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漿站背後的縣城青年:無償獻血背後的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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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混蛋的事”

“抽血漿現在還能不能行了?”2023年春天,魏然最先收到趙偉這條消息。對方比他小3歲,剛剛成年。他們在網吧認識,幾乎每天聊遊戲,抱怨怎麽被拖欠工資,怎麽被女人劈腿。

獻血這事,魏然聽趙偉說了好幾回,還提過“賣腎”、“捐精”,但年齡是最大的阻力。他清楚趙偉的窘迫——平常幹吃米飯和白麵,交不上水電費,屋裏總黑著,得去朋友家才能洗澡,有時3塊錢都要借。

魏然還是選擇撒謊,說自己沒有血漿站的聯係方式了。他考慮,趙偉身體那麽胖,對身體不好。一起混的人都見過趙偉睡覺的樣子,240多斤的大個子靠在那裏打呼嚕,一不小心就抽不上來氣。躺著更沒法呼吸,半夜也得坐起來睡。

而獻完血漿的感覺,魏然形容,就會想睡覺,手軟腳軟、胳膊疼,回去得喝上兩瓶水,才能慢慢緩過來。“虛,比偷情還丟人。”跟他們玩在一起的李旭表達更直接。他記得,趙偉以前還調侃他們,“誰家好人幹這事?”

2021年秋天,他們幾個從網吧出來閑逛,在附近廣場上看到一個血漿站的宣傳牌。那裏居民樓和商業街交匯,常來打牌跳舞的中老年人正圍著看,他們擠進去,一下“對人民幣心動”了——上麵寫著兩三百塊的補助。

除了沒成年的趙偉,其他有三人加了聯係人呂某的微信,第二天一起坐上出租車,從縣城跑了八九十公裏到市區。

做完心電圖、胸片和抽血檢查,量個血壓,再刷上身份證,就可以獻了。魏然第一次看見,血漿是淡黃色的,經過針管和離心機,流進袋子裏。大概等半小時,他們會領到現金,要麽兩紅一綠,要麽全是綠的堆一起。

血漿是重要的醫療資源,目前我國血漿供應稀缺,會給自願獻血漿者發放補貼。魏然和朋友們從靜樂縣包車過去,大概頭次能給200,第二次280,第四次310,第八次320……實際上,這筆錢還可以討價還價,魏然每次都找呂某,有時候能多給點,最高拿過360。

之後兩年,他們時常這樣來來回回,體檢流程簡化到隻需量血壓,有人最多去了20次。每次去完,他們拿著兩三百現金,回到網吧裏。少年趙偉照例打招呼,“又去了?”

不上班的時候,沒錢買煙了,打麻將輸了,他們就用這個方式搞點小錢。魏然沉迷遊戲,手機總因此欠費,那些錢都填到這上麵。18歲的李旭第一次賣完,拿了40塊去坐過山車,“圖刺激”。後來就是花“130塊開個房”。

在靜樂縣,除了做月薪兩千的服務員,這幾個青少年沒什麽工作選擇。魏然當時無業,覺得獻血相當於“一上午就能換兩天的工資”。2020年,靜樂縣高鐵開通,汾河西岸的新城建起樓盤,他發覺消費水平也漲了,“從前500一個月就能活,現在要1000,有女朋友了,就得四五千。”

●汾河西岸的新城。

這個情況下,他們時常收到聯係人呂某的提醒——推薦朋友有回扣,也就試了試。在血漿站的公告欄上,有關於宣傳員的獎勵政策,全年新增獻血漿者大於30名,同時滿足全年獻血平均大於5次,能拿特等獎,2000元。

魏然問過一個“關係不差”的朋友,換來一句“窮到餓死,都不去賣血”。另一個青年倒是推薦成了,可對方去了一次,不願意再去。李旭在朋友麵前,輕易不提這事,總歸丟人敗興,“乃刀貨(混蛋的事)”。

後來,李旭還是把呂某的微信給了趙偉。他感覺趙偉實在著急用錢,也許想給剛出獄的父親買件衣服——他聽他念叨這事兒有半年了。去年,趙偉問過他,想不想搞錢?說要讓他擼網貸,或者一起放貸。但李旭沒同意,也再次勸過趙偉,“這(血漿站)不是好地方,少去。”趙偉就擺臉,說“你別管”。

“不該來到世上”

