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深漂"失業做群演,競爭“80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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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了十幾次群演,4月8日這天的戲她感到最震撼。酒吧角落燈光暗紅,一群梳背頭的年輕人罵罵咧咧,互相推搡。作為路人,周舒和其他群演在一旁圍觀,按導演的要求,打開手機相機對準這場衝突,互相議論。很快,一個男人撞開人群,救出女孩,群演一起爆發歡呼。

這是部都市情感劇,主演們都是年輕明星。當天另一場戲,演員馬伯騫給周依然唱歌,還即興表演了一首自己沒寫完的歌。近距離聽到即興演唱,周舒“像是當了次VVVIP”,不停揮舞熒光棒叫喊。不能拍的片段,她偷偷錄音,然後分享給明星的粉絲。

●周舒在酒吧裏當群演,坐台下聽歌。講述者供圖

失業小半年,周舒喜歡上這份兼職,表演時不用想太多,“最能轉移注意力”。她24歲,去年從天津一所民辦二本院校畢業,回桂林老家考公失敗,跑到深圳。她在人才驛站免費住了一周,找不到國際經貿專業對口的工作。應聘上一個包住的瑜伽銷售,入住宿舍時發現不對勁,連夜拉著行李箱,找了家青旅。

她四處看機會,同時做兼職。公號裏跳出招“蘋果手機代購”,一部提成200元,無需墊款,錢能當麵打入自己的銀行卡。去了沒多久,她接到河南警方電話,涉嫌幫信罪,要求到當地配合調查。瞞著家裏過去後,她才知道是騙子利用兼職者的銀行卡洗錢,最後她賠了一萬多。

相比之下,當群演似乎沒有風險。周舒演過打滿發膠的護士長、機場接偶像的瘋狂粉絲,最拉風的一次,穿上職業裝高跟鞋,吹了港風造型,看著劉德華和倪妮在機場告別。她不習慣穿高跟鞋,站了一上午,腳痛,天氣也冷,但還是很滿意。看到這樣咖位的明星得靠運氣,即使通告裏寫了他們名字,當天也不一定能碰上,周舒同劇組的搭子參演好幾次,直到戲殺青都沒追星成功。

大腕們追犯人、英雄救美、當熱心市民找丟失的孩子……都看得她很激動,有時遠遠地拍了照,發在社交平台上。隻是,同一個場景的戲會拍很多次,明星在公交車上來回轉一上午,群演也得跟著認真走路,遲遲吃不上午飯。周舒開始羨慕那些乘客角色——什麽都不用幹,坐在車上吹空調。

在片場等得無聊時,群演們就會搭訕,聊幾句自己的情況。周舒發現,過半的人都是失業後來兼職的。39歲的林語能進這個劇組,自認為是因為看上去年輕。她也是桂林人,老家在農村,媽媽來深圳幫她帶兩個孩子。被互聯網企業的IT崗裁員後,家裏就靠丈夫的工資支撐。

在現場時,她跟剛認識的群演坐在地上聊天。一個30多歲男人說,自己失業後做過很多兼職,把它們幹成全職,建議大家去做演唱會保安。一個40歲的湖南媽媽追林俊傑,聽了很開心,馬上說去。她做財會,老家工作不好找,最近來深圳試試。大哥要拉她進保安兼職群,還讓準備多套不同的保安服,介紹購買的途徑。

幾個人就建了微信群,有次那個男人又問他們有沒有港澳通行證,可以到香港的展廳充人頭,一天三五百。湖南媽媽也很感興趣,讓對方將她拉進了展廳兼職群。按他們領隊(群演中介)的說法,“深圳做群演都是兼職的,很多都沒有工作,天天做。”

還在公司時,有個國慶節林語住在公司加班,心髒突突跳。看到剛休完產假的女同事接著水就暈倒了,她趕緊給自己買了速效救心丸。現在再跟前同事聚會,別人羨慕她可以休息,她勸別人“能苟就苟著”。

盟友的競爭

群演的微信溝通群,隻有第一周有動靜。很多人隻見一麵,加了好友很快不再聯係。林語被拉進的更多是兼職群,其中有個近400人的規模,每天相互分享招聘信息,日薪普遍一二百元,年齡多要求30歲以下。工資四五百的車展協助、禮儀,除了身高和容貌,連發色都有要求。有群友找工作日的日結,說找了好幾天,都招滿了。出現一個招女嘉賓的相親活動,一下午隻補貼30元,群裏罵聲四起。

