招一個月薪一兩萬的人。
所以說月薪一兩萬的人,其實不難找工作,但可能月薪在2萬以上的人會比較難找工作。因為現在沒有什麽級別高、預算高的職位釋放出來。互聯網人為什麽總愛在網上談論降薪?因為他們薪資相對來說比較高,出去以後找不到第二份。你說他找不著工作嗎?也能找著,一萬塊錢的工作肯定能找著,但是要匹配他三四萬的薪酬,就很難。
目前就業市場整體比較卷。坑很少,很多人就會降低自己的要求。比如我去年給一個頭部金融集團找一個核算會計,過往來說這個職位要求不高,但是最終選出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北大本碩的一個姑娘,去做一個會計。那就意味著,這個坑被占了,而教育背景沒這麽好的人,就很難再拿到這份工作機會。
基金這個圈子相對來說比較認名校。非名校畢業,很難去到一線的基金公司。但其實對求職者來說,去一些中小型的基金公司,未見得會比名校畢業的人做得差,有時候還能得到更好的收益。比如我們之前有一個客戶,從人員到老板背景到資源等,都不算特別頂尖,但因為投對了項目,有些人甚至一夜之間實現了財富自由。
當然,現在的情況下,中小型基金的生存空間相對逼仄,不怎麽招人。可能一些求職者,本來應該去這些中小型公司發揮他們的價值,但現在因為這些中小型的基金不招聘,他們就找不到工作。
一般來說,企業融到錢了,才會去招人。基金屬於他們的上遊。現在基金自己都入不敷出,更沒有錢去投企業。企業也就沒有錢去招人,去擴大業務。這是一個蝴蝶效應。
目前的情況下,大部分人還是求穩。以前我會聽人說,我總加班,太累了,不想幹了。但現在大家可能更多是說,我覺得我們公司不行了,要散夥了,或者要裁員了。一些基金公司,員工底薪並不高,全憑獎金活著。如果把獎金砍掉,基本相當於降薪一半。
我們接觸到的這些人,很多已經拿了戶口,買了房,身上背負的債務很高。對於薪酬上的落差,他不隻是說心理上不能接受,現實情況也不太允許。
大廠給出的職位減少了百分之二三十
Jason,科技獵頭,從業15年
大廠給出的職位確實在減少,差不多有百分之二三十。
究其原因,無非是組織結構優化,發現了一些重疊的崗位;或者說沒有必要再去增加新的崗位,之前經濟狀況相對比較好的情況下,需要做一個新項目,這些公司會馬上立項、啟動招聘。現在需要做一個新項目,還是會馬上立項,但會先看看身邊有誰能幹這事,不會立刻到外麵去找完全精準對標的人了,所以招聘需求變少了。
中型企業其實很受大廠影響,他們會看著大廠的節奏做事情。比如有一年,一個企業大佬在內部講話提出把“寒氣傳遞給每一個人”,哇,他這一寒氣,好家夥,你看到基本上那個領域的廠商都不招人了,和它相關的供應鏈上下遊的那些零部件供應商、分銷渠道全不招人了。這就是一個頭部效應帶領下,大家對未知的恐懼吧。
初創公司則是另一回事。主要原因在於資本流失,導致創業者融資難度加大,招聘量自然也就變低了。以前你可能做完一輪融資之後,大概幾個月,或者一年之內必定能做下一輪,所以現金流基本上是不缺的。現在做完一輪融資之後,可能兩三年都見不著下一輪,那就要靠自己的造血能力去賺錢,養活自己的人,難度就變大了。
從我們觀察來看,大家目前還是求穩的狀態。對一些求職者來說,如果你給他推薦初創公司,他大概率是選擇不動的。
我是做科技行業的。去年從我們推薦成功,到客戶發出去offer,再到候選人真的接了offer去上班,這個折損率大概在50%左右。有的候選人過五關斬六將之後拿到offer,薪酬他也滿意,但他就不敢來。這種情況其實是非常普遍的。
我判斷,關鍵少數人才是這樣,中低層就業者大差不差,也會有類似情況。說白了就是照葫蘆畫瓢,年輕人看到自己的leader怎麽做,就也跟著學,往升職加薪那條路走;現在看到這個leader都停滯不前了,自己可能也就沒有動力了。考慮到工作中身心受損的情況,權衡之後可能覺得,躺平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基層員工就出現大麵積躺平現象。
中國國際展覽中心招聘會上的求職者
以前創業者是怎麽創業?我有一個好的BP(Business
Plan,商業計劃),我寫一個PPT,就能融資了。花別人的錢創自己的業嘛,他的動力和冒險精神會更強。但是現在的創業者自己可能要去做抵押貸款,真金白銀。這種創業者的心氣兒,跟融資創業完全不一樣——身家性命都搭進來了,那我肯定得非常拚命啊。所以他招來的人就一個當倆用。最後導致很多年輕人說,反正我去創業公司,工資也不高,受的這份累,可能還不如我就躺平了。