打開趙偉的黑色雜牌手機,更多信息出現在父親趙誌傑眼前——拿到呂某微信後,兒子連發了三條好友申請,第二天一早通過後,他就問能不能去獻血漿。後麵的記錄顯示,趙偉大多是間隔14或15天去一次——按照規定,兩次獻血漿間隔不得少於14天,這幾乎緊緊踩在了時間線上。

不過,去年光是10月,趙偉就去了三次。除了這個途徑,他還問過一個做護士的網友,有沒有血販子?甚至加上一個“血頭”的微信。他最後一次獻血漿的時間停留在2023年12月19日,因為下大雪,比往常的間隔期晚了6天。今年1月2日,血漿站的包車司機還提醒他去。而趙偉回複,“暫時去不成了。”

兒子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步?趙誌傑想不通。5年前,他因毒品入獄,委托住在附近的哥哥照看趙偉。他們家在縣城邊緣地帶,有套自建房,一樓出租給早點鋪和修車鋪,每月租金1000,趙誌傑讓哥哥代收,再轉給趙偉。照他說法,逢年過節,親戚也會給兒子些錢。

2023年底,趙誌傑出獄回來,先拿了姐姐給的3000塊現金,放到趙偉床前。他想彌補虧欠,告訴兒子現在不缺錢,不要有打工壓力。直到兒子死後,他才發現,這些錢幾乎沒動。回想最後幾個月,趙誌傑的印象裏,是兒子很聽話,說想做網管、想學紋身,他都不同意,兒子就再沒提過。

●在老家的房子裏,趙偉有張靠窗的單人床。

後來,趙誌傑找兒子的微信好友,想要些他生前的照片,問到了魏然。從聊天的跡象看上去,這兩年,趙偉和魏然走得最近。魏然後來去了外地,在工地開挖掘機,每次項目結束回老家,都會約趙偉吃喝一頓,再去KTV通宵。有時還特意轉兩三百塊錢,或者帶點米麵糧油,給趙偉“改善一下夥食”。

魏然從沒聽趙偉提起父親,隻知道他的壓力來自患有精神病的母親。因為這個緣故,趙偉沒法離開縣城打工。據魏然的了解,趙偉是靠做網管每月掙1300,養活自己和母親,經常死扛到“吃的也沒有了”,不得已讓他“接濟”一下。有次喝醉了,趙偉哭著對魏然說,為什麽人和人不一樣?

趙偉曾經表達過羨慕,覺得魏然有健全、正常的父母。可魏然講,實際上家人都拿自己當空氣。他父親一天三頓沒酒不行,有次耍起酒瘋要把他往死裏弄,他第二天拿刀去跟父親算賬,要斷絕關係。母親也會打罵他,他直接和她幹架。他認為父母偏心小5歲的弟弟,有次就把弟弟打得滿嘴是血,想“殺了他”。

魏然額頭掛著斜劉海,發間還有深藍色,是染色過度留下的痕跡。他說很小就開始染發,同學都排斥他,初中念不下去了,跟人出去打工。剛入社會,有一年半的時間,他隨身帶把開刃的匕首,看誰都是惡人。這兩年賣完血回家,他癱坐在沙發上緩勁兒,母親見了要念叨,“晚上不回來,班也不上,就知道往下躺。”

回家不如回網吧——最早跟魏然一起“賣血”的青少年,都有類似的處境。家庭破碎,有人幼年父母離異,有人喪母,都是初中輟學,被家人看作“二五仔”(不務正業的人),打架惹事,“逃到”網吧。

趙偉早年沉迷網吧時,趙誌傑說自己阻止過,怕兒子走上他的老路。後來他還是看見,兒子總跟大兩三歲的人玩在一塊兒,還躲屋裏抽煙。他常常怪妻子給兒子零錢去玩,為此吵起來,有時會動手。現在,他在兒子手機備忘錄裏,發現一些文字——“幼年那個小男孩,家裏每次發生爭吵,家暴的時候,他都把錯誤歸結於自己,認為自己不該來到世上。”

“不死鳥”

看見獻血漿的宣傳前,幾個青少年在“陽光網吧”住了個把月。門店在靜樂一中後街,開了十多年。那個夏天,趙偉在這做網管,他們組隊玩英雄聯盟。趙偉手速賊快,別人放一個技能的時間,他已經放了兩三個。一坐在電腦前,他們常會好幾晚不睡,被周圍的人叫作“戰神”“不死鳥”。