通過各種轉發、介紹,這些深漂在不同的兼職群相互取暖。春節時,那個學國際經貿的女孩周舒找了份12天的兼職,在會展中心做年貨促銷。這是工資最高的一次,底薪160塊,每賣出一單提成20,但不包吃。她所在的攤位賣菌湯包,隔壁攤子有人賣海藻、炒雞蛋餅,兼職搭子們就到彼此的攤子上試吃,等於互相免費解決了夥食。

剛住進青旅時,周舒也結識過一個搭子,是學酒店專業的老鄉妹妹,對方找不到工作,拉著她去五星級酒店當服務員,從下午四五點幹到晚上10點,時薪16塊,湊出一天的生活費。不過,很快搭子找到了酒店實習,兩人就散了。

這種搭子聯盟太鬆散,盟友也可能變成潛在的競爭者。周舒聽過朋友抱怨,對方認識了一個搭子,推過很多中介和兼職,結果問搭子在哪裏住,一會兒換一個地方,連區都不願意透露,朋友就不再聯係對方了。

承接商業群演的領隊雷健雄感受到,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很多人開始湧進兼職圈,有段時間發條招聘就來了上百人。他這裏的活兒主要就是“充場”——給開盤的樓盤、奶茶店湊人頭,排隊營造熱鬧氣氛,一天費用至少200。也接過影視類的單,校園戀愛短劇,非背景板的群演,6個小時400塊,但對身高和顏值都有很高要求,篩選後的報名人數也是要求人數的2倍。

林語在片場遇到過一個失業者,因為長相好被挑中當“前景”,他拍了模卡,準備全職拍戲。在群演中,路人甲日薪80,常背景虛化;前景露臉,對外形要求較高,一天能掙一兩百;“群特”有台詞,要拍攝特定場景,價格是幾百。

相比之下,普通人競爭一天80塊的群演看起來沒那麽難,隻需要不時盯著手機,拚手速。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林語第一次報名就沒成功,通告發出來幾分鍾,她趕緊報名,結果領隊說,滿了。

●林語拍戲時的現場。講述者供圖

深圳的兼職圈是從去年開始卷起來的,這是26歲的潮汕女孩七七的感受。她交了幾十塊加入兼職社群,發現裏麵深圳的有近萬人。現在很難找到日薪兩三百的了,她聽長期幹兼職的搭子講,前年這是起步價,現在中介要吃掉一半。她想繞過中介自己對接供應商,發現人太多了,大型的兼職都是公司對公司。

她之前做人力,幹了一年的外貿公司在疫情中資金鏈斷了,被拖欠了幾個月工資。找到新工作,簽合同時,工資比麵試談的降了1000元。去年11月後,她已經記不清幹了多少兼職。這些臨時工作主要是三類,會展協助、教育類助理、群演。

剛開始的幾個月,她是很開心的,覺得不費腦,還能彌補之前工作不能到處跑的缺憾。從她的兩次群演體驗來說,這活兒輕鬆,有次隻拍了兩三個小時,全程配合小跑,抬頭看飛機,還能呼吸新鮮空氣。因為是臨時要人,她那天賺了200塊。

她把各種兼職當做表演,每天換一個角色,按規定出演——表演“展會上發傳單的小妹”時,隔壁店幹全職的人都說,她眼裏有光。她自認沒有包袱,忍忍就過去了。5月上旬,七七去麵了一個人事崗,隻招一個人,光她碰見的就有10多個,甚至有人主動要求降薪。

七七的領隊王文婷也在去年遭遇公司裁員,做過兩個月群演,有次角色要說一句台詞:“要考證,他們說技多不壓身”,她覺得,好貼合深圳年輕人的現實。後來,她開始當中介拉人,帶了三四次,最多的一次三個領隊帶了四五十人。有次她發了條通告,招聘18-28歲的群演,價格80,下麵都在問怎麽報名,人滿了沒。應付不過來,她隻能統一回複:暫時不用了,我帶不動了。

根據經曆和觀察,王文婷得出結論:沒工作的想找工作,有工作的想找兼職,總之就是搞錢。今年她重新進入互聯網大廠,996的工作讓人疲憊,但她還是繼續做群演,拍了模卡當前景——期待能成為職業備選。

●潮汕女孩做兼職後,有空就去爬山。講述者供圖

想當個“正常人”

