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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文章是一篇自述,來自一位“東北獨生女”。
我們最近經常看到這個標簽。在當下流行的敘事裏,“東北獨生女”是一種“投胎頂配”。
她們在“計劃生育”政策下出生,“獨占”父母的愛和資源,個個都是敢拚敢闖的“大女主”。
有錢,有愛,還很強。
我們很好奇,真實的東北獨生女是這樣嗎?她們是怎麽長大的?於是,我們找到了 1987 年出生在黑龍江的@ 倪君。
作為典型的東北獨生女,她確實幸運,她也以為自己很幸運——父母全力托舉她讀完大學,讀研,並在退休後,在她工作的城市周邊買了房。
但細聊之後,我越聽越熟悉,越聽越悲涼。我聽到了一代獨生女的普遍困境——我們被要求在事業上做一個“兒子”,同時在婚戀上做一個“女兒”。
而如今,活到 37 歲,一場婚姻危機,隱藏的困境爆發了。她猛然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滿足父母遺憾的替代品。真實的“她”是不被允許存在的。
以下為倪君的講述:
01
“我姑娘比男孩還厲害”
我叫倪君,是一個東北獨生女。
我出生在黑龍江的一個小縣城。我們老家天氣很冷,但女人的脾氣都很火爆。我家在一條胡同裏,平房挨得很近,你老能聽到女的“吱哇”的罵丈夫、孩子的聲音。
東北男的不愛操心,女的強勢,很多家裏都是女的當家,我們家更極致一點。我媽在家不僅說一不二,掌握絕對的話語權,還負責賺錢養家。
我爸媽本來一個在國營工廠。下崗後,我媽去做了小生意,我爸在家帶我,洗衣做飯。
我爸的養育方式是“散養”。夏天,胡同裏的小女孩梳著長長的辮子,穿小裙子;我被剃了個小平頭,頭發後麵被推子推得短短的,兩邊鬢角不過耳,穿著背心和短褲到處瘋跑。
我特淘兒。往鄰居家門口堆沙子,炸樓道——用三根炮杖攢一起,中間插根香,放在鄰居家門口,等香著完了,樓道裏就會“砰”的一聲。
我爸媽不罵我,他們從沒說過“沒點女孩樣兒”這樣的話。
有次,我和鄰居家的小男孩玩彈珠。我一顆沒有,他借給我一顆。玩了一天,我把他一兜子——一百多顆彈珠都贏走了。
我爸出門顯擺,“倪君一個沒買,贏回家一兜子”。他很得意,“我姑娘比男孩還要厲害”。
我喜歡和男孩比賽,爭第一。
七八歲時,我跟男孩比賽騎自行車。騎著騎著,我的自行車輪胎沒氣了,但我狠勁倒腿,倒腿,倒得腿都酸了,最後拿了第一。
小學三年級,學校流行玩雙杠。每天中午放學後,別人回家吃飯,我在學校苦甩雙杠。後來,玩得比班上所有男生都好,叱吒風雲了好一陣。
02
“你要有個好學曆,有份好事業”
上小學時,我媽忙於生意,不管我。她在市場租了個小攤子,賣漁具。
我爸有時去幫忙,看會攤兒,就溜號兒釣魚去了。但我媽一直守著那個小攤子,兢兢業業。她沒有愛好,也沒有朋友,漁具攤就是她的全世界。
因為這個小攤子,我們家最先買房,從胡同搬到了樓房。比那些當老師的,在警察局上班的都要早。
我媽是一個非常有權威感的人,規條很多。小時候,我進家老忘關門。
有次,她看見了,罵我,“你走城門樓子啊”,還用胳膊懟了我一下。嘩,我的鼻子流血了,血滴在白襯衫上,我嗷嗷哭。
“不許哭”,我媽說,“把眼淚憋回去”。她從不讓我哭,不允許我脆弱。她自己也很少哭。
上初中時,我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因為老考第一、第二名,我爸常在家長會上發言。同學家長看見我,會指著我說“這孩子成績特好”,我爸媽覺得老有麵兒了。
