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語言腐敗在當今中國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文章來源: 失語者Aphasia 於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張維迎1959年出生於陝西省吳堡縣:,1982年西北大學經濟學本科畢業,1994年獲牛津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現為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副院長,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網絡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和北京大學工商管理研究所所長。20世紀80曾在國家體改委工作,是國內最早提出並係統論證雙軌製價格改革思路的學者。在牛津大學讀書期間,師從諾貝爾獎得主James
Miirrlees教授和產業組織理論專家Donald Hay,主攻產業組織和企業理論。
近20年來,他以一個獨立學者的立場,積極參與到中國改革實踐的洪流中,他的企業理論及有關產業改革的理論成果在國內外學術界、政府有關部門和企業界有廣泛影響,被公認為的中國經濟學界企業理論的權威。
本文為張維迎教授於2012年4月21日在中國企業家俱樂部與湖北衛視共同主辦的“2012中國綠公司年會電視論壇”上發表的主題演講。
如果我們問一問,當今中國使用頻率最高的詞是什麽,我想一個候選詞,就是“腐敗”。
我們談論政治腐敗,司法腐敗,學術腐敗,甚至足球腐敗,但是我想有一類腐敗更為普遍,而且它的後果比前幾種腐敗都要嚴重,但我們都沒有注意。
這是什麽呢?這就是語言腐敗。
所謂語言腐敗是什麽呢?就是人們為了政治或者意識形態的目的,偷換語言的概念,把語言的含義作一些完全相反的解釋,然後忽悠人,操縱人的心理。最典型的形式是什麽?就是把惡行冠以美名,或者把善行冠以惡名。
一個例子就是重慶的“打黑”。打黑,顧名思義就是打擊有組織的犯罪,沒有人能夠犯罪。但我們看一下打黑的名義下,實際上幹了些什麽呢?是任何當權者不喜歡的人都可以被認為是黑社會,所以,打黑實際上就變成一個侵犯人權和掠奪私有財產的政治行為。
其實我們更進一步看,為什麽那些左的東西能夠流行,就是左派最善於利用語言腐敗。在這方麵,四人幫是登峰造極。好比說,毀滅人性毀滅文化的事情,他叫“文化大革命”;他不喜歡的,跟他不是一派的人,他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支持他的造反派,他叫“革命小將”;他把你投進牢裏,他叫“勞動教養”;這樣的語言腐敗,就使得左派的行為,特別有誘惑力。30年過去了,我們看四人幫的那些流毒,在我們所謂的唱紅打黑當中,再次複活。
我說的語言腐敗,不是我自己創造的一個詞,這是英國作家喬治奧維爾在1946年的一篇文章裏提出來的。我們知道,語言腐敗古今有之,但是在最近100年,尤其是在希特勒和斯大林之後,語言腐敗的嚴重程度,已經是過去任何朝代都無法相比的。在奧維爾本人的《1984》這本書裏邊,好比他舉到的例子,專門製造假新聞的那個部門叫作“真理部”;專門殺害人的秘密警察,叫“友愛部”;專門發動戰爭的部門叫“和平部”。當然,你說這是小說,但是最後在現實裏相差並不遠。我們看一下,北朝鮮叫作“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前東德叫作“德意誌民主共和國”;剛被推翻的埃及總統的執政黨叫“民族民主聯盟”。所以,聽起來真是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語言腐敗,在我們當今的中國,更是達到一個無以複加的地步。我們幾乎所有的政治概念,其實都已經被腐敗了。包括我們說“自由,民主,法製,憲政”,甚至“事實,真理,謊言”,或者我們叫“謠言”,都腐敗了。我們講到“公司治理”,我們看到“宏觀控製”,等等,都腐敗了。甚至“腐敗”這個概念本身也已經腐敗了。所以我們在“反腐”的過程中,可能反的是另外一些東西。那我們看,我們今天,當一個官員告訴你“我是人民的公仆”的時候,它實際的意思可能是說“我有權,我說了算”;我們看“人民代表”這幾個詞,人民代表顧名思義就是由人民選舉,受人民委托,為人民說話,替人民辦事的人,如果一個人就算你為人民說話替人民辦事,但人民並沒有正式委托你,你也不能稱為“人民代表”,那隻是你做好事而已。但是看看我們所謂的人民代表,實際上是官方委派的一些代表。我們形式上也有投票,但是,投票本來是投票人意誌的體現,是他基於良知去投票,而我們的投票人,隻是在用手,而根本不用腦子。
