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耶魯博士在中國養老院的13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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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胡泳在一篇自述中提到,母親今年85歲,患有重度阿爾茨海默症。在50多歲的年紀,他變成了一名“全天候護理人員”:製作軟質食物;喂飯;清理地板痰漬……

在這個老齡化社會,“今天你可能風華正茂,但是你早晚都會遇到。”胡泳說,世界上隻有四種人:曾經是照護者的人,現在是照護者的人,即將成為照護者的人,以及需要照護者的人。

葛玫(Rose K. Keimig)曾長時間地身處一群被照護者之中。2013年起,她作為耶魯大學醫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在中國昆明的一些養老院進行田野調查。調查持續了13個月,她看到了衰老不可避免的殘酷,殘酷之外,老人們有自己的內心世界,那卻是很多人所不知曉的。

2023年,她把研究發現集結在著作《誰住進了養老院》(Growing Old in a New China)中出版。如今,照護者的聲音逐漸被聽到,我們或許還可以抓緊時間悉心聆聽那些被照護者的,在他們仍然能溝通和對話之時——老後,他們究竟希望被怎樣看待和對待?



葛玫會與人聊起死亡。有時是老人主動對她談起,不止一個老人問她能否買來安眠藥。馬阿姨曾對葛玫哭道:“我希望池塘裏的水再深點,我就能淹死在裏麵了。”

住在養老院的馬阿姨日常很不開心,但也說過類似“生活多麽有趣”的話,搞得葛玫很吃驚。

在書中,她也會描寫一種“身體承載的曆史”,進而描述老人晚年的心境:住在同一家養老院的唐叔叔熱心地給她推薦各種受訪對象。唐叔叔右手殘疾,他的殘疾證放在夾克的內袋裏,由一根長棉線與衣服連接著。“火車。”他解釋自己的殘疾是在工作中遭遇事故。

唐叔叔年輕時參與東川鐵路工程建設。由於雲南地勢險峻,這條鐵路最終沒完全貫通。

他仿佛豁達地說,這本殘疾證讓他可以免費坐公交。但這遭到了與他坐一起的其他老人“駁斥”:這沒意義,他現在無法離開養老院,也就沒有必要坐公交。

葛玫還帶著對於“仁”“孝”的好奇,與老人們論及“孝”,他們的反應比她之前的預期要謙讓許多:一位受訪的張爺爺說,他自己是堅持要住進養老院的,還勸說兒女們不要太在意“孝”。張爺爺內心很渴望陪伴,卻“不敢”有很多要求。

在《誰住進了養老院》裏,除了討論葛玫所了解的中國文化觀念,這本書還涉及當兒女與當護工,各有各的難,以及人生最後可能因無聊和病痛而經曆的“慢性死亡”等問題。

【以下內容根據澎湃新聞記者與葛玫的對話整理,下劃線部分為葛玫作品原文:】

與老人深談

現在他們(指張爺爺的女兒與女婿)自己也退休了,有了孫子孫女。他們每個禮拜天來看他,待不到一個小時。他盼望他們能待久一點,待一整天,但“不敢”叫他們這樣。

一貫平靜而謙遜的張爺爺,這樣談到他和幸福晚年老年公寓護工的關係:“在這兒所有的人裏,我對護工的態度最好。不是我自吹。我從來不要求護工做任何事。我從來不提要求。……”

一天下午,一位坐在坐便椅上的爺爺排泄了。過了漫長的幾分鍾,一位護工注意到氣味,戴著口罩和手套走了過來。老人比護工高一個頭,所以兩人都費了老大力氣才讓他靠穩在牆上,然後護工取出便盆來更換。從他臉上加深的皺紋可以看出,顯然他為這事感到難受。他向她道歉,並一再感謝她,而她責備他道謝,說這是她的工作。

澎湃新聞:你的書裏提了張爺爺不敢對兒女提出要求,即便他心有期望。他也不對護工提要求。中國讀者一定很好奇:外國的老年人會更直接地表達自己的願望嗎?