那時,我們家的經濟也寬裕了,我媽的注意力就從搞錢挪到了搞我的學習上。
我不用幹活兒。吃完飯了,我媽把洗好、切好的水果放在我麵前;睡覺前,給我弄好洗腳水。
直到上大學,我都不會洗衣服,打電話問我媽“衣服是先洗外麵還是裏麵?”我媽聽了都樂了。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學習。一次,有小夥伴來找我玩, “倪君不在家”, 我媽張口就來。我明明就在屋裏坐著。
高中時,我喜歡文科,但她非讓我學理。我數學很差,化學不行,物理也差,進了理科班,排名下滑得很厲害。我好勝心又重,這讓我很痛苦。
但我也隻是玩命兒學,想把成績趕上來。在我媽麵前,我很少反抗,習慣服從。
高考報誌願時,我報的是心理學。我媽逼我改成“通信工程”,說,以後好就業。我不願意,她就每天在我耳邊“吱哇”,弄得我很不安,直至我妥協。
大學畢業後,我媽又讓我考研。
對於我這個女兒,我爸沒啥高期待——考個專科或三本得了,以後找個穩定工作,但我媽不。她期待我:有個好學曆,有份好事業。
03
“你要找個好對象”
我確實成了我媽期待的樣子。
研究生畢業後,我進了北京的一家公司工作。哢哢哢,五年連升五級,升到了總監。
我們這行用人狠,老出差。最長的一次,我一個多月都在外地,隻有周末才回北京喘口氣。加班是日常,淩晨兩點了,客戶會在群裏@ 你,“五分鍾後,咱們開個會”。半夜一兩點,領導會打電話,喊你改方案。
我很拚。剛工作那幾年,不管幾點找我,我都響應,拿起電腦,就開幹。
當領導後,我也這樣要求我的下屬,無論啥時候,信息要秒回。不回,我就發火,“客戶一分鍾找不到你,都是失聯”,就像職場劇裏的那種“女魔頭”。
每次,我一升職、加薪,我媽就特開心,向親戚顯擺,“這孩子從來不讓我操心”。
可很快,她又開始期待我:找個好對象。
30 歲時,我談了人生第一場戀愛。四年後,我們結婚。
我丈夫曾是我的同事,高高大大的,手掌很厚實,讓人很有安全感。他性格溫和,很包容我,我說去幹啥就幹啥,我說吃啥就吃啥,什麽都是我說了算。
他也是獨生子女,但和我很不同。他啥事兒不往心裏擱,很豁達,對獲得認可、肯定的需求也不強烈。
最初,這一點很吸引我。但時間長了,這也成了我們之間一個很大的衝突。他手底下好幾個員工跳槽後,職位都比他高了,他也不心急。
你對未來有什麽想法嗎?我問他。他說,沒有。這讓我很不安。我期待的另一半是一個有上進心、擔當,能讓我依靠的男人。
我讓他寫一份職業規劃。他發了一個 Word 文檔給我。現在看,有些匪夷所思。我把這事告訴我一個閨蜜,她說,你倆是談戀愛呢,還是領導和下屬?
和我在一起後,他確實在很多方麵實現了 0 到 1 的突破。最初,他連電影票都不會買。我教他買電影票、送花、訂飯、做飯、幹家務……
我還幫他解決工作問題。他的一個重要下屬要離職,我直接衝過去找人聊,把人留下了。
結婚後,家裏缺啥,我操辦;家務,他不會主動幹。“我掃地,你拖地”, 我都這麽著的拽著他幹。在我們的關係裏,一直都是我拽著這個男人往前走。挺心累的。
當時我的觀念還是男人養家,讓他每月拿出部分工資給我,用來支付房租和家用,但他隻打了兩個月就不再打了,實際的家庭支出,我花得占大頭。
就這樣,結婚一年多以後,我發現他出軌了。
第一反應不是受傷,而是憤怒——“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04
“你們家重男輕女嗎?”