網吧最後麵的包間,成了他們的休息區。這是趙偉特地騰出來的,不對外開放,玩累了就在裏麵睡覺,睡夠了出門溜達。後來,他們會拿著獻血漿換來的錢,經過長長的西關街巷道,從廣場穿過去,到台球廳或者最愛的燒烤店,就著辣條喝酒,接著去旁邊的廉價賓館睡一晚。“血汗錢”就花光了。

那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魏然說。他們共享一套“躺平哲學”——打工個把月就辭,錢用完再想些五花八門的辦法。比如去快遞點做日結,去工地上搬磚,實在不行把手機賣了換點錢,然後暫用廉價老人機過渡……這樣又夠活一陣子。

在李旭這裏,還有一個手段。他大冷天穿短袖,套牛仔衣,自稱“氣質男”,在女人堆裏吃得開。他有一套篩選機製,找看上的女人搭訕,加微信後先問一句,姐你吃飯了沒?要是對方說吃了,他就說,我沒吃。“有意思”的姐姐會轉個兩三百。還有一招是,用10塊錢的玫瑰花,換520轉賬。有時交往三四個對象,一天就能有三四千。不轉錢的他就刪了,微信裏現在留著的姐姐還有200多個。

趙偉曾經想過做遊戲陪練,或者開網店,但沒有啟動資金。他跟父親說的做紋身師,也行動了,最後在微信上給“師傅”交了錢,再也沒下文。有陣網吧老板外出,由趙偉看店,他拉上魏然,想了個饑餓營銷的法子——那時周圍網吧漲到6、7塊一小時,他就維持5塊的價格吸客,一個暑假下來,兩人各賺了兩三千。

●2021年家裏準備裝修,趙偉在門口裝沙子。講述者供圖

兄弟借錢是常事,趙偉和李旭之間,總是出現捉襟見肘的微信對話——“胖,有十塊了沒?”“手機欠費一個多月了都沒錢交,我還不知道問誰借錢交話費了。”李旭去太原的餐館打工時,也想著幫趙偉看工作機會,推薦過趙偉做保安,結果因為太胖,穿不上製服,事兒就吹了。

2023年4月,魏然接濟了趙偉將近兩千,三個月後自己也缺錢了,又問趙偉要。趙偉那時剛做網管沒幾天,急得說“來逼我了,你敢要小胖這條命?值多少錢了?”魏然隻能說,“沒事,我問問其他人。”

那時魏然在工地也找不到活幹,還騎電瓶車把人撞了,“窮逼的煙都買不起”。他就問趙偉,啥時候去忻州,再賣次血。因為能有工作支撐,魏然算賣得最少了,斷斷續續加起來5回。

每次去血漿站,他們一般會看到有一二十人在獻,多的時候四五十,其中約三分之一看起來是他們這樣的年紀。在網上,一位混跡附近網吧的年輕人說,時常會聽到周圍有人問,“去不去獻血?”換來的錢,就用來上網。另有郊區的年輕人說,身邊有五六個20出頭的網吧青年,會去上述血漿站,大都來自單親家庭,從農村到城裏打工,幹一陣歇一陣,多少有些不良嗜好,例如網賭。

“完全是上了癮似的。”魏然感覺。去年暑假,他最後和趙偉去了一次,記得針管一插進去,趙偉就開始睡覺,打起呼嚕,“(去得)勤快到對這些都麻木了。”而李旭更頻繁,陸陸續續賣了10多次。有次他和對象鬧分手,為了證明自己也能賺錢,發了個朋友圈,“我從不投降,沒人扶我時也能站起來,因為骨氣這種東西我與生俱來。”

消失

去年冬天,魏然最先得知了趙偉的死訊。出事前一晚,魏然去看過他。聽說他生病了,“比感冒嚴重”,魏然買了一堆藥,還有肉和蔬菜。一進門,看到趙偉癱在床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時,趙偉也沒告訴親友,自己的具體病情。

在父親趙誌傑印象中,兒子出生時有八斤,他覺得胖是天生的,沒做過什麽檢查。小學五年級時,趙偉就得半夜坐著睡覺,白天在課堂上老打瞌睡,被班主任勸退。那時趙誌傑吸一種本地毒品,每次想著第二天要帶兒子鍛煉,一覺醒來毒癮犯了,什麽都顧不上。