葛玫:這個問題很有趣,我之前隻在中國進行過長時間的民族誌研究。反思了我自己的家庭,也和我的好朋友聊了聊。我的家庭比較偏向德國傳統,強調人要獨立。所以,對於我的祖父母來說,請工人來家裏修個什麽很容易,但開口讓別人來幫他們處理自己身體的事,比如剪個指甲或者幫著洗澡,還是很不容易的。我想,人一輩子都在自己照料自己的身體,到晚年要別人來做,是很大的變化。

不過我問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她的家庭更習慣互相提供一些關照,所以家人變老之後,提出一些要求也更方便。這不是一定的。

我也要經常猜他們需要什麽。有時去祖父母家裏,我能感受到哪些需要搞、哪裏要清潔一下,還有就是,我們原先不習慣在肢體上很親密。到他們晚年我才開始與他們協商,讓我越過這種身體的界限(去觸碰他們身體)。

澎湃新聞:你怎麽理解張爺爺對各種人都不提要求?

葛玫:張爺爺總是在老年公寓裏看報,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我很幸運才遇到他。他有知識分子的氣質,又對身邊人各自的麻煩懷有充分的理解。他明白,要求的少一點,對大家都好,他在努力讓護工輕鬆點、讓女兒輕鬆一點,這是出於同情。

張爺爺與女兒的關係很複雜,他因為被打成“右派”入獄,女兒小時候不在她身邊,後來女兒“插隊”去,也不在他身邊。所以出於一種互惠的關係,他可能覺得自己給的不多,也不能要很多。有曆史的因素在裏麵。很多上了年紀的中國人都明白年輕人與他們當年的處境不一樣。

澎湃新聞:你與不同的中國老年人談起他們的人生,他們都很平靜甚至愉悅地說起過去嗎,還是也有例外?

葛玫:我寫到了一個老人(李奶奶),她是我寫到的最輕鬆快樂的人。但她的故事裏包括日軍襲擊中姐姐被活埋死去、後來她又遭遇了政治運動。她丈夫遇到了車禍,沒能送進對的醫院(注:書中描述,李奶奶的丈夫髖骨骨折治療不當,導致癱瘓)。

我感到比起那些她控製不了的事,對於她本來能做好但她沒有的,她更難過。有些受訪者經曆了那麽多,沒有崩塌,但很疲憊了。

也有的受訪者很生氣。比如一些比較年輕的,在八十年代下海,生意不成功,沒有保險。他們更艱苦一些。

澎湃新聞:我總是很困惑,當老人談起一些他們的人生遺憾時,我們該怎麽回複?

葛玫:也許可以表達感謝,因為老一輩人受的苦,你有了你現在的人生;我聽到了一些老人聊起,他們經受這些,是為了兒女們有更好的生活。這種代際連接在中國是更強的,至少對於我采訪過的老人們來說,他們需要回饋。

澎湃新聞:你如何與他們提起死亡呢?當老年人對我們表達“渴望死亡”,我們能說些什麽?

葛玫:“死亡”的問題在我的提問列表裏。(關於“渴望死亡”)我有一個鄰居也這樣說。她大約九十歲了。我想,當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伴侶、朋友,是容易感到累和乏味的。

聽到這些話,我們當然不是回複“我給你安排一下”。我想,除了考慮安樂死的可能性,首先該問,怎麽樣能讓你的生活更有意義一些?讓他們感到在生命的尾巴上,生活還能很豐富。

他們也許隻是需要有人關注他們的身心健康。那麽,如果他們需要疼痛管理,就要給他們提供,或者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朋友、或者一隻小狗,或者其他。

然而,張爺爺說他“隻想要親情”。我不是他的家人,無法提供。我想,人生有一些部分隻能是悲劇的。不過也不知道,也許我離開後,他就有機會與家人們在一起更久了。



“慢”的價格

一位醫院護工描述她的工作方法是:“老年人怎麽做的,我就怎麽做。她慢點,我也慢點。”對護工來說,關注能量更高的時間投入,不是體現在加快工作節奏,而是放慢節奏、停頓和停下。

許多老人表示擔心被護理員騙。從假冒偽劣食品、投資陷阱到交通事故碰瓷兒,謀財騙術已經腐蝕了社會信任。

當食堂飯菜的質量開始下降時,她(注:指護工杜女士)會拿出藏在房間裏的食物,加上在附近菜市場買的菜,用一個小電灶燒給大家吃。然而,幾周後我再碰見她時,她問起我是否知道有其他養老院招人。她坦言已經兩個月沒領到工資了。結果,她開始減少為別人燒飯的量,把更多精力放在照顧她帶過來一起住的孫女身上。

澎湃新聞:老人們願意為了護理支付費用嗎?