我感覺被拋棄了。還有種被比較,而且是輸了的羞辱感。我總控製不住地幻想他和那個女人一起嘲笑我的畫麵。
我一滴眼淚沒掉,照常地上下班,像個沒事人。但內心已崩潰。我去做了心理谘詢。
我不斷在想,想我們的關係是哪裏出了問題,想我是怎麽“輸”的。
是我的期待有問題嗎?
“我希望你像我的一座山”, 我曾對丈夫說。但很多時候,我發現反而是我自己被推到了前麵。
辦婚禮時,我還沉浸在偶像劇的劇情裏,期待他為我安排一場婚禮。但“霸道總裁”沒出現,真正的男主全程煩躁,對我埋怨不停“你就啥也不管是吧?”
我挺不痛快的。這還是他媽媽主要張羅呢,他隻負責一部分,都扛不住。要交給我,怎麽著都能給它磕下來。最後,婚禮上播放的視頻還是我和剪輯師對接的。
可我又想,他了解我的期待嗎?
剛談戀愛時,每次吃飯,我都主動 AA,但我內心其實期待他來買單,這樣我就覺得自己是被嗬護、被照顧的那個。但我說不出來。
感覺說出口了,我就“弱”了。
我期待他能主動做。他不做。我就各種陰陽。“哎呀,今天,我在水果攤看到一對情侶買水果,那男的就跟那女的說,想吃哪個隨便拿。”他也聽不懂,也可能懂了,就是不想做。
我想不通,這太擰巴了。
我去找了心理谘詢師,發現擰巴的不止這一點。
我希望他比我強,但他的工資一超過我,我就想趕緊超過他。我們的相處中,存在一種隱秘的競爭。隻有我比他高時,我才感覺自己是安全的。
我好像無法容忍自己“弱”。
直到有一次,谘詢師突然問我,“你們家重男輕女嗎?”
“沒有”, 我腦子裏立刻跳出了這兩個字。爸媽一直是重視我的,前幾年,他們還在廊坊買了房,從東北搬到了我身邊。
但還沒等說出來,我突然又想起我媽一直叫我“兒子”。
我突然好像被點醒了什麽。隱隱之間,有些事情說得通了。
可是,想通的一瞬間,我感到一種尖銳的痛感。
05
“要像個男孩一樣去贏”
我意識到,我一度很排斥自己的女性特質。
小時候,我是個“假小子”。我愛玩彈珠、小汽車和槍。在學校,也整天和男孩瘋跑,不和女孩玩。
學校舉辦活動,老師讓我去跳舞,我“死”都不去。那個階段,我好像不敢在人前做女孩的行為似的,感覺太柔弱了,很羞恥。
小學五年級,進入青春期,我的身體開始發育,我總拿手壓著自己的胸部。我媽也是。直至我上高中了,她都是給我買能蓋住肚子的大背心,不給我買文胸。
五六歲時,我聽我爸說,我媽剛懷孕時,一個鄰居看我媽的肚子說,“這一定是個男孩”,但生下來,一看是個女孩。他們直接把我塞在了炕旁邊的床頭櫃裏了。
初中前,我總覺得我媽不愛搭理我似的。在我的記憶裏,沒有任何她親親、抱抱我,媽媽稀罕自己孩子的畫麵。小孩睡醒了,不都愛找媽嘛,但我需要她時,她老不在。
5歲時,我讓我媽給我買根火腿腸,她不理我,一直在那兒織毛衣。我跪下磕頭說,求求你。我媽還是不理我。她像看不見我似的。之後,我再不提需求了。
在農村的姥姥姥爺家,我也是個“小透明”。姥爺的櫃子裏藏著罐頭,他隻給孫子吃,從不給我吃,也不理我。隻有我跟著男孩鑽草垛、上房時,大人才會注意到我,說“倪君真淘兒”。
在心理谘詢的過程中,我回溯自己的過去,發現環境一直在暗示我“像個男孩”。
有一次,我玩堂姐的洋娃娃,我把它當成變形金剛在天上飛,大人看見了,驚奇地說“這孩子這麽玩洋娃娃呢”,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有了一份獨特。我被看見、被重視了。
堂姐比我大兩歲,紮著長長的辮子,穿著白裙子,踩著一雙皮涼鞋,看著很高貴。在她麵前,我總覺得矮一頭。我留著小平頭,穿著燒腳的塑料涼鞋,像個窮人家的“傻兒子”。
我特別想擁有一雙堂姐穿的皮涼鞋。但我爸媽不給我買。盡管我家的經濟條件並不比堂姐家差。
我愛美的願望總被父母無視和打壓。12歲時,女孩們流行留刀削發。我也想把頭發留長,可以把鬢角窩到耳朵後頭。但我爸每次都偷偷給理發師說,給她剪短。父母不讓留長發的理由千奇百怪,什麽頭發吸收營養,女孩留長發會變笨等等。
直到上大學,離開家,我才穿裙子、高跟鞋,留長發、燙卷發。到現在,我也很喜歡粉色和一些亮色,仿佛壓抑的少女心終於能夠釋放。
06
真有個兒子會怎樣?