後來,趙誌傑整理遺物時,看到一張靜樂縣人民醫院的入院證明,時間是兒子去世前10天。因為“心悸”,趙偉去了急診,檢查結果顯示“全血細胞減少,重度貧血”。而那張證明上,聯係人電話沒填家人的,是一串陌生號碼。

趙誌傑從兒子的微信裏,找到了號碼主人。是個女孩,被兒子備注為“天使”。兒子向她坦白,自己去賣血是因為——“開頭是(給你)慶生,差一點點湊足飯錢想了辦法……”趙誌傑又搜到,賣血第二天,兒子在一家花店訂了花,定金200,老板還誇他豪氣。然後,兒子跟“天使”說,“後麵(獻血)就是‘開源節流’了。”

去年七八月,忻州血漿站靜樂宣傳點要開了,發了暑期招聘啟事:認真、有責任心,溝通能力強,有團隊合作精神者優先,底薪1000起。魏然曾叫趙偉去,“這種輕鬆活相當於白嫖,肯定要去。”

之後,趙偉的手機聊天記錄顯示,他谘詢過血漿站的人,能否去上班?對方問他,會開車?什麽畢業?以前幹過什麽?趙偉回說,還沒考本子,一直幹的服務員。血漿站的人這才說,主要做發展人,推薦一個來采漿,給50。他答應了試試,希望把這當成工作。

那時,魏然也想去,但後來他在一家烤肉店找到工作。靜樂縣的升學率不高,2020年高考達線率為25%,魏然之前聽了家裏的建議,先是學修車,又去學了半年挖掘機。據他說,看中的就是挖掘機工資高,能有八千到一萬。去年,他靠自己的存款在河西新城買了房。

這份工作依靠人脈關係,才有去工地的機會。這兩年,魏然加了許多挖掘機師傅的群,在群裏搶活,有時剛看到消息,打電話過去,人家說已經定了人。找不到活幹,他才一時將就去賣血。拒絕血漿站的邀約也很簡單,說“上班了”,那頭就懂了。

和“上岸”的魏然不同,李旭對賣血的“癮”還在持續。他的生存方式是,賺夠今天的生活費就辭。工作沒幹過超三個月的,如今做的火鍋店配菜工,也準備辭職了。失業就躺平——在出租屋裏玩手機、打麻將,做著中200萬的暴富夢,起來一看餘額0.03,再去打工,活一天算一天。趙偉出事前兩個月,他又去血漿站,是因為打麻將輸了幾千。

李旭約了另一個朋友一起去。對方在工地上打混凝土,一停下來就會被罵,去年11月跟領導吵了一架,失業後回到靜樂縣,很快花完了家裏給的1000塊,不敢繼續要了,就去蹭一些酒肉朋友的局,每天吃一頓,或者幹脆餓著。去獻一次血,夠他把45塊一瓶的酒喝上兩三天。

這位朋友每月去兩回,這兩年的記錄有20次左右。他說在快手上聽到,獻血漿對身體好,所以他“一有空就去”,感覺“弄完輕快多了”。李旭還聽到他給血漿站打電話問,“能不能提前去?能不能一次抽兩袋?”就這樣賣了幾次,他們聽說趙偉出事了,都開始後怕。

●擺著血漿站宣傳牌的縣城廣場。

血漿點的宣傳牌上寫道,捐獻血漿能“預防和改善血脂異常的情況”。這一點還吸引了高血脂的中年人,一位50多歲的男子就因此坐上大巴,從外地跑去市裏血漿站。

他做裝修生意,今年沒活幹,耗到了四月,天天在廣場上閑逛。那次獻血漿,他收獲滿滿——200元的補助、一大袋衛生紙、電飯鍋,還有80元代金券。15天後,到了下一次賣血時間,縣裏開始討論“獻血漿青年的死亡”,他沒等來血漿站的電話。現在,趙偉去的血漿站已經停業,靜樂縣的宣傳點也鎖上了門。

從趙誌傑那兒,魏然知道,按照當地習俗,沒成家的孩子不能有葬禮,他們家請了陰陽先生,說是得當夜下葬,最後趙偉沒來得及穿上合身的壽衣。那幾天剛下過雪,趙誌傑連夜把兒子就近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