我們現在看到的數據是,Q1(第一季度)並沒有大量的需求釋放。招聘量基本上是不會受季節影響波動的,它隻會受到業務本身的調整和經濟大環境的變化影響。
經濟上行期間,有很多美元基金投到國內,滋養出一批PE(Private
Equity,私募股權投資)、VC(VentureCapital,風險投資)。這些資管機構會把錢投向一些比較有潛力的產品、項目,甚至是人。那時候大家願意去冒險,搏一搏,單車變摩托嘛。
但是現在沒有創業土壤了,很多人就不敢創業,隻能在大廠裏麵待著,因為大廠才能接得住他的薪酬。
大廠人不出來,就不會帶來相應的招聘需求。人才流動可能就卡在這不動了,然後導致後麵很多事情的停滯——關鍵少數人才停滯了,那後麵大批量的招聘需求,可能都會因為它停滯而停滯。
大廠一邊裁一邊招,再招人的時候,對人才的要求會比之前要高。之前六七十分的人,招進來,給他留個三四十分的成長空間,對吧?他高興,我也高興。但現在招人可能就得七八十分起。為什麽?因為經過我這些優化和所謂末位淘汰的這些考核,留下來的已經是七八十分的人,我不可能再招個六七十分的人去拉低我的平均值。
而且現在大廠啟動競業的人數是明顯變少的。以前我們看到網上漂著的簡曆,有大廠背景,或者最近一家在大廠工作的人相對少,但是最近我們看到頂著大廠光環出來的人在變多。
經曆這一輪調整之後,大廠的人也暴露出一些弊端——他們的團隊作戰能力強,單兵作戰能力相對比較弱,如果說你一個人把什麽事都幹了,360度全流程做下來,大多數人做不到。因為他們過去在本職工作上就是一顆螺絲釘。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沒有小廠的人有競爭力。所以有些人隨著半年、一年找不著工作,就開始自降身價了。
互聯網所謂35歲的年齡天花板是非常現實的。現在這個年齡天花板已經傳導到AI大模型等科技領域,因為按照這個邏輯,他們不認為老人對新東西會有足夠的認知,新東西還是得交給年輕人去做。還有一個問題很現實,就是體力。人過了40歲、45歲,體力自然幹不過年輕人,即便是傳統行業也是這樣。
“我接觸的候選人,至少30%是裸辭”
Vivian,公關、影視獵頭,從業2年
我做獵頭時間不長,但從去年9月開始,能感覺到客戶的Head Count(預計招聘的員工人數)在減少。
舉個例子,前段時間有一個朋友把他的小妹妹推薦給我,背景特別好,本科紐約大學,碩士北大。朋友跟我說,這個小妹妹找不到工作。我把她的簡曆分享給我其他行業的朋友,他們都蠻驚訝的,說這麽好的背景找不到工作,我們公司應該不太適合他。
與此同時,我們推薦的成功率也在下降。一方麵,現在的就業市場是買方市場,企業不缺背景好的候選人。另一方麵,候選人和企業之間的需求有落差。
前不久我聯係過一個候選人,他差不多有一兩年工作經驗,但中間比較跳,現在做Freelancer和博主。我們聊天的過程中,他說,你做的這些行業我都可以來試一試,但是我這個人比較看團隊和薪水,因為我現在做博主和Freelancer,一個月收入是2萬,所以我看機會不能低於這個數字。他還提出要求,說前期可能需要先線上麵試,如果合適才會去線下。實際上,對於他的背景、從業經曆來說,我手頭的客戶可能沒有一個滿足他的。
雖然現在大環境不那麽好,但還是有人願意裸辭,寧願休息也不要工作。
山東煙台理工學院招聘會鳥瞰圖
在我接觸的候選人裏,至少30%是裸辭的情況。他們的年齡基本在20歲到30歲,有一部分人會對目前做的工作祛魅,或者說不想再做乙方了,想看看甲方的工作機會。但現實情況是,目前就業市場上甲方的機會並不多。所以很多裸辭的年輕人都處在觀望狀態,不太著急;或者說因為之前的工作頻繁加班,強度比較大,他們想給自己放一個小長假。
之前我給客戶推薦一個做新媒體運營的候選人。麵試到最後一輪了,還是沒過,後來她去了一家時尚雜誌。做了還不到一年,就說要離職。她跟我聊起來,說因為經常加班,身體長出了甲狀腺結節、乳腺結節,影響了正常生活,想休息一段時間。
從甲方或者獵頭的角度來講,如果一個人長時間沒有工作,我們確實會擔心他是不是能再回到那種高強度的工作狀態。但是從我個人角度,這其實沒什麽,休息是很正常的。
我覺得人還是要做自己,沒必要為了工作讓自己那麽不開心。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健康是第一位的。至於其他的,比如說薪資或者工作,我覺得都是次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