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最近，智己汽車稱被網暴了，已經舉報。
事情的起因，除了和小米汽車間的糾葛外，主要還緣於他們CEO劉濤在發布會上說了一段“真心話”，讚美員工的犧牲：
“我們的同學甚至連自己小孩子的出生都會錯過。我們也有小夥伴在短期當中連續四次陽，還堅守在工作第一線。我們有同學一狠心，把自己年幼的孩子送去了寄宿製學校。”
因為這段“真心話”，很多網民起哄說，每生產一台智己汽車，就有一名年幼的孩子離開父母被送去寄宿。
就不討論這段話本身了。它多不中聽、多麽沒有人情味，都不細說了，因為別人都說透了。
我隻是非常、非常好奇一件事：
這樣一段昏頭昏腦、明顯會給自己和企業挖大坑的話，是怎麽一路綠燈，最後順利地被拿到最重要的發布會上去當眾說的呢？
二
首先說CEO本人。他是第一責任人。有些話可能會讓劉先生不悅，但隻是就事論事，不對人。
他居然完全不知道那話是有問題的，還堂而皇之講出來。就從這一點看，完全不像是一個新能源汽車的CEO。
如果這話是某個地方部門的領導公開講出來，我倒是信的。可他是一個新能源汽車的領導者，時時刻刻都要和互聯網、受眾、輿情打交道的。
別說發布會，如今哪怕是個小簽售會、分享會，聊天稍微涉及一點帶坑的，比如性別話題，我都會先問現場有沒有直播。
可他居然在大型發布會現場，當眾讚美打工人流血賣命。這等於完全不知道這是當下網民最大的逆鱗，大家都痛恨工作沉重而回報低微。
恕我直言，這說明他對現在網民的關切，對輿情的基本水溫，嚴重缺乏認知和了解。
我是讀金庸的。舉個不很恰當的例子：任何正常人跑到《射雕》的時代去說評書，都會開口說“嶽飛爺爺精忠報國，那狗奸則秦檜殘害忠良”對吧？
然而此刻最大的茶館裏突然冒出來一位，衣冠楚楚，當眾說：“秦檜爺爺識大體、顧大局，嶽飛那廝是咎由自取……”你能想象麽？
你是不是會好奇：這位仁兄是多久沒進過老百姓的茶館，沒聽過老百姓聊天吹水打屁了？
這種對現實世界水溫的巨大認知偏差，就和範曾老師認為自己的新婚公告會是“藝林佳話”一樣大。
三
除此之外，還有更有趣的一點。
這段“真心話”有大問題，CEO看不出來，難道智己汽車那麽多人都事先看不出來嗎？我是不大信的。
我對他們公司當然完全不了解，不知道他們發布會上CEO的演說詞是怎麽一個生產流程，是誰拿出來的初稿，什麽人去負責審核。但至少，演講者本人有團隊吧，智己還有公關隊伍吧，技術法務等等部門也要參與的吧。
這些演講文字不大可能從到尾就CEO一個人看過，大概率總還是有十幾雙、幾十雙眼睛看過的。
而且發布會總還要彩排的吧，這些內容彩排上說過嗎，如果說過，那麽多內部人都聽到了的吧。
堂堂智己那麽大一個公司，難道都是人人不上網的？一定有人心裏雪亮，明白這些諸如“錯過小孩出生”“四陽還要加班”之類的糟心內容是高危的，甚至是要闖禍、要上熱搜的。而且，心裏雪亮的人估計不隻一個。
然而有人指出過嗎，提醒過嗎？有沒有哪怕一個人說“濤總，我感覺這些例子不妥哦”？怎麽就讓這些臭大糞一路綠燈到了發布會呢。
四
所以這才是整起災難裏最有趣的一點。
也許有人提出了異議，但CEO不采納。他實在太愛這些員工拚死賣命的例子了，一說就爽，非說不可。
又或許壓根就沒有人提出過。所有心裏雪亮的人，都選擇了假裝糊塗，閉口不言。
也不排除，這些例子是CEO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旁人就都不好反駁，不願質疑，於是就順利通關了。
事實就是，大家不約而同的緘默，一起保護了這位CEO的“單純”，保護了他的與世隔絕，保護了他的一廂情願，保護了他對當今大眾情緒的完全無知無感的狀態。在一片“濤總真棒”“濤總講得好感人”“濤總到時候就這麽講”的歡呼和掌聲中，送他上了發布會，送他走入聚光燈，背黑鍋你來，送死也是你去。
就想起我在舊書裏曾發過一篇文，叫《更無一人謀嵩山》。
大意是說：在嵩山派，左冷禪的競爭策略不妥，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出來？十三太保都是蠢蛋？不可能的。可事實上大家都閉口不言，沒人肯踩刹車。反正天塌了是嵩山的天，關我什麽事？
所以你才會在金庸小說裏看到，嵩山派裏沒人說左冷禪的策略不妥，曼陀山莊裏沒有人說王夫人茶花種錯了，就好比而今，智己汽車沒有一個人說CEO發言稿裏有明顯的問題。
“智己”這個名字，本來取得很好的，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隻可惜都太聰明了。當所有聰明人都默契地對齊了顆粒度，選擇了沉默，那麽必然有一個懵懂的人瞞在鼓裏。除非他能自救，但可惜，他又不能。
有句話說要把權關進籠子裏。智己汽車的人，是真的把CEO關進了籠子裏了。
一直到他揣著爛故事，走上那天的舞台。