葛玫:很多老人的退休金並不高,幾乎不能覆蓋護理的費用。我認為無論是托幼還是老年護理,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應有國家和社會的額外投入,因為它們的顧客是掙不到錢的嬰兒、收入不會增長的老年人,本身並不是高利潤的產業。為這些產業找更多資源是很大挑戰。

但如果沒有做到,很多家有老人、病人、孩子的人就無法參與工作,經濟體變得不好運轉。(注:書中寫道:“對於養老院投資的討論,隻計算了入住費用減去運營成本的淨利潤。它沒有考慮到為家屬騰出照護時間,從而提高了經濟生產力這塊的價值”。)

澎湃新聞:你又提到養老是個需要“放慢節奏”的工作,意味著專業的護理工作既要快,又不能太快?

葛玫:我感覺我生育的時候體驗了很好的照料。我住院很久,護士們很有效率、很專業,但也沒讓我感到他們很“趕”,而是會花時間來問問我需要什麽、我舒服嗎?做得快並不是問題,需要的是有彈性,有必要就慢下來,我認為隻要有充足的人力,是可以做到的。

多數的時間,養老院的老人們願意坐在自己的沙發上,互相聊天,一起看電視,但他們也需要去打水、走進浴室,(護工可以做的)大都是一些很小的事,但是很有意義。

澎湃新聞:但我要是某一種典型中國老人,可能脫口問一句,“是真心關照我呢,還是為了我的錢”。

葛玫:我來問你,你會計劃著你的孩子大了來照顧你嗎?

澎湃新聞:想想也是驚訝,我大概也像你筆下的張爺爺,未來“不敢”要孩子陪伴我。

葛玫:那麽如果可以花錢請人來照顧你,你會感到更舒適嗎?如果我可以負擔,我願意支付一些費用,讓享受這份工作的人來照顧我。我遇到過有的人享受這份工作(注:指護工杜女士),在人的生命盡頭給他們尊嚴,是很有價值的。

有一些養老院給護工提供的條件不好。讓這些護工喜愛自己的工作,養老院管理得好不好很關鍵。

護工要做很多搬運工作,很多是個頭很小的女性,而要被搬運的是很沉重的身體。她們的日常很乏味。在醫院裏,有一些病人和家屬對他們態度很差,她們卻不能態度差。作為外地來的工人,可選擇的其他工作是建築工或者開個小店,都是很艱難的活。

澎湃新聞:對於擬定護工應當遵守的倫理,你有什麽建議嗎?

葛玫:我想,這個問題應該有很多中國國內學者做過好的研究。不過,就我來說,我覺得理解“尊重”概念很重要,如何尊重一個不能與你溝通的人?嬰兒護理也是類似:即便他們不能和你說話,你仍要在做一件事之前告訴他們,要總是很注意他們的反應。

當你老了,要依賴別人,一個很重要的需求是仍然感到自己被當做一個“人”來尊重,即便不能動了、不能說話了。這大概是最重要的護工要遵守的倫理吧。

澎湃新聞:老人與護工之間有較為理想的關係嗎?

葛玫:張爺爺和他的護工郭先生之間的關係很親近,但張爺爺仍然無法與他建立家人之間的情感聯係。我想這是搬進養老院的弊端,身邊的護工不僅是收費的,而且是暫時的、經常在這裏打工的時間很短,很難複製一種家庭關係。

我覺得社會護理更理想一些,如果護工和老人是來自同一社區的,住的很近,他們能保持長久一些的關係——即便護工不從事這個工作了,他們還能聯係上。這樣的話,雙方都會覺得花心思去經營一段關係是值得的。我在書中寫道,如果護理員和老人都待得久,護理員能主動調整在一起的工作安排,做一些創新,老人之間也會形成一種類似社區的關係。不過隨著科技進步,我相信其他的模式也有希望。



“壞人變老”與“養兒防老”