事發之後,我丈夫就“逃”了,不在家住了,也不回微信。
還談戀愛時,他就常失聯,大半天找不到人,問,就是在睡覺。早在求婚時,我內心隱隱不安“這個人能行嗎?”我更多是被父母和社會時鍾推著進入了婚姻。
34歲時,我爸媽說,趕緊生個孩子吧,他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了。
我們這行哪有幾個女的生孩子的,工作十年,我隻見過一個女同事備孕,但公司老安排她出差,最後,她辭職了,現在是個寶媽。但我習慣了讓他們滿意,做一個好女兒。
現在回看,我媽對我的很多要求完全是一種“既要又要還要”的邏輯,很天真。
上學時,不許我談戀愛;25歲研究生畢業,要我馬上談戀愛,一談就能結婚的那種;34歲,結完婚,趕緊生孩子。但絕不能做家庭主婦,要立刻出來工作。孩子誰帶?這是個好問題。
讓人崩潰的事情往往不止一件。
去年,我爸被查出淋巴癌。我給我丈夫打電話,哭。掛了電話後,他又失聯了。
我太孤立無助了。伴侶不幫我,我也沒有兄弟姐妹,我媽的記性突然變很差,連個外賣都找不到。一切都得我一個人扛。我得撐起一個家。
好在我爸化療效果還不錯。我去醫院接他,護士長說:“這一個女兒頂十個人”。
“你(這個)老爺們,啥也不是”,小時候,總聽我媽罵我爸,沒本事、不扛事。
我媽期待我爸撐起一個家。結婚後,我也這麽期待著我的丈夫。
但當我決定離婚時,我驚覺,我們一直都在期待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一個想象中的人。
真實的男人和我們成長路徑根本不同。第一次去我丈夫家,原以為我是個客人,焦點會在我身上,但根本沒人在意我。反而,他姥姥用東北話說:“我的大寶孫兒,真(zen)俊(zun)”。
男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有光環的,是贏的,女人才用一輩子去追逐,去贏。
我想,我媽真有個兒子,會養成什麽樣?
前不久,我打電話質問我媽,“你是不是重男輕女?”
我好憤怒,委屈。原來這麽多年我被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未出生的“兒子”。真實的我是不被允許存在的。
“沒有”,她說。
“為什麽叫我兒子?”
“可能本以為你生出來,會是兒子”, 她想了想說。
“我是個女兒”,我鄭重地告訴她,不要再叫我“兒子”。但她好像怎麽叫不出 “閨女”“大姑娘”,像我爸叫我的那樣。過了一會兒,她說,那以後叫你“倪君”吧。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以後有個女兒,我怎麽養她?她可以穿裙子,也可以穿短褲。千萬別爭第一,中不溜最好。要是她就愛爭第一,也隨她。結不結婚也隨她。我希望她過著有選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