再看我們講的“改革”。改革本來是怎麽去廢除計劃經濟,然後建立市場經濟,減少政府對經濟的控製,但是我們最近幾年,一些反改革者加緊控製的措施,都叫作改革,而且甚至叫“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措施”,實際上是反改革的。我們有好多好多的例子,比如“宏觀調控”,實際上是“微觀幹預”。
這些語言的腐敗,有些什麽後果呢?我想,至少有三個嚴重的後果。
第一個後果,它使得語言失去了交流的功能,也毀壞了人類的智慧。我們人類創造語言是為了交流,要交流,語言就要有其特定的含義。但我們現在的語言,已經沒有特定的含義了。所以我們看到很多報告文章越來越長,但是信息越來越少,一個報告動輒2萬字,之後還要寫幾十萬字的輔導材料,結果我們看了以後,仍然不知所雲。所以大家對這些東西,越來越沒有興趣。語言的腐敗,使我們普通人慢慢隻習慣於喊口號,而喪失了邏輯推理的能力。舉一個例子。我們看好多文件上講“堅持公有經濟為主導,大力發展非公有經濟”,如果你堅持公有經濟為主導,你怎麽去大力發展非公有經濟?反過來,如果你要大力發展非公有經濟,你又如何去堅持公有經濟為主體呢?這樣的事情,在我們這裏太多太多了。我們一個文件裏,以這個為主導,以那個為主體,以那個為基礎,究竟“主體”“主導”“基礎”之間有什麽關係,誰都不去考慮,沒人關心。我們有數十萬人是全職的搞文字遊戲的人,有數百萬人是兼職的搞文字遊戲的人,所以,每年我們生產了無數的文字垃圾,一方麵毒害了人的靈魂,另一方麵也汙染了環境,不符合綠色經濟,因為它消耗了大量的能源。
第二,語言的腐敗毀壞了人類的道德。人類道德的底線,是誠實。語言腐敗,本質上是不誠實,說假話。從人類本身來講,要讓一個人說假話,比讓他幹壞事更具有挑戰性。為什麽這麽講呢?在法律上說“此犯罪人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什麽意思呢?就是他敢於幹壞事,但是在事實麵前,我們相信他不敢說謊話。這就意味著,如果一個人敢於說謊話,他已經沒有道德底線了。在200多年前,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思想家潘恩就講過,為了人類的幸福,每個人必須在思想上保持他的忠誠。如果一個人墮落到宣傳自己根本不相信的東西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幹一切壞事的準備。所以在語言腐敗如此普遍的情況下,我們看到官僚腐敗如此普遍,假冒偽劣如此之多,然後我們看到我們的社會道德如此衰落,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第三個後果,語言的腐敗導致體製的無法預測性。因為語言本來有信號的功能,語言腐敗之後,本來世界已經危機四伏,我們還以為天下太平;結果,任何一個突發事件,都可能導致體製的崩潰。20多年前東歐出現的事情,比如齊奧塞斯庫,從喊萬歲到喊打倒之間,隻有幾秒鍾的時間。最近中東的事情也是這樣。
所以我想,我們下一步,一定要把反語言腐敗,作為我們非常重要的一個任務。中國要建立軟實力,我認為在語言腐敗如此嚴重的情況下,我們不可能有真正的軟實力,就像一個說謊話的人,別人不會真正地相信你一樣。而且我還相信,我們如果能夠實行言論自由,出版自由,至少50%的語言腐敗可以消滅,而這50%是最關鍵的,另外的50%可能無傷大雅,比如“小姐”“幹爸”這樣的事兒,可能就無傷大雅了。如果我們能消除50%的語言腐敗,我相信政治腐敗,就是一般人講的腐敗的80%都可以消除掉。
所以我想,現在我們是時候開始一個反語言腐敗的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