“欺詐行為!”貴州女孩易藝說起群演兼職,語氣透著怒火。她在3月跟著朋友去體驗,報名說是深圳,大巴車卻開了一個半小時到了惠州。她沒想到隻是個開始。破舊工廠搭建成海關,群演當路人,劇組給發行李箱、疑似Gucci的包——每一項,都要拍照,怕群演偷了。

中場休息才能喝水,上廁所要報備,演員化妝時這些背景板也要等著。易藝記得,群演和劇組分為兩個區,吃午飯時有人走錯了被罵。工作人員想休息,看到凳子被一個群演的手機占著,他用腳指向凳子說,把手機拿開,對方不聽,他直接踹了過去。沒人反抗,人生地不熟,怕回不來。

那天,易藝和朋友早上6點起床,回到家已經晚上10點左右。算加了班,在80塊的基礎上多了5塊。她在社交平台上憤慨,說“群演的命也是命”,引來一群人共鳴——區區80塊還要過兩天發,催發工資也要被罵。

他們講述自己當群演時餓了不讓吃飯,吃也隻能蹲著,還被送飯的瞧不起,同劇組的在烈日下暴曬一整天,中暑叫了救護車……在易藝看來,當群演是所有兼職裏體驗最差的。為了賺錢,她幹過私人攝影師、NPC、寫手、服務員,甚至進過工廠,她意識到,如果做不喜歡的事,工作的本質就是賺錢。

她去年師範畢業,在貴州老家當編外老師,幹得太累了,裸辭到深圳闖蕩。在她的設想裏,會租下一室一廳,找到工作,閑了做飯。結果房租高,她隻能跟陌生人拚一張床,廚房常跑出老鼠,廚具黏糊糊的。待了幾個月,連專業不對口的工作都沒合適的。媽媽頻繁打電話:早知道你大學畢業後的結局是去深圳打工,就不讓你讀這4年。上個月,她回了老家備考公務員。

●周舒在惠州某劇組的盒飯。講述者供圖

周舒也進過這個惠州劇組,那天回到家已是第二天淩晨。當群演太累,有的盒飯太難吃了,根本吃不飽——但話鋒一轉,她又說自己被凶慣了,群演走位不對,的確影響了拍攝進度,加班也有好處,沒地鐵了打車可以報銷。

她沒有回老家的條件,也不能向父母開口求助。按她的講述,父母是農民,存的錢隻夠自己養老。30歲的姐姐之前在老家市區買了房,從廈門辭職回去後做網格員,月薪2000,隻夠還房貸,水電費、買菜錢得父母出。她自己卷入幫信罪時,最後拿不出錢來賠,也還是打電話求助了父母。

在深圳,青旅的熟人幾個月裏都搬走了,這個00後換到寶安區的城中村住,1000多塊的空房裏,床也就是塊木板,要裝熱水器得加錢。後來,她又跟兼職時認識的一個正式工共享出租屋的一張床,作為過渡,結果鬧了不愉快。崩潰時,她就找些電視劇的感人片段,躲起來哭一哭。

“現在真的很後悔辭了,一切都亂了。”幹完那份涉嫌幫信罪的兼職後不久,她就入職了一家開了幾十年的公司,做招商,裏麵大多是老員工,派係間勾心鬥角,出了問題背鍋的總是她這個新人。幹了3個月,她從90多斤胖到110斤,在轉正那天提了離職,沒人挽留。今年春節前兩天,她退了好不容易搶到的車票,怕回家被父母問工作的事,最後在青旅過的年,借老板的小鍋隨便煮了年夜飯。

現在,再說到這份幹了三個月的工作,她想到的都是好的,有五險一金,工資能按時發。有次她約中學同學見麵,對方抱怨每天就是工作,下班後回到出租屋也要加班,完全跟社會脫節了,她卻感歎,“這才是正常人,這個年紀該有的狀態”。

周舒說,這幾個月簡曆投了很多,麵試沒幾個。她想轉行,做本專業對口的商務專員,經驗不夠。不管崗位海投,收到麵試邀約,HR刷KPI,隨便應付幾句,就讓她走了。好不容易麵到一份,要免費試工,老板談的底薪是5000,合同變成了2360元,同事都說會拖欠工資。她試了3天,又走了,找各種維權渠道,至今沒要回試工的錢。

5月初,周舒離開深圳到了杭州——本命年不順,這麽久找不到工作,要換一換城市。但求職同樣不順,新城市沒朋友,她每晚失眠到淩晨兩三點。半個月後,她打算回深圳,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