近年來,市場經濟觀念將“互惠原則”重新定義為“理性計算的平等交換原則”,然而當代老年人由於之前掙的工資非常低,無法采取這種交換。此外,居住空間縮小、子代收入提高、孫代減少都阻礙了多代同居,切斷了這條老父母為家庭做出貢獻的主要途徑。尤其是殘疾和無法自理的父母,無法參與到代際交換中,隻能作為受惠方,這就增加了他們的內疚感和負債感。

將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最小化,是老人們應對親子關係失衡的策略之一。策略之二,是為孩子提供無形資源,以代替有形資源。例如,張爺爺覺得,主動搬進養老院是給予女兒真正想要的東西——時間、金錢、空間和自由。他力所能及地維持了親子關係的和諧,或至少是感覺上的和諧。

(2013年9月,田野調查開始之前)母親轉到神經康複科後,父親和我開始商量照護計劃。他還在全職工作,我的兩個姐妹也是,所以我本想持續推遲實地考察工作。父親反對我這樣做,要我去中國,說他們會解決的。

本項目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個人盡孝(或父母盡仁,看你怎麽看了)的行為。

澎湃新聞:看你寫根據傳統文化,父母以“仁”來應對兒女之“孝”,老人們為了“仁”而搬入養老院。我想到了兩個人互相鞠躬的畫麵。他們都想要鞠得比對方更低,結果鞠起躬沒個完。

葛玫:有意思。我開始做這個研究的時候,確實以為會和很多憤怒的老年人交談,他們可能談到自己被家人遺棄、說家人沒有盡到責任。我感到很驚訝,這種情況很少。

澎湃新聞:在中國,受到“孝道”影響,我們傾向於更相信老年人,一旦發現他們不可信,會比較受傷,所以會有“不是老人變壞,而是壞人變老”這種特別的說法。你覺得,到了現代社會,中國“敬老”的傳統還能延續下去嗎?

葛玫:作為一個外國人,在大學裏讀到中國傳統的時候,感到非常新鮮,它填補了我思想觀念上的空白。這種思想是可以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實踐的,切近於日常生活。

我個人會把老年人等同於自己,他們與我們沒有什麽不同,也沒有特別高人一等的地方。有的同齡人對我很好,有的想利用我,我想,他們到老也是一樣。老年人隻是人生經驗更多。我尊敬別人的人生經驗。

澎湃新聞:你如何想象自己的老年生活,希望得到怎樣的照顧?

葛玫:我最近常思考這一問題。我今年四十歲,可以預想還能獨立地生活三十年,希望如此。對於三十年以後發生的事,我可以理想主義一點吧。

我希望住進一個社區,有好的醫療服務,如果我需要疼痛管理,我能獲得。有足夠多在意我的人圍繞著我,與我分享一些智識上的興趣。

我希望住進一個房子,大家各有各的廚房,但又近得可以分享各種東西、互相照顧、互相倚靠。即便我病得下不來床了,我還處在各種與人的關係之中。仍然有人來與我說話,我還能對群體發揮作用。

我的孩子和孫輩能來看望我,也能離開。

我從前總是很樂觀地暢想科技能改變多少,生育的經驗讓我最近更多地知覺到自己身體的脆弱。

不過,我還是挺希望看見新科技能解決一些問題,比如把我搬來搬去,護理我的人能少幹一些體力活。

澎湃新聞:你打算直接向你的女兒提出“來看我”嗎?

葛玫:會的吧。我父母也不會對我提“來看我”,但我讀大學的時候,他們要求我每周日給他們打電話。這種直接的要求挺好的。

不過,如果我要我女兒來看望我,她說“不來”,我也不會很生氣。我會說“好吧,下周再來”。我希望她可以說“不”,我理解她有別的事要忙。

澎湃新聞:現在有一些中國人對於傳統的“養兒防老”很反感,認為當父母的不可以這麽想。你怎麽看?

葛玫:你如何照顧一個人,和你將得到怎麽樣的照顧,我想確實是有聯係的。孩子是從父母如何照顧自己來學習自己應該怎麽照顧別人。

但要是寄希望於他們來照顧自己,也可能失望。

我不是為了讓我的女兒未來照顧我,才生下她。我們可以把家庭想象成一個更大的存在,她需要作為家的一部分去照顧它、照顧不同的人,但並不對我個人負責任。她不必成為未來唯一一個